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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舆论漩涡
  那次帅气英俊的山里少年周德山独自去长沙湘雅姐姐家,尽管是傍晚时分到达的湘雅,但他仍然和在路途上一样,受到了学院下课学生和下班医生职工的频频观望和无数眼光对他的逡巡。他那清新脱俗,俊雅含蓄的气质,如同一块函养了天地精华,浸润了山野灵秀的美玉。他走在学院宽广的马路上,立即吸引着下课下班的众多男女,向他投来无数欣羡的目光。尤其是女人们那追随他身影的目光和口中啧啧不已的赞美声,居然像一只只翩翩采花的美丽蝴蝶,在周德山清秀的身姿旁和漂亮的脸蛋上飞来绕去,不停不歇。周德山想,一路来长沙的路途碰到的这种光景好理解,车厢就那么大,坐车的人也只那么多,三教九流都有,但想不到作为著名的高等学府,对他一个山乡里来的少年,竟也受到这般热烈的关注和流连。周德山这副模样在穿石渡长时期被乡邻们夸奖,他就应该知道,人们的审美总是先从表象切入的,不管是下里巴人还是阳春白雪,谁又能拒绝漂亮,排斥美丽呢?这高等学府的知识分子,还能置身世外?于是他急匆匆,拔腿朝姐姐家的筒子楼飞快地赶去。
  德德弟弟的到来给姐姐带来了几许慰藉,也给姐姐带来几许遗憾。她叹惜弟弟今年错过大学考期,也为弟弟的单薄身体感到心痛。若爹娘的眼睛不盲,那弟弟就不用这样遭罪了,也不置于三岁那年高烧不退,烧坏了耳朵,至今成了听力有些障碍的少年。因此,凡是月子里的营养补充,姐姐都强行分给弟弟一半。这周德山岂能让坐月子的姐姐,对自己这般痛爱、操心。他本是个细心又孝顺的孩子,从小耳儒目染姐姐的贤惠善良,又得姐姐亲切的引导教益。所以,每每姐姐把营养补充给自己,他都坚决推辞。他说:“姐姐,憨憨要吃奶呢,你把营养补品都补给了我,你会有奶水吗?舅舅跟外甥抢夺营养,你叫我于心何忍?一个年轻人,得一场小病算什么啰,过一晌就能够恢复健康的。”
  姐弟俩的这般深情,文湘河也极为感动。他虽实在不会找关系,托人情去多搞些营养品给姐弟俩补补。但他尽量利用假期,多做些家务。洗屎布尿片,买菜做饭,他能多做就多做。哄憨憨睡觉,起夜调奶糕,这些事他都当仁不让。周忆花却心疼他笨手笨脚,从小到大没干过什么家务活,所以,她还总是自己抢着干。一家子和睦又相互体贴,周忆花月子坐得也舒畅。
  这个时候,该我们的夏师傅出场了。夏师傅,名叫夏丘山。他生得五短身材,体态稍稍有点肥胖。他为人热情大方,不拘小节。但他极爱干净整洁,穿著从不马虎。他是地道的永州人,家族世代以厨艺为生,因此他掌锅掂勺,红案白案,宴会酒席,家常便饭,都玩得溜刷,来得周全,在湘雅教工食堂,稳坐大厨第一把交椅。上至领导下至同行都对他刮目相看,赞誉有加。他人虽有点圆滑,但不失厚道,人前背后,他总是称人所长,绝不道人所短。这样的人,人际往来吃得亏,放得让,所以人缘极好。他虽操持的是厨艺,但却深谙人际,阅人无数,看人的眼光很准。他特别敬重文湘河,这不仅因为他们是地道老乡,还在于文湘河业精德厚。他们认识后,才知道他们长辈之间早有交集,且緣份深厚。
  夏丘山的家族,在解放前的永州曾在当地开过一家有名的饭馆,饭馆名叫“潇湘春晓”,店里的招牌菜“永州血鸭”名冠潇湘。而文湘河的祖父文崇德最爱吃“永州血鸭”这道菜。在文湘河小的时候,他常牵着小湘河的手去这家饭馆,每每祖父把小湘河带到饭馆大厅里,就让他背诵唐诗宋词,而当小湘河清脆的童声飘过大厅,大厅里就会响起欢呼声和拍掌声。那文崇德便捻须微笑,喜不自胜,然后夹起一块鸭肉,放进小湘河口中。那时,夏丘山刚满十五岁,正在后厨当学徒,他喜欢听小湘河那清脆童声中,飘出的唐诗宋词。当然他不可能知道若干年后,他们供职的会是同一所大学,湘雅医学院。
