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那早夭的哥哥最是亲近,甚至继承他的遗志,现在说搁置,怕是凉了他的心。”沈嵩长叹一口气,“罢了,事情已经赶上我们,哪有不看的道理。”
烛火爆了个灯花,溅在李昕玉孔雀蓝的袖口,灼出一圈焦痕。她捏着锦帕的手突然悬在半空,指尖正抵着暗纹里半片残缺的雪花——那六棱冰晶的走向,分明与妆奁深处某道旧痕重叠。
沈嵩的剑鞘还未碰到楠木箱,李昕玉已掀翻了三层螺钿匣,胭脂水粉滚落青砖的声响里混着她发颤的笑:"原来在这里......"
蒙尘的黄杨木匣被重重拍在案上,积灰簌簌抖落时惊起十五年前的梅香。匣中乌银托架早被腐蚀发黑,倒衬得那枚梅花锭子愈发森白如骨。
李昕玉的护甲刮过锭面雪花纹,突然迸出串火星:“十五年前生辰,他只送了这个。”李昕玉的笑比檐角霜还冷,“我当着他的面把香锭扔进莲池,说李家嫡子这般小气,不如让二房三房的哥哥们继了爵位。”说话间金丝镶玉的护甲竟裂了道缝,像极当年她摔匣时锭身上绽开的细纹。
香锭在掌中轻转,忽有碎屑簌簌而落,露出的锭芯泛着幽蓝——那根本不是香料,而是掺了玄铁粉的西域冷香。
沈嵩以剑尖挑起香锭对着月光,玄铁冷光里忽然游出千丝万缕的银线——每道冰裂纹深处竟嵌着细如胎发的秘文,李昕玉踉跄半步撞翻博山炉,沉水香的灰烬扑在香锭上,霎时显出一行燃烧的小楷:
“舍妹及笄日,陌刀藏锋处。”
“这是阿兄的字......”
沈嵩的指节叩在檀木匣上,青筋突跳如蛰伏的蛇:“十五年前,李承泽死时,发生了什么事?”
李昕玉背对着他,金丝牡丹的广袖簌簌发抖,发间步摇忽然撞碎琉璃灯罩。
“那夜只听见爷爷在房中痛哭,我看不真切......”
霜风卷着枯叶撞上窗棂时,沈嵩的剑鞘正压着那枚雪花梅香锭。青瓷盏里的茶雾还未散尽,李昕玉染着丹蔻的指尖悬在"李承泽"三个血字上方,忽听得檐角铁马叮当乱响——是前庭传来比秋雨更稠密的拳脚声。
沈嵩踹开朱漆门时,三个青衣家丁的皂靴正碾着一团灰絮。那灰絮忽地颤了颤,伸出半截藕荷色袖角,料子分明是醉花楼今春最时兴的浮光锦。为首家丁的靴底还沾着血沫,骂声里夹着荤话:“脏了主家喜事的腌臜货......”
剑光比话音更快。
“大人容禀!”领头家丁慌忙收脚,靴底黏着片带血的指甲,“这娼妇竟敢...”
剑光擦着他耳廓钉入廊柱,三春剑颤鸣不休。沈嵩单膝点地,染血的掌心托起那人的脸:“萍花姑娘?”
萍花的面容已经不再如昔日般风华绝代,唇色几乎接近死灰,眼角带着褶皱,双颊凹陷,瘦骨嶙峋的身体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婀娜,显然命不久矣。
萍花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响动,染血的帕子从怀里滑落,裹着半块发霉的栗糕。
她枯枝似的手指突然抓住李昕玉的裙角,在浮光锦上拖出三道血痕:“三......三日前城隍庙分馍的善人说......说新娘子会给乞丐赐福......”
沈嵩抬头望向李昕玉,一脸诧异。
“上次灯会,你一番话到是点醒我。我想趁着大婚也分些吃食给百姓,才算是真正的普天同庆。”李昕玉苦笑一声。“谁知越传越离谱,哪有祈福,就是请各位也来吃席罢了。”
萍花艰难地睁开眼睛,“我离开醉花楼后,居无定处,”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楚,“我不愿卖身,所以……也没有收入。”她停顿了一下,艰难地呼吸着,继续说道:“昨天听说李府大婚,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我想着……能不能讨要一碗饭……”她低下头,眼中带着一抹愧色,“没想到被家丁发现,就……”
萍花蜷在阶前的血泊里,发丝沾着枯叶,腕骨凸得能刺破月光。
“将她抬到屋里。”沈嵩对身边的家丁挥了挥手,他回过头,看向李昕玉。
“当日我在醉花楼救下她,如今再见,倒也算是缘分,若丢下她不管,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再者冬衣案你我出面不太合适,送上门来的信使不要白不要。
她......应该懂我吧?
李昕玉的目光未曾离开沈嵩,眼底的神色掩藏得很深。廊柱阴影里,玉色大氅裹着海棠暗纹,袖口金线随她伸手的动作闪烁如蛇信。
“郎君素来怜香。”
她声线里浸着温泉水般的笑意,指尖却沿着沈嵩腰间玉带游走,
“你说的对。你既然救了她,那便是缘分,不必太过在意我。”
“你将来是这个小家的主人,万事你来定夺即可。带什么人回来,我不多问。”
月光淌进来漫过萍花染血的裙裾,萍花缩在屏风后发抖,衣襟上银线绣的合欢花早被血渍浸成残红。辛夷抱着药匣立在门槛外,杏黄衫子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缀着相思豆的绣鞋尖。
烛影在辛夷的银簪尖上打了个转,忽明忽暗地映出她眼尾的胭脂印。沈嵩唤她时,那双握着铜盆的手指节发白,指腹沿着盆沿搓出半圈青痕。
“你懂医术,萍花伤好之前,就劳烦你照顾。”
“告诉李家的医生,别来给你添乱,所有的药材都要你亲自过目,他们的邪方我信不过。”
他说得轻巧,辛夷却听见自己罗裙腰封里的银铃铛猛地窜响——那是上次灯会他赠的物件,此刻竟比廊下的铁马铃还躁动三分。
“萍花姑娘的伤势不轻,我已为她寻了间安静的房间,待她沐浴更衣后再来见您。”她的目光略显幽怨,半晌才愿意动身。
辛夷俯身搀扶的刹那,鼻尖掠过沈嵩腰间的龙涎香,混着那人衣襟里陌生的茉莉味。她右手五指突然收拢,险些掐断萍花的肋骨,却在对方低哼时松了力道,从牙缝里挤出句:“娘子当心脚下。”话尾的颤音比檐角的蛛网还细碎。
第四十七章 郎君素来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