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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探险
  这次作为省地质勘探队的随队医生,工作任务远不如上次在零陵实习时,那么繁复。既不要随勘探队,去野外爬山涉水,勘探测量。又不要跟他们说教,各种防护知识和临时救助的医疗措施。在队部大本营里,寒风吹不着,冷雨淋不到。而且帐篷内,两盆熊熊燃烧的炭火,让人感觉温暖如三月阳春。这可叫陈志江喜出望外。比起寒假回岳阳湖区那垸子里的老家,不知要惬意多少倍。
  他想着自己回去第一件事,就是要随老父去湖滩上砍芦苇,然后打梱装船去造纸厂卖芦苇。那可是出血流汗,卖苦力的重活。穿着齐腰的雨鞋,踏在没膝的烂泥糊里,把高出人头一大截的干枯芦苇砍倒,常常是手被芦苇割破了,脸被苇叶划伤了,腰累得站不直,还有可能被沼泽烂泥吸进半截身子去。砍好的芦苇又要扎成梱,挑几根软点的苇杆一拧当绳,然后抱起一大堆砍倒的芦苇往上一放,使出吃奶的劲头将散的芦苇梱紧,半天不到,手掌血迹斑斑。最后歪着头将梱好的芦苇扛在肩膀上,那肩膀上的芦苇,至少四梱以上,起码一百多斤。再然后,踏着斜搭在船舱边的跳板,将成梱的芦苇装进船舱。踏上跳板那一刻,整个人心颤脚抖,汗流浃背,即使是腊月,江风凛冽,寒气刺骨,也只能穿件坎肩,背着那沉重刺人的芦苇,低头望着忽闪的跳板,一步也不敢疏忽。因为跳板是湿的,打滑得厉害,稍不小心,疏忽一闪,脚下一滑就会连人带四梱芦苇坠落江中。
  腊月的江水混着上冻的碎冰块,浮在水面上,人若搞不好掉进江水中,不是冰块割伤了肉体,就是蚀骨的江水钻透肌肤。那滋味仿佛是,人被剝了皮,抽了筋一样难受万分。每每想到砍芦苇,陈志江都胆战心惊,他觉得世上最苦最累最伤人的劳作就是砍芦苇去卖了。
  但陈志江也不愿过那种,虽不能下地劳作却在家被折腾和使喚的日子。不能下地瓮在家里,大人呼,小伢喊,妻子喚你帮忙,一整天,屁股和板凳竟然沒有亲密的份。人就像陀螺一般,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高举着醮水的皮鞭,抽着你乱转,叫你没片刻的安生。到了夜晚,浑身困乏像散了架一样,只想早点入梦。可是老婆搂着你索要那事,自己下身那玩意,像面团就是硬不起来。老婆骂你无用,说你在外有人,嫌弃她皮粗肉糙。自己呢,沮丧万分后,十指齐上,啍唉半天,丝毫不举,做男人的失败,啃噬着你的灵魂,羞辱着你的尊严。这大概就是陈志江宁愿去湘西也不愿放假回家和家人团聚的最根本的原因。
  陈志江,这次在关键时刻下决心去湘西的第二个原因,便是直指文湖河了。这半年,陈志江实在卯足了劲,下了狠功夫去整治文湘河,千方百计地想把文湘河置之死地而后快。先是以血统论去蛊惑一部分人,攻击文湘河。说文湘河是他那个国民党高官父亲,留在大陆的碟报人员,这第一招,没有人相信他的鬼话。他就又祭起第二招的旗幡,他散布谣言,说文湘河发表在院学报上的论文,是抄袭别人的,只有自己的论点,没有自己的论据,引用别人的论据,多达二十几条,这还算是自己的成果吗?这一招,旗杆还未竖起,旗幡就被吹落。这让稍有点学术头脑的人,笑掉大牙,论文中的引用,标明了出处,怎么说是抄袭呢?那哈佛大学医学院,引用文湘河的论文也算是抄袭了?真是黔驴技穷,图穷匕现。
  这第三招,我们早读懂了陈志江下流卑鄙又拙劣不堪的居心,因为调戏文湘河爱人周忆花,这始终就如同他心里一颗定时炸弹。他总担心自己诬陷文湘河会把文湘河惹急而去院里控告他,所以他想采取迂回战术,对文湘河打一拳又摸一把。所以,他想借这次湘西之行,假意哄哄文湘河,让文湘河这憨呆的书生,把陈志江调戏妻子的羞辱之恨彻底忘却。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若文湘河当时不那么东郭先生,那他陈志江还不早就滚出湘雅了。他自从没有能参加王教授的科研小组,对文湘河产生的无名怨气,能一再升级到怨恨、造谣、攻讦,这本就是陈志江这类小人恶毒秉性的拙劣表现,他们的恶旨便是,我得不到的东西,你得到了,我便要恶心你,攻讦你,让你也无福消受。所以陈志江从那时起,就踏上了一条非置文湘河于死地而后快的险恶之路。