  再后来,一把大火把夏丘山家的饭馆“潇湘春晓”烧了个精光。要不是文湘河的祖父,永州城内知名的“文大善人”文崇德,慷慨解囊,极力帮助夏家,在原址上重新建起“潇湘春晓”,那永州城内便再无这家以“永州血鸭”而名冠潇湘的饭馆了。新的饭馆扩大了原来的规模,增设了更多座席,生意也更兴旺了。可惜文崇德却因文湘河四祖父的矿山火拼,撒手人寰,他没能看到夏家新饭馆的兴旺光景。
  夏丘山本来就为人热情大方,这回他乡遇故友,他感觉,这是上天之意,因此,他对文湘河更加亲切,也更加关照。只是这文湘河,书生气十足,又有几分憨呆,对夏丘山的热情关怀,总是感觉受之有愧,继而他对夏丘山总是退避三舍。文湘河娶回周忆花后,夏丘山格外喜欢这个善良贤惠的弟妹。文湘河与夏丘山的缘分渊源,他们俩人并沒告诉过别人,所以周忆花也不尽知晓。这夏丘山看文湘河,总是忙于自己的教学和研究,知道这个小老乡书呆子气十足,不会周旋人际,便也隔三差五地送些紧俏东西给他们,为避人耳目,他又做得极为隐密,不事张扬。文湘河受人恩施又无以为报,便把他的憨呆和骨子里的清高,在夏丘山面前表现得很直率。他多次劝夏师傅不要送东西给他们,有时小俩口还躲在屋内屏声敛气不开门。这夏丘山便将东西包藏好,放在文湘河门口灶台上,或锅碗瓢盆里,笑着骂一声:“书呆子,憨脑壳!”便走啦。
  这一日,夏师傅托人不知从哪儿买来一只肥母鸡,他便亲自宰杀炖汤,想送去给周忆花补补。他把鸡先剁块淖水,热后放黄酒和胡椒淹渍十分钟,十分钟后他启锅放油,将姜片和当归根部的茎片同炒出味,再把淹渍好的鸡块入锅爆香,然后添至淹沒鸡块约高出三寸的清水,放入党参,大火烧滚,文火慢炖。约莫一小时后,又放入去核洗净的几颗红枣,文火炖十分钟,汤出锅前三分钟,放入精盐,嚐汤盖火。一锅香气扑鼻,滋阳补阴,通筋活血,润神顺气的老母鸡炖汤,便大功告成。他盛汤入罐,包罐提绳,朝文湘河家走去。走到筒子楼文湘河家门口,他轻叩门板,细声细语:“开门,文老师,开门。”
  这周德山打开门,见一陌生人,便笑着把夏师傅迎了进来。夏丘山望着周德山笑着说:“忆花妹子,你们穿石河的水,怎么这么养人哩,连伢崽子都漂亮过妹子,你这个弟弟,又是美男子一个呀。”
  “哪里啰,夏师傅,你喜欢开玩笑。”周忆花便搬凳倒茶,招呼夏师傅。周德山知道他们讲什么,他也不吭声,只是微笑着朝夏师傅点点头。
  夏师傅解开包扎得十分严实的罐子,对周忆花轻声细语:“忆花妹子,快拿四副碗筷来。”周德山拿来了碗筷和瓢勺,递给夏师傅。
  夏师傅便揭开罐盖,立刻一股浓郁的鸡香混着淡淡的当归味,飘溢满屋。夏师傅舀好四碗他精心炖的鸡汤,笑眯眯地轻声细语说:“快趁热吃吧,来,漂亮伢崽。”他端起一碗递给周德山。自己也端起一碗,周德山连忙将夏师傅递过来的那碗先捧到姐姐手中,然后自己再端起一碗。周德山喝了一口汤,天王老子,这是什么汤,我娘肚子出世都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鸡汤。但见那汤,金黄泛红,闪光油亮,汤里静卧着黄里透白的鸡块。几根党参浸透了汤汁依偎在鸡块旁边,几颗紫红的枣儿上下飘浮,几粒鲜红的枸杞伴浮其间。汤入口香,舌润喉畅,一口汤到肚,说不出的舒爽。周德山夹起一筷鸡块,绵软肉烂,皮滑骨化,满口馨香。他对着夏师傅,竖起大拇指,微笑点赞。
