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
第三十五章 青山藏不住流民泪
  十年前兄长倒在血泊里时她也这般浑身发冷,只是那时漫山遍野的雪都盖不住血腥气,而今夜满庭月色竟被一柄未出鞘的剑压得黯淡无光。
  "你..."女将军再吐不出半句诘问。她恍惚看见沈嵩背后浮着千军万马的虚影,断戟残甲堆成山岳,血色旌旗漫卷西风。
  这是末法时代早已断绝的传承,是连钦天监典籍都未曾记载的、独属于剑修的浩然气象。
  檐下铁马忽然齐喑。沈嵩敛了笑意转身,三春剑鞘尾磕在石阶上,悬停半日的枯叶这才纷纷坠落。李昕玉望着满地碎叶间的剑痕,忽觉掌心黏腻——方才不知不觉间,竟攥断了腰刀缠绳。
  “爷爷当年三颗将星...”李昕玉垂眸望着石缝里挣扎的野草,玄色披风被暮风吹得猎猎作响,"最亮的那颗十年前就坠在幽州了。"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刀柄上磨平的狼首纹,那是兄长出征前夜亲手为她缠上的犀牛皮,"后来我学会打算盘,学会在军需簿上勾画粮草数目,学会把血仇折成刺史府案头的银钱往来..."
  沈嵩屈指叩了叩剑鞘,惊起三丈外槐树上栖着的昏鸦。他望着振翅的黑影融入暮色,忽然道:"怎么死的?"
  李昕玉低笑一声,甲胄鳞片在暮光里泛起血色。她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露出颈侧一道蜈蚣似的旧疤:"那年雪夜在幽州刺史府,我抱着算盘蜷在柴房背《盐铁论》..."话音戛然而止时,远处传来戍卒换岗的梆子声,惊碎了满地剑意凝成的霜花。
  "下次吧。"李昕玉转身踏碎阶前月光,"等沈先生肯说为何这宝剑气势如此磅礴,我便告诉你那孩子是怎么用命换来十五车冬衣。"
  三人下桥之后,一路走走停停。千盏走马灯搅碎了长安夜,辛夷指尖拂过缀着流苏的牡丹灯,绢纱上晕染的胭脂色映得满街金吾卫铁甲都温柔三分。
  李昕玉随手抛给糖画老翁一粒碎银,铜钱落进彩漆食盒的声响突然被巷口哭声截断——粗布补丁叠成鱼鳞纹的小丫头正攥着妇人褪色衣角,脏兮兮的手指悬在"王记卤肉"黑漆剥落的招牌下,像株冻僵在腊月里的野蕨菜。
  "啪!"
  妇人扬起的巴掌悬在暮春寒夜里,腕骨凸起处还沾着浆洗房的皂角沫。
  “娘......我就是想吃......”小女孩带着哭腔。
  “吃!吃......娘的肉你吃不吃!”妇人干涩嘴唇翻动,挤出两三句话。
  辛夷绣着银丝暗纹的袖口已抖出半角银锭,却见肉铺门板缝隙里探出半截熄灭的纸灯笼,油星子在风中打了个转便散进夜色。她只能默然转进隔壁饴糖铺子。
  两枚铜板换来的山楂果串红得刺眼,倒像是从朱雀大街的彩绸上撕下来的一缕霞光。
  沈嵩负手立在巷口阴影里,三春剑穗扫过青砖上蜿蜒的糖渍。他望着那妇人按着小丫头后颈叩头,满地散落的谢字撞在墙根陈年血渍上——去年腊八冻毙的流民曾在此处蜷成雪堆。
  "赤阙户部黄册载丁八十万。"沈嵩突然开口,惊起檐角偷食的野雀,"每岁过手李家的漕粮折银,可够摆满整条朱雀大街的卤肉铺子?"他指尖掠过巷壁刀斧凿痕,那是上月流民抢粮时留下的,此刻正爬满李昕玉玄色披风抖落的月光。
  李昕玉腰间算盘珠子无风自动,三寸金锁甲压着的户部公文突然重若千钧。
  今晨府中掌事报账时,五十车新茶正从哭倒老农的桑田驶向刺史别院,车轮碾过官道裂缝里冒出的荠菜花。
  “永徽七年定下的《赈灾例》..."李昕玉嗓音比手中凉透的糖葫芦还涩,糖衣裂开的纹路映着远处豪门夜宴的烛火,"九品以上门阀按例捐银,多一文便是坏了规矩。”
  她忽然轻笑一声,惊碎了巷尾乞丐讨来的半碗残羹,那笑里晃着十年前幽州城头飘摇的"李"字旗——当年死守粮仓的士卒饿得啃皮甲,百里外本家粮仓却因"未得家主手令"迟迟不开。
  “大娘,生活如何?”沈嵩跪在台阶前,袖口仔细擦去女孩儿嘴角的糖渍。
  “这世道,哪里分得清好歹。"母亲将灰烬拢作一堆,声音比灶膛里将熄的余烬更喑哑,"若说苦,倒比不过那年逃荒。我家丈夫死在断魂崖那日,饿殍堆得比马车轱辘还高。"她突然笑出声来,惊得檐角乌鸦扑棱棱飞起,倒教沈嵩想起三年前李琼屠他满门时,刀刃刮过骨头的脆响竟也这般刺耳。
  沈嵩垂在袖中的手攥住剑柄,冰凉的云纹硌得掌心发麻:“城西禅寺的粥棚......”
  “去不得!”母亲猛地抬头,眼角皱纹里嵌着炭灰,“上月张寡妇去讨粥,叫那些结伙的流民扒得只剩xie衣。他们......说我这弱女子模样,没法帮他们抢粥......”
  三年前的月光霎时间漫过门槛。沈嵩看见自己蜷在禅寺墙根,盯着粥勺在旁人破碗里起落。那个络腮胡汉子第五次抢走他面前的粥碗时,他摸到了柴刀柄上的陈年血垢。
  当夜北风卷着砂砾拍打窝棚,他握着刀走向鼾声如雷的汉子,刀刃切断喉管时喷涌的热血,竟比腊月里最后一点余温更灼人。
  三昼夜后,他在乱葬岗撞见那伙人架锅煮肉。锅沿垂着半截孩童的手臂,腕上还系着自己砍死的男人亲手给儿子系上的褪色平安结。沈嵩至今记得篝火映着那些贪婪的面孔,像极了清雾山巅啃食腐尸的秃鹫。
  “这玉佩......”母亲突然从怀里摸出块青玉,雕着蟠螭纹的玉身裂了道细缝,“是我丈夫咽气前塞给我的。”她指尖摩挲着裂纹,忽然将玉佩重重塞在沈嵩手里,“还请公子发发善心,换些银钱给我娘俩!”
  北风卷着雪粒子撞开木门,沈嵩的剑鞘不知何时已抵住门框。玄铁吞口处凝着霜花,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暗潮——那日在乱葬岗,他便是用这把剑挑开了沸腾的肉锅。
  那是沈嵩第一次杀人,杀了个痛快。
请选择充值金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