  有时他自己的良心也受到谴责,文湘河到底碍了自己什么事?沒有文湘河,还有张湘河,李湘河,谁让自己的确是技不如人呢?莫非自己和文湘河,就是前世的冤孽对头?这辈子,只要他得意,我就非要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陈志江这种扭曲而变态的阴暗心理,到底是骨子里的原生,还是后天受政治环境的影响而步步滋生出的,我们无从考证。但在现实生活中,这类宵小鼠辈又的确存在,且凶险可怕。
  陈志江决心在这条置文湘河于死地的险恶道路上走下去,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与人斗其乐无穷哩!这次和文湘河被派遣,他还想搜集文湖河一些有关右派分子的言论,如放弃这次的天赐良机,那就太便宜文湘河了。两人既不上课,又不出诊,还不要指导学生临床实习。在勘探队吃得比学院还好,住的虽然稍微差了点,但也既无风吹雨打亦无太阳暴晒,又何乐而不为呢?与你文湘河,整天呆在一起,就算你口风再紧,也有口误的时候吧,即便没有,我也会编会捏造,何况在场证人,只我一个,我死咬你,咬死你,你奈我何!这不显山不露水的下套手段,我陈志江早已修炼成了深山老妖,对付你文湘河这么个憨傻的书呆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吗?
  当然这次陈志江积极要求和文湘河一起赴湘西,还有他另外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的色眼早就盯上了1959届临床医学专业,一个叫李君辉的女同学,但他苦于实在找不到接近这位女同学的理由来。这次他积极要求外派,正是看准了这一天赐良机。文湘河,是1959届临床医学毕业生的指导老师兼班主任。这班不到三十人,女生仅六人。李君辉才貌算是中等,成绩也中等偏下。但李君辉有个好父亲,她的父亲在省卫生厅是小车司机班的班长,官不大,权力却不小。说不上能呼风唤雨,但却也是手眼通天。五十年代,出行能用小车代步的都是达官显贵,平民百姓看见小车,或坐小车的,都有种肃然起敬,敬畏三分的心理。李君辉上学和放学,都有小车接,小车送,学院师生,无形中就对她刮目高看一眼了。
  这李君辉便自视清高起来,虽成绩中等,但拥者甚广,她对谁都侧目而视,唯独对文湘河敬重有加。她喜欢听文教授上课,文教授讲课重点突出,难点分化,既不唯本本,又能以本为纲,结合许多鲜话的临床病例,分析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她还最爱跟随文教授,临床实习。文教授,他询医问诊简直就是春风化雨,病人被他逗得开怀畅笑。她心中除了佩服,也在想,文老师平素似乎憨实少语,怎么见了病人就这么幽默呢。她简直就是对文老师佩服的五体投地。
  但她对那个陈志江老师,就十分讨厌。尽管只上过他几节大课,但课堂上他的目光,只在女生脸上和胸脯上逡巡,那色眯眯眯的眼神,仿佛就是一只臭苍蝇。所以,她只要是单独一人,碰到那个也称老师的陈志江,她要么躲在树丛中,要么就大声冲前面喊道:“xx同学,你到哪里去,等下我。”并边喊着边小跑过去,其实远处根本就没什么人影。那陈志江每每遇到李君辉都气恼万分,我是怪物吗?值得你这般轻视?啍,早晚有一天,你会落到我手里的,哼!陈志江来资江之前,就听学院领导表扬文湘河,即使被外派,都怕耽误学生的的论文初评,而把学生的论文打包装好,带到工地去初评。那陈志江更是窃喜万分,他已在心底里设计好了,这次如何利用文湘河对李君辉的论文初评,做些手脚,这样今后就可以牢牢控制李君辉了。陈志江觉得机会终于被自己抓在手里了,他感觉上天还是眷顾他的。