  这时,文湘河进来了,他朝正喝鸡汤的夏师傅点头致意后,说:“老夏,讲啦,要你莫送什么东西来哒,你横竖不听。”
  “到底书读多哒,三分呆傻,你这怕什么,我们是地道老乡嘢。哪个还没有三朋四友,亲戚老乡。哪个要讲闲话,来咬我,老子有卵一筒,哈哈哈。”他扮一副怪脸,逗得周德山忍俊不禁。
  周忆花连忙递给文湘河一碗鸡汤:“喝吧,湘河。我倒是不怕别个讲什么闲话,有什么闲话讲,叫花子还有两三个朋友,正像夏师傅讲的,我们还是老乡哩。我只是没什么好东西回敬夏师傅”。
  “忆花妹子,你到底不是书呆子,懂人情世故。但不要客气唦,你晓得不,湘河他爷爷早把超过一万倍的鸡汤钱付给我啦。上辈人积下的德,下辈人多照应,这理所当然呀。我们粗人一个也懂‘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你文教授倒推辞起来啦,当真书读多啦,读傻啦?哈哈哈!”夏师傅极真挚地说。屋里人边喝着鸡汤,边夸赞着夏师傅的好厨艺和他为人的真诚。
  资江回来后,陈志江就回岳阳湖区垸子里的老家了。院领导鉴于他这次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积极投入外派湘西建设柘溪水电站的优异表现。决定给他放两个月假,加上正常暑假一起差不多四个月之久。反正他在学院里也没啥具体的事,一学期,不到二十节大课,且又是公共卫生之类,不要考试验收,只需考勤评分,分数也不计入成绩册。既不当任班主任,又不兼什么宿舍管理员,他真是闲得蛋疼。回去吹吹湖区自然的风,晒晒七八月的顶头太阳,帮老父亲“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也好呀。芦苇还没有黄熟,这个季节又不要去干砍芦苇背芦苇,流血出汗的事。老婆那里他也要好好抚慰一番了,要不然,她又要把你陈志江调戏周忆花的事情,向老父亲哭诉告状呢。
  陈志江,这么大个人了,如果被当着已和自己一样高的崽女,挨老父亲两牛鞭的话,他那张长马脸又往哪里放呢?虽说他陈志江,每每面对老婆的索要,要完成那万分艰巨的任务,他总是感觉生不如死。但那是你陈志江作为丈夫,必须要履行的责任呀。他总是奇怪,自己那玩意儿,为什么一见到老婆,就蔫头巴脑,可是,一见到稍有姿色的女人,自己那玩意竟然立刻昂奋向上,蠢蠢欲动,常常搞得自己十分难堪。所以,陈志江是一万个不情愿回老家去的。
  他这半年的工资,加上外派补助,本来应积有一小沓钱了。但他不想把这小沓辛苦赚的钱,带回去交给那个日益褪变而成的母夜叉,那母夜叉虽力不如前,但房事不如意,踹起人来的狠劲,丝毫不减半点威风。他陈志江要留着这点好不容易积蓄的钱下一个赌注,赌我陈志江下半辈子可能带来的好运气,让我也来一场命运的陡变,说不定时来运转铁变金,我陈志江要乌鸦脱变成一只振翅高飞的凤凰哩。想到这里他他心里突然得到几丝来日梦想成真的快慰。于是,他慢腾腾朝寝室走去,收拾行囊,准备回家。
  陈志江又瘦又黑地回到学院。学院已开学了,全院师生都投入到紧张的工作和学习中。尤其是59届临床医学的师生,他们马上要去岳阳人民医院实习了,那是一所在全湖南省都十分著名的医院,是湘北鄂南的“医学摇篮”。57年底,他们的曹伦胜院长,作为基层医院的先进代表,还出席了全国医院系统的表彰会议,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要去岳阳人民医院实习的师生们都极为兴奋,正积极准备。带队实习的仍是文湘河导师兼班主任,但还要配两位带队的老师做副手。这陈志江便心里涌上万分的愤恨,他恨恨地默念:“哼!这回带队的队长是不是你文湘河,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命了。”
