“什么梦魇?”
"城北乱葬岗...我家老鸨在第三棵歪脖枣树向东七步的地方早早选好了她的安葬处,还望官人将她尸身下葬。"萍花倚着半朽的雕花木栏,指甲刮过阑干缺口时忽地溅出三点朱漆。“不然夜夜来找奴家诉苦,奴家也揪心的很。”
沈嵩的墨色广袖扫开浮尘,却见萍花眼神投射向遥远的天边。
"那老妪竟不曾...强迫你接客?为何对她这般好?"
萍花俯身拾起绢帕,轻咳两声。"奴家五岁入楼那日,她递来的银丝卷还裹着桂花蜜。"咳嗽加重,帕角沾着的药渣。"那婆子每岁腊八都往我枕下塞银稞子。"
萍花指尖抚过阑干缺口处新结的蛛网:"十三岁初潮那夜,她握着剪子守在房门外,说谁敢跨过门槛半步..."
太阳恰在此时穿透云层,斑驳光影里浮出七年前老鸨挡在萍花房前的剪影。
"上元节的兔子灯,清明的艾草囊..."萍花喉间溢出的每个字都带着焚香余韵,忽然掀开袖口,内侧密密麻麻绣着三百六十五个"慈"字,"老鸨待我极好极好,宛若生母。"
“长得漂亮,是好运一些。”
“不是漂亮,谁年轻的时候不是风华绝代呢?”
萍花倚着半塌的朱漆隔断,剥落的金粉簌簌坠入铜盆,水面倒影里游过十八道织机梭痕。"家母在世时,在南鼓巷裁过七千三百匹素纱。织机声能盖过南鼓巷梆子响。"
老鸨的鎏金步摇斜插在破窗棂间,晨光穿透九孔璎珞时,满地光斑忽地拼成五套霓裳羽衣图。
"老鸨姐姐初登台那夜,没有衣裳穿,家母送了她五件衣裳,最好的料子,雀翎裙里还缝着雪狼鬃。"
“家父戍卫西市那十年,统共就踏进醉花楼三回门槛。”
“有一夜七个泼皮攥着嵌玉的酒壶,”腕间银铃铛啷撞响几声,“要往老鸨姐姐襟口塞火折子。”
“听老鸨姐姐说,家父踹翻酒坛,将那几个泼皮好生教训了一番。”
沈嵩拇指摩挲着刀柄螭纹,檐角漏下的光斑在青砖上碎成十二瓣,"令尊在六部领的什么差?"
萍花低垂着眼帘,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破损的缝隙,“不知。”她声音低如蚕蜕,带着些许无奈,“父亲每每说起家中的事情,便从未提起过朝堂之事。”
"我只知道爹爹每次出门总要往靴筒塞些软布。"
"归家时靴底总沾着铁屑和血。"
“他总说,不愿家里人知太多。”
铜炉青烟突地打了个旋儿,沈嵩箭袖扫开浮尘:"所以,那夜当真是凑巧?"
"那日寅时三刻梆子刚歇,"萍花腕间银镯撞在药罐沿口,"爹爹接了军驿的快马铜符。披甲时还扎错了束绦。"
"后来呢?回来了吗?"
“那夜过后,他便再没回来。”萍花指尖戳破窗纸,漏进的残阳正映在沈嵩护腕的虎纹上,"那阉人捧着猩红绫缎来时,"她将药渣泼向檐下积水,浮沫拼出个残缺的"忠"字。
"带来了父亲战死的消息。之后母亲的身体彻底垮了,那几个月她几乎没再言过一句话,直到病倒,去得悄无声息。"
"令尊可曾留下腰牌印信?"
“父亲从不将那些东西带回家。”她轻声说道,“他常带回的是银两和钞票,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沈嵩略微沉吟,“那么,你们以前的家,又在何处?”
“在东门外,石桥头附近。如今那里已不复当年模样。”
还是要去看看。她的父亲这般谨慎,不可能是锦衣卫或者兵部的喽啰。
搞不好,我会比昕玉还要先发现线索。
东门外,石桥头
泥瓦房屋在晨光中静默如旧,檐角的蛛网随风轻颤,几缕炊烟斜斜飘散。沈嵩的脚步在碎石路上响起,他握刀的手指微蜷,苔痕斑驳的泥墙根堆着染霜的碎瓦,檐角蛛网挂着露珠,晨曦里闪着碎光。
沈嵩靴头刚碾过门槛青石板的裂痕,背后忽起裂帛声。
"官家留步。"沈嵩转身,见一戴着斗笠的汉子,面容隐在阴影中,粗布衣衫下隐约露出结实的肩臂。
斗笠檐压得低垂的汉子肩头落满秋霜,指节分明的手掌攥着锈迹斑斑的柴刀,刀刃豁口处凝着昨夜的血腥气,"这宅院可经不起贵人踏看。"
沈嵩反手亮出玄铁腰牌,牌面"镇抚司"三字红漆皲裂似干涸血痂。
"命案。"他拇指摩挲剑柄雕的雷云纹,"劳烦开门。"
汉子目光在腰牌上停留片刻,眉头微皱,随即松开柴刀,刀尖垂地,溅起几粒尘土。
“既是朝廷的官,小人不敢阻拦。”
他侧身让开,抬手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门轴发出嘎吱一声,沈嵩靴尖勾住门槛倒伏的野菊茎秆,踏入屋内,陈设简单,夯土墙新抹的泥浆泛着惨白,苇席缝隙塞满刨花碎屑。
墙角堆着几捆柴火,桌上放着一只粗瓷碗,碗底残留着些许茶渍。那孩童攥着的布老虎缺了左耳,针脚豁口处漏出半粒孔雀石纽扣
“此处可曾住过一位姓萍的女子?”
汉子闻言,斗笠下的面容微微一动,随即摇头:“小人不知,此处已换了三任主人,前尘旧事,早已无人知晓。”
“方便进卧室看看吧。”
“大人请。”
沈嵩垂眸,体内气海翻涌似龙吟。五指虚握处,无形气劲化作游龙,自指尖蜿蜒而出。
檐角蛛网震颤着褪去尘埃,每根银丝流转梵文符咒,灶台青砖裂缝间渗出点点金光,就连炕头那方褪色的鸳鸯缎面也泛起粼粼波光。
汉子喉结滚动,柴刀咣当坠地,刀刃豁口处凝着三十年前见过的剑意寒芒。他妻子踉跄后退,布老虎从指缝滑落,针脚豁口处漏出的孔雀石纽扣突然迸射青光,与屋内金光交织成网。
沈嵩眉峰微蹙,气海翻涌更甚,金光如潮水般漫过每一寸空间,连苇席缝隙里的刨花碎屑都化作金色细沙。
末法时代,修士内息早已枯竭如沙漠,能这般肆意外放者,唯他一人而已。
第五十一章 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