  算起来,省地质勘探队这次到资江勘探,已是第八次了。这次是对在这里建设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大型水电站,作最后的勘察定论。勘察论证,图纸设计,开工筹备,名称确定等等工作,都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勘探队的人员,几乎从领导到后勤,都去工地繁忙了。只有文湘河和陈志江,留守在大本营的帐篷里,全天候准备接受有可能因野外勘探而负伤的病人及接诊工地上生病的人。文湘河便趁此大好机会,对二十多个学生的期末论文,进行初评,他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地阅读论文,并对学生的每篇论文,都写出了详细而准确的评审意见。
  这边陈志江却闲得蛋痛。其实,他完全可以随后勤组,去到工地,帮助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或处理些小的伤痛病症,留文湖河一人在工地指挥部接诊病人。但陈志江不去干那些至少目前还与他利益无多大关系的事,他目前最想做的是两件事,一是搜集文湘河的右派言论。二是极想把李君辉的期末论文弄到手,想借评审了李君辉的论文去敲开他接触李君辉的大门,这也正是他蓄谋以久的一个目的。因此他故意在文湘河,批阅学生论文时,扯些有关整风运动的事,扯那些资产阶级右派分子,鼓吹的所谓“大鸣”、“大放”、“大民主”的事。阴险狡诈地套问,文湘河对反右、拨白旗的意见和态度。那文呆子在认真看论文,根本就不搭理他,问急了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说完后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陈志江却如获至宝似的,心想,你说了什么不重要,而只要我死咬你说了什么,才重要哩,这一目的,他痛快如愿。
  接着,他提出帮文湘河看学生的论文,并说自己可以先将初评意见,写在草稿纸上,再让文湘河审阅。这样既减轻了文湘河的一些负担,又可以让自己在教学上,有很大提高。文湘河坚决不答应他,对他说:“老陈,你休息吧,我忙得过来,即便是初审,那也丝毫不能马虎。”
  “好,好,好,文大教授,我知道你教学踏实认真,那我只看看你初评过的学生论文,学习,学习,总可以吧。”人家把话说到这份上,再不答应,便是却之不恭了。文湘河便把巳初评好的几份学生论文,无奈地递给了陈志江。陈志江立刻眼疾手快,翻到已被文湘河初评审过的李君辉同学的论文。他从头至尾,认真看了几遍,并对文湘河的初评意见,反复再三再四地看,直到自己感觉,可以把文湘河的评审意见背下来了,才作罢。他心里那个高兴劲,简直别提了,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这个早已筹划的目的,同样实现得这般顺畅和快捷。
  陈志江得意忘形地啍着花鼓戏唱腔,踱着碎步,他把论文递给文湘河后说道:“老文,佩服,佩服!真是受教啦!你对学生的论文评审得这么认真。你写的评审意见,真挚恳切,你提出的修改意见,一语中的,入木三分。这些学生遇到你这样的良师,真乃三生有幸矣!”即便文湘河听出陈志江话里的言不由衷,他也不说什么,他知道这个人的虚伪。文湘河仍就认真评阅学生的论文,连头也没抬起来。
  文湘河与陈志江完成任务回到学院时,已是1958年初夏时节。
  妻子周忆花,挺着大肚子站在房门口,微笑着接了文湘河。文湘河把一包藕粉,递到了周忆花手中,算是为妻子捎来的贵重礼物。“忆花,对不住啦,把你一个孕妇丢在屋里,你受苦哒。”
  “受不受苦,沒关系,你怎么又瘦了,湘河?”周忆花笑笑对文湘河说。