  陈志江自我感觉,他积心处虑搜集到的,有关文湘河右派分子的材料已够分量的了。像他这样既有心,又准备了很久,搜集到的有关文湘河‘右倾机会主义份子’的材料已经很充分了,老天不眷顾他,还会继续眷顾文湘河这样憨呆的人吗?我陈志江这回要痛下决心,不拔掉你这面典型的资产阶级白旗,我誓不为人。他开始撸起袖子,磨刀霍霍。山雨欲来风满楼,陈志江在老家时,他就从报纸和新闻广播里,一瓜半枣地了解到了关于“拔白旗”的运动在其他地方开展的情形,他喜出望外。他觉得自己这把干柴终会遇上烈火,自己这条轻舟也会遇到顺风顺水的。陈志江自我宣布,刀枪业已在肩,把文湘河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战斗就要正式打响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陈志江要对文湘河正式开战的关键时刻,学院办公室通知他,立即来院办公室一趟,邻导有事与你商量。他欣喜若狂,领导要与我商量?商量什么,这可是以前的通知中从没有过的口气。莫非学院要正式开始“抜白旗”运动了,鉴于我上次外派的表现,领导要任命我担当这次运动的当然领袖?他一路小跑到学院办公大楼,走进办公室,抬头就看见上次外派单位的直接领导,省地质勘探大队,党支部书记老纪同志。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怕什么,来什么呀。他预感纪书记又是到湘雅要医师来了,因为柘溪水电站全面建设已于七月份开工了。我不是怕去柘溪水电站,去那儿又可躲过寒假回家背芦苇卖了,那流血流汗的苦力活,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恐怕这辈子都挥之不去。但我马上要投入的战斗呢?难道又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吗?
  其实,上次陈志江和文湘河结束任务回学院前,纪书记就曾经向他俩透露过,柘溪水电站,今年七月就会正式投入建设,他已接到调令,调他去工程建设指挥部任副总指挥长。现工地缺少一名既要思想进步又要有高超医术的医师指导工地临时医疗站的工作,纪书记,不,现在已是纪副指挥长了,他巳向指挥部正式推荐了文湘河和陈志江中的任意一位。他说,两位老师上次协同勘探队的优异表现,令他十分满意。刚才副指挥长,已经和学院领导商议过了,院领导考虑到文湘河老师,马上要带队去岳阳实习,特推荐了陈志江老师。陈志江沉默了半天,然后说:“既然领导如此信任我,我一定不辱使命!什么时候走?”
  “后天,如何?陈老师,后天指挥部派吉普车来这里接你。工地任务紧迫呀!”纪副指挥长说。陈志江悻悻地回到宿舍,他心里怒火万丈,战斗就要打响,这不是未临阵已败北吗?这难道是天意弄人,上天要保护他文湘河?他又安慰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次机会错过,下次也许机会更合适!”虽然他心里清楚,文湘河算他陈志江那门子的仇人呀!