  “哎呦,憨憨又踢妈妈,最近老是踢我,怕是在妈妈肚子里耐不住寂寞,想早点见到爸爸妈妈吧。”周忆花捧着肚子笑着对文湘河说。
  “来,我摸摸。憨憨,你莫踢你妈妈唦,她怀你好辛苦。你再踢你妈妈我就会打你的小屁屁啦。”说着文湘河弯腰跪在地上,他掀开妻子的衣摆,贴着妻子隆起的肚子,用脸轻轻摩娑着周忆花的肚子。他摩娑了妻子一会然后站起来,把爱妻周忆花扶到床边坐下。
  “忆花,预产期是哪天?”文湘河深情地看着周忆花问,说着,他拿过周忆花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应该是六月底吧,快了。憨憨,你快点顺顺利利从妈妈肚子里出来吧,妈妈都快驮不起你啦。”周忆花撑着床边站起来摸摸自己的大肚子,对肚子里的憨憨说着,然后她朝门外面的灶台走去。
  她对文湘河笑了笑说:“湘河,我去搞饭去,你歇下气,我搞饭快迅。”
  “那怎么要得,你大起个肚子,我回来了,就我来搞饭吧。”文湘河也笑着对周忆花说。夫妻俩说着,就手牵手,一起去往门口过道边的灶台。
  入夜一轮金黄的圆月,升上了天空,皎洁的月光,把屋子里照得通明透亮。屋后的山峰剪影,也黑黝黝地从窗子外,投射到屋里的墙壁上。初夏的夜风呢喃细语,轻轻吹拂着屋里这对恩爱的夫妻。没有了白天的喧嚣,没有了人声杂语,只有初夏虫儿几声细细的鸣声,偶尔从山林里传来月光惊诧的鸟雀声。夜,是那样的靜谧安祥。文湘河和周忆花并排躺在一张并不宽敞的床上,周忆花头枕着文湘河的胳膊,文湘河的另一只手轻轻摸娑着周忆花隆起的肚子。幸福安详的一对夫妻,秀着浓浓的恩爱。
  “湘河,你晓得为什么,我刚怀孕时,就为我们将来出世的孩子,取名叫憨憨吗?”周忆花甜蜜地对文湘河耳语。
  “怎么不晓得唦,你嫌我憨呆,我也确实憨呆。我从小就跟着祖父生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小伙伴一起玩,听先生讲课,听累了打了瞌睡,这才可以去家里后花园,小玩上一会。那时看着园子里的小鸟,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我就想,变成一只小鸟多好啊。长大一点后,读小学。才有了几个玩伴,但又因自己太胆小,常被人欺负。每次在外被欺负了,回家向祖父哭诉,祖父总安慰我‘吃亏是福,吃亏是福啊!’我只能擦擦眼泪就又去读书写字。”文湘河动情地回忆着,他眼中已蓄满了泪水。
  周忆花听文湘河这一说,也泪流满面,她侧过身,一把抱住文湘河,款款情深地说:“湘河,沒想到,你这大户人家长大的伢崽,小时候这么苦。我们的憨憨,今后千万别让他这么苦了。我们穿石渡乡下人家的伢妹崽子,可没你这大户人家的孩子这么苦无趣哩。我们上山采蘑菇,摘野果,掏鸟窝,捡鸟蛋。我们下河捉鱼虾,抓螃蟹,摸螺蛳,勾鳝鱼。月光下,我们捉迷藏,玩牵羊买羊的游戏。口里唱着‘牵羊卖羊,卖到对面山上,老板嘢,要羊啵?’随着一声‘要’,那扮演老板其实是大灰狼的细伢崽便双手捧着脸,两个大姆指扒开下眼皮,两食指扒大嘴巴,狰狞着来抓羊。那只扮领头羊的,是较高大强壮点的小伢崽,便伸张两只胳膊,挡住老板,来捉他身后的小羊。追呀,跑呀,月光的银辉照在禾坪上,撒在小伙伴们身上,小伙伴们的笑声在山涧回响……”显然周忆花讲到了动情处,她忽闪着一对大眼睛,笑望着文湘河。文湘河也被感染了,羡慕地笑望着妻子那可爱的样子。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深情地对望着,仿佛一起回到了快乐的童年。
  “湘河,说说你这次到资江的事,那个流氓有没有欺负你吧?”周忆花不屑于说“陈志江”三个字。
  “没有,我忙得很,要初评学生的期末论文,他们下半年就要下医院临床实习了。”文湘河对周忆花说。
  “那你下半年又要带队实习去?”周忆花有点惆怅起来。
  “不一定呢,说不定我们憨憨能留住我呢。”文湘河说。