  陈志江从柘溪水电站回到湘雅,已是一年后的国庆节了。59年下半年,反击“右倾机会主义”运动,在各高等院校,各政府机关陆陆续续开展起来了。陈志江觉得他对文湘河这场旷日持久的单方面宣战,似乎准备得够充分了,目前他搜集到的铁证已经具备一发千钧的战斗力。其实,他所谓的铁证,仍不过是文湖河家庭出身,父亲是国民党高官,父母去了台湾、他自己留了下来等等。另外就是他栽脏杜撰的文湘河反党反社会主义,拔白旗,右倾机会主义的一些言论,如某年某月,他和文湘河独处时,文湘河对他个人讲了些什么。在外派批阅学生论文的帐篷里、科室楼道走廊里等地方,文湘河又对他义愤地评论了什么。
  陈志江他把自己关在寝室里,铺开纸张,写了几份大字报,他卷起签上自己大名的大字报,极为兴奋,他一路小跑来到学院办公大楼门口。他欣喜若狂地认为,自己揭发检举的文湘河,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铁证,无异是一发千钧的重炮,一定会将文湘河,炸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正当他要张贴大字报的时候,他发现没有刷大字报的浆糊。于是他一路小跑来到教工食堂,他想央求食堂大师傅为他熬一桶浆糊。他在食堂后门碰到正锁门的夏丘山师傅,他看到夏丘山师傅就讨好地说:“夏师傅,请给我称两斤面粉,熬浆糊。”
  “熬浆糊干什么?”夏师傅看着他手上卷着的大字报故意问。
  “贴大字报呀?”陈志江急切地回答。
  “哦,贴大字报呀,贴谁的大字报?”夏师傅又问。
  “文湘……”陈志江刚想说出文湘河的名字,立刻又警觉过来。他听闻过夏师傅与文湘河投缘的事,马上改口“别个,外人,不是我们学校的。”
  “哦,好呀,支持!来吧,我亲自跟你熬好,保你满意。你跟我来。”那陈志江高兴晕了,跟着夏师傅就进了食堂的火房。
  “陈老师,你在这先等下,我去称面粉咯。”夏师傅对陈志江说。
  “好的,好的,夏师傅,你快点。”陈志江急不可待地说。
  夏师傅称好面粉,端过来,对陈志江说:“陈老师,你把大字报先放这地上,去把挂在对面墙上的铁锅取过来。”陈志江照做了。
  “陈老师,我先打开炉盖,你再把锅放在炉子上咯。”夏师傅对陈志江说。
  “好的,好的,快点吧夏师傅。”陈志江催促着。
  夏师傅用铁钩,钩住炉盖,对陈志江说:“陈老师把锅放炉灶上吧。”陈志江端起铁锅就要往炉灶上放,这边夏师傅松开滾烫的炉盖,啪一声炉盖掉在陈志江精心誊抄的那卷大字报上,倾刻间火光冲天,那卷揭露文湘河罪证的大字报,立刻化为灰烬!
  陈志江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又很必然,看不出夏师傅有意为之。人家为你熬制浆糊,不惜牺牲午休,跑前跑后,称面粉,开火炉。至于炉盖滑落铁钩,再自然不过,怎么这滾烫的炉盖正好跌落在大字报上哩?又是天意吗?陈志江在夏师傅一叠连声的道歉中,灰溜溜地走了。走出食堂伙房侧房一段路,陈志江肚子里呱呱叫了起来,呀,忙了一上午,想把整文湘河的大字报早点张贴出来,竟然连午饭都没顾上吃。他立刻又返回食堂去,这次接待他的是一把威严的将军铁锁,他又气又饿,悻悻地,走问宿舍。他告慰自己,反正底稿在,再誊写吧,这次要发动那几个对文湘河,羡慕嫉妒恨的同事,一起抄贴大字报,莫孤军奋战了,以免再大意失荆州。
  或许三人成虎,或许谣言讲多了通过众口传播,一时变成“事实”也有可能。陈志江贴出的大字报,在学院正开展的反击“右倾机会主义”的运动中似乎正在发酵,正在推波助澜,就像穿石河多少年的那场汹涌澎湃的洪水猛兽般劈石斩浪,一切藏污纳垢裹挟着,叫嚣着,沉渣泛起,混浊不堪。文湘河百口莫辩,他本就呆憨,陈志江揭露的所谓铁证,他毫无记忆,也荡然无踪。其实陈志江那所谓的铁证本来就是他对文湘河的恶意攻击,肆意诽谤,全是信口雌黄,蓄意捏造的。什么亲口对他说,什么两人独处一室,什么两人在走廊过道……他死咬,你何辩,即便辩了也反被陈志江和他煽动的几个平时嫉妒文湘河又不明真相的人,怒斥为是狡辩,不老实。文湘河身心俱疲,万念俱灭,过去的辉煌,过去的顺利,都将在此泥牛入海,坝毁堤决吗。
  是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这完全就是陈志江,居心叵测,栽脏陷害,欲置文湘河于死地而后快。院领导也洞若观火,心知肚明。但领导们,自有他们的苦衷和考量,抓右派,湘雅过去的两年就没有完成上级下达的指标,被点名批评了。尤其是主抓这项工作的院组织部长张希庭,这次他算是憋足了劲,要捋起袖子干了,起码要在全学院抓他三五个“右倾机会主义”份子做典型吧,这次他不能再被学院以彭成武为代表的一些领导所左右了,他们不愿意让院里“反右运动”扩大化,所以过去的两年抓右派份子的指标就没有完成。而他这个組织部长一直都是旗帜鲜明,目标明确,紧跟上面布署的风势火力。他这次是下定决心了,即便在反击所谓“右倾机会主义”运动中,自己在院党委一班成员中是少数,我也再不能屈服彭成武他们的多数了,真理有时就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嘛。既然这次陈志江摽上了文湘河,我何不因时度势,顺汤下面呢?谁让他文湘河,这么个憨呆的人,惹怒了陈志江这号宵小鼠辈呢?我只需借势造势,再加把火,就可以让湘雅在这场反击“右倾机会主义”的运动中,以出色的成绩,让上面领导刮目相看,而且让他们进一步见识下我张希庭领导开展运动的能力。好在,文湘河还年轻,又不谙世事的凶险,在运动中历练一下也未尝不可。到时候只要我张希庭掌握好火候,看上级领导的脸色“船到郴州止,雁到衡阳回”就是了,所以,张希庭也就帮陈志江挺力一击。最后张希庭强行敦促院党委作出决定:“文湘河一贯不关心时事政治,不关心党的各项知识分子政策。言论右倾,亟待思想改造和提高。兹将其定为‘资产阶级右倾机会主义’份子,责令写出深刻检查。即日起打扫并修剪院办公楼前花园草坪,以观后效!”
  决定在院公示栏张贴出来后,众师生摇头议论,腹诽不已。本来这事就此落幕,尘埃落定,但是陈志江整治文湘河初战告捷,内心欢快,但他又是心狠手辣之人,欲置文湘河死地而后快,他急欲想搬开文湖河这块阻挡他升迁的绊脚石。于是他借势催风踏架,他不同意学院对文湘河的处理意见,他认为学院领导仍在包庇文湘河,对文湘河这样罪大恶极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处理太轻。于是,他跑到省卫生厅,反击“右倾机会主义”办公室告了湘雅医学院一状。这文湘河也着实倒霉,怎么就遇到了陈志江这号恶毒用心,又一味死磕的人呢。当时省反击“右倾机会主义”办公室也收到了几份其他院校少数人告本单位反击“右倾机会主义”不力的告状信件,于是最后作出决定,尊重群众反映的意见,将厅管机关及学校这次定性打成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统一下放到郴州矿区,强制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周忆花说到这儿,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周德山连忙把一直抱在他怀中,安静听妈妈诉说而沉沉入睡的憨憨,放到床上,替他盖好薄被。他打来一盆热水,放入毛巾,搓了一把,递给仍在伤心的姐姐:“姐姐,洗把脸吧。姐夫啥时去的郴州呢?”