  “忆花,这四五个月,你是怎么过的?”文湘河关切地问周忆花。
  “还怎么过啰,还不是就这样过的。湘河,你还记得教工一食堂的夏丘山师傅吗?咱们老乡,食堂管理员。”周忆花用白晳柔软的手摩娑着文湘河的脸。
  “记得,记得,胖胖的,人特别好,也特别照顾我。”文湘河说。
  “是的,他人特别好,你去资江这几个月,他很照顾我。好几次给我送黄豆、猪油、鸡蛋。我给他钱,他也不收。我问他,哪弄的这些紧俏物质,他说,他搞食堂管理,沒这点小门路,那还搞什么啰!”周忆花把手放在文湘河的嘴唇上,文湘河张开嘴亲吻着周忆花一个一个的手指头。
  周忆花任文湘河吻着她的手指头,她又说:“下次我们要有么子好东西,一定要回送给他。但是今后也不能,不能再要他的什么东西了,我们实在也沒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他。湘河,明天你把这包藕粉送给夏丘山师傅去吧。”那文湘河含着周忆花的手指头,已矇眬入睡,口里呵呵着,鼾声便轻轻响起来了。
  周忆花却毫无睡意,她突然想家了,不知爹娘和德德他们最近好不好。他三月初曾回去过一次,那次是学校来信,要她劝弟弟周德山别放弃当年高考。德德很听话,答应她不放弃考大学。现在正是最紧张的备考时刻,不知他准备得怎么样了。考取大学就好了,就不用回穿石渡乡下种田务农了。弟弟德德,身体本来就不好,耳朵又有点背,回到穿石渡乡下务农,怎么吃得消呢。她在心底祈祷一千遍,一万遍,保佑她的德德弟弟顺利考上大学。她又想到刘有喜和他的恋人陈爱莲,有喜他们放弃考大学,到底是不是明智的选择呢?有喜那么有才华,又善解人意,吃得苦耐得劳,也许凭着他聪明才智,会让家里逐渐好起来。可是,要是考上了大学,将来有了工作能赚钱,家里不是会更好些吗?当然,周忆花也知道有喜家是太贫困啦,干爹和干娘俩位老人负担有喜在县城念高中都有点撑不下去了,要让他们继续供有喜上大学,那确实是万难的事。这有喜从小就孝顺,他是不会让爹娘再苦心巴力供他读大学的。
  还有,上次去德德他们学校,有喜把陈爱莲介绍给她认识了。那个姑娘,一看就是个聪明伶俐,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她出生书香门第,又是才女,读大学深造,定会是前程似锦。为何为了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就情愿放弃考大学呢?这难道真正就是别人说的爱情有千钧的力量吗?他们回到穿石渡乡下务农,真正能改变农村贫困面貌吗?我看也未必,说不定将来会后悔得肠子都要悔青呢。但周忆花也在換位想,爱莲的父亲巳然作古,哥哥们又都成家,虽说父亲曾告诫爱莲的哥哥,若妺子考上了大学,费用由他们平摊,但爱莲那样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她当然不忍心让哥哥们为她平摊读大学的费用,毕竟哥哥都有家人要养,还有嫂子呢。不读大学嫁给有喜这也只能是爱莲最明智的选择了。
  唉,干爹干娘他们还好吗?周忆花想起穿石渡这俩老人就心痛不已。干爹他腰病缠身,又怕花钱吃药。一年到头劈篾编箩,十指总是血迹斑斑。佝偻着腰,柱着棍子赶场叫卖,又卖不了两个钱,真叫人心痛。干娘呢,为了供有喜上学,日夜纺麻,织毛蓝布,自己从舍不得吃穿,唉,娘痛崽哦,比穿石渡的流水都长。
  还有自己那盲爹和盲娘,帮别个算了快一辈子的八字了,到头来自己的八字比哪个都要苦。现在又不准再算八字了,他们又能干什么呢?等德德读书去了,我就早点把他们接到长沙来。
  周忆花就这么忧思千里,顾虑亲人,她思来想去,长夜难眠。此刻不觉已是月上中天,夜半时分了。月光从玻璃窗照进满屋的清辉,风轻轻摇曳着楼房后满山的竹树,发出弦歌般呜鸣声。屋子里月光照射下的墙壁上,山影树影婆娑起舞。虫不鸣,鸟也不惊,四外万赖俱寂,可是我们善良贤惠的穿石渡姑娘周忆花哟,她却一点睡意全无,眼含着泪花,心里翻涌着穿石河那奔流不息的长长流水,静待着又一个黎明的降临。