  “就在春节前半个月,大概元旦后的二十天左右吧,连春节都没有让他在家过哩”说着又哽咽起来,
  刘有喜坐在竹椅上,一直没有起身,他也没讲话。仿佛是一蹲雕像,只有一对大眼睛蓄满了泪水。周德山和周忆花也陷入了沉默,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突然一道闪电在窗外闪过,闪电的激光透过玻璃窗,把屋里照得雪亮,紧接着一声震天动地的雷声,在天空炸响,1960年春天,第一场大雨,就哗啦啦地下了起来。周忆花怕憨憨吓着,捧着大肚子,慢慢坐到床边,轻轻拍着熟睡的憨憨。闪电过后,屋里又陷入一片昏黄,昏黄的光投射在刘有喜那刚毅的脸膛上,他从吱呀响的竹椅上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后,他问周忆花:“忆花姐,姐夫走后,你们怎么生活的?姐夫还有工资发吗?”
  “你姐夫走后,发了一个月工资,以后就停了。57年我来长沙,学院就分配了我工作,在学院阅览室当管理员,每月工资有29元。我和憨憨还过得去。不知今后这运动会怎么发展,我现在也不管那么多了,我的预产期是今年四月初。”接着她又说:“憨憨放在学院幼儿园,我上下班接送,我只是怕我生崽时,没有人照顾憨憨。”周忆花回答刘有喜道。
  “这样,德德,忆花姐只一个多月就要生了,你就先别回穿石渡啦,等忆花姐坐完月子,再讲回穿石渡的事。这样忆花姐和憨憨都有你照料着,干爹干娘那里有我回去照顾,队上保管的事我也先替你顶着,你就放心在忆花姐这里帮一段忙吧,你们看要得不?”刘有喜对周德山说。
  “这样最好哒,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没讲出来,姐姐,你看要得不?”周德山侧过脸对姐姐说。
  “德德,你当真就不打算考大学了?”周忆花问周德山说。
  “姐姐,我考大学的事,只怕要辜负你啦,停了这许久的学,怕成绩赶不上啦。再讲,我就算考取了,耳朵又有点背,哪个学校会录取我?就算被录取了,我的学习又能不能够保证正常进行?我也晓得,我在穿石渡乡下,会很艰难很辛苦,但爹娘在身边呀!姐姐你说过接爹娘来长沙,姐夫在时还有可能。如今姐夫去郴州了,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接爹娘来长沙就真的没啥可能了。”周德山语气沉重地向着周忆花讲。
  “唉,这就是一个人的命呀,本来58年你要不得那场病,现如今你已经大二了。正像我,嫁给你姐夫还不到三年,你看过的什么日子,提心吊胆的,生怕你姐夫出事,结果还是出事了。你姐夫就是再拼了命地教书搞工作,他那样子的家庭出身,我看出事是早晚的。唉,其实这不晓得跟家庭出身有什么关系呢?”周忆花唉声叹气地讲。
  “是的啰,其实这就是血统论的错误思想导致的,但生在这个以政治为纲的年代,谁又能置身事外呢,也只能认了呀。”刘有喜叹息说。
  “哦,姐姐,那个叫陈志江的鬼杂种,现在哩。”周德山问周忆花。
  “问他呀,陈志江这个缺德的小人,现如今算是浮上水,得意了,学院让他接替了你姐夫的工作。”周忆花回答周德山说。
  “毛主席讲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善恶都报。’这样坏的人,早晚会有报应的。”刘有喜说。
  周忆花和周德山都赞同刘有喜的观点,在昏黄暗淡的灯光下,他们姐弟俩都坚定的点了点头。
  “睡吧,有喜、德德,都大半夜了,你们累了一天了。德德,老样子,打地铺吧。”说着周忆花就挺着个大肚子去拿柜子里的铺盖。屋外,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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