  58年六月底,一贯被称为“中国四大火炉”的长沙,却比往年要凉快许多。都说是今年雨水多,湘江上游涨大水,这才凉快的。周忆花生了,顺产。是个漂亮白嫩的男孩,名字早就取好,叫憨憨。文湘河忙得两头不着地,学院和家里,两边奔波。他们家沒有保姆,亲戚家也没人能来照料周忆花坐月子。文湘河十四岁那年,自祖父逝世,他被父母亲接走,文家便迅速家道衰落下去,各房亲戚都分散四处,早无来往。1955年他带队在零陵实习时,回了一趟老家。白萍洲畔的老家门口,挂的是湘南行政区人民政府历史文物馆的匾牌。原来的庄园进行了改扩建,前面房屋大多做了历史文物馆的展厅。展厅里陈列着湘南地区发掘、收藏的各种文物古籍和湘南文化变迁发展的图片、文字等介绍。后面的花园拓展扩大,栽植了许多名贵的植物和湘南各地收集来的奇花异草,还置放了许多石林园艺。四祖父的儿子一家人,大多被政府接纳安排,做了园丁园艺师和文物馆工作人员。他们一家被安排在文物馆家属宿舍,这里是以前花园后面的杂屋。文物馆将杂屋拆除,又在后山拓出一片地方,盖起了白墙灰瓦,山墙脊柱雕龙绘凤的四合大院。又气派,又极具湘南特点。
  四祖父的儿子一家就住在这四合院中。四祖父的儿子快七十岁了,身体不太好,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叔侄见面寒喧后,文湘河关切地询问了他们的生活近况,得知政府对堂叔一家的妥善安排和亲切的关怀,文湘河心底涌上几分对当地政府的感激之情。堂叔也极为关切地询问了文湘河的近况,并询问了文湘河可与台湾的父母有联系。文湘河回答堂叔的询问,他告诉堂叔,现在与台湾不通往来,与台湾的父母亲早无联系。只是听说,跟随蒋介石去台湾的旧官僚和荣转军人,他们在台湾的日子都不好过,当初谁让他们死心塌地听信蒋介石的诓骗去台湾呢?叔叔又询问了文湘河的个人婚事,工作情况等等,叔侄俩在千叮咛万嘱咐中道别后,文湘河就回学校了。
  57年暑假,文湘河特意又去了白萍洲一趟,看望堂叔父一家和外婆的家人。可堂叔父就在那年文湘河看望他不久后病逝了。虽说没能和堂叔父见上最后一面,但文湘河却在穿石渡找到了意中人周忆花。周忆花生下憨憨后,她的盲父母本来打算到长沙伺候女儿坐月子,怎奈那周德山又大病住院,老两口便只好作罢。好在是周忆花从小生来,就不晓得“娇气”二字,她生完憨憨第三天,就下床操持家务,喂养憨憨。这也让文湘河好生感动,自己娶了个不仅貌美若天仙,而且善良贤惠又勤谨能干的好女人。文湘河觉得他这一生太幸运了,上天眷顾他,让他拥有一个好妻子,妻子又给他生了个漂亮的儿子。学院领导和同事都关切他,尊重他,给了他工作上的顺风顺水,又给了他许多褒奖荣誉。大丈夫生于世,得此一切,真真是春风得意,福至运来。自己只能是更好的工作,以回报党和国家,这才对得起命运眷顾的这一切呀。
  七月中旬,学校放暑假了,院领导特别关照文湘河,让他主要精力放在家里,照顾好坐月子的妻子。不要天天往科室跑了,科室若有重要事情,非须文教授不可,就让科室派人到家中来找他。同时妻子周忆花挂念生病住院的弟弟,他错过了考大学的时间,心中会很不愉快,不如去信让他来长沙,休养一段时间。趁姐姐坐月子,姐弟俩也补充点营养。于是,姐姐给德德弟弟写了封信,姐夫又在信后详细画了张从穿石渡来长沙的路线图。周德山遂按图索骥,舟车劳顿,一路顺风,来到了岳麓山下的湘雅,来到了姐姐家。当然,少年的周德山并不知道,他今后一个长长的时期会与湘雅有不解之缘,甚至是他第二次踏足湘雅后命运就宣告了他与故乡穿石渡将是终身的别离,而湘雅医学院便会成为他今后生话的主场,成为他的第二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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