苎麻生长在自留地的周边土墈上，既不占地方，又是小粮仓。那二十多年，陈玉秀母子俩的肚子里，很少装过完完全全的大米饭，几乎没有缺少过五谷杂粮和野菜树皮糠。每年青黄不接时，装得最多的就是苎麻糠糍粑，而且不仅自格吃，还换回过不少大米饭呢。杨孝钕在杨柳中学读初中时，每个星期六放学回家，便会到自留地里插花式地摘一些苎麻叶回来，陈玉秀将苎麻叶和上米糠制作成一个个糍粑。星期一清晨，杨孝钕便背上一包苎麻糠糍粑去学校，说是补充饥饿。陈玉秀发现正长身体、长知识的满崽用苎麻糠糍粑补充饥饿，却把米饭省下来带回家，担心满崽吃多了这样的东西，会把身体吃垮，读不好书，坚决不让多带。杨孝钕这才说出秘密，说是有些吃国家粮的和农村条件好些的同学，他们很少见过这种糍粑，偶尔吃几个新鲜东西，倒觉得别有一种滋味。他们也不白吃，就用饭票换糍粑吃，一两饭票换两块糍粑。杨孝钕开始时不好意思接收饭票，见同学是真情实意的，也就笑纳了。陈玉秀开始根本不相信，城里的聪明人会养出这样的蠢崽女，会拿棉花被换草垫子？一次跟踪满崽去学校，果然发现还是真实的，她才深信不疑。以后，每个礼拜就多做一些，而且稍微多放一些米粉，还加上点或香或甜的佐料。这样，杨孝钕换的饭票增多，加餐不完，周末将饭票换成米饭带回家，算是与妈妈打一次“牙祭”。望着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饭，陈玉秀无不欢喜若狂，不用菜，一边吃着白米饭，一边望着知事、孝顺、晓得咸苦的满崽，心里面无不感谢满崽想出的这个好主意呢。她哪里晓得，满崽人小鬼大，主意越来越妙，带的野菜糠糍粑多了，不仅换饭票，而且直接换钱，便宜卖，一分钱一个，还是供不应求。这样一来，春有四季青，夏有苎麻叶，秋有红薯藤，冬有萝卜菜，野菜糠糍粑一年四季不断，也可谓财源滚滚呢。积积攒攒，到四时八节，给妈妈买点有所作用的东西，端午买雄黄，七月半买纸香，中秋买月饼，过年买爆竹……清明扫墓，杨家的祖坟也不比别个家的冷淡，爆竹起码放千响。妈妈过生日，他不是扯布就是买鞋袜。尽管这块布料，陈玉秀根本没有缝着自格穿，仍然悄悄地给他缝上。以后，他干脆叫裁缝缝好再给妈妈。陈玉秀好心欢喜，逢人就夸他“我满崽好在行，晓得咸苦又孝顺。以后娶了亲，治家是一名好脚色。”那些轮换更替的野菜糠糍粑，不仅喂养大了杨孝钕，而且成为那些年家里度过饥荒的重要门路，零星开支的重要财路呢。
　　棕树和苎麻，更是家里的摇钱树。人家依靠鸡鸭下蛋换盐，陈玉秀家更多的是依靠这五蔸棕树和一圈苎麻换零花钱。三伏天后，她将苎麻平地砍了，踩进稻田里沤几天，然后捞出来，先脱皮，再用剐刀脱粗皮，留下白净的苎麻丝。空闲时，陈玉秀便将一片瓦罩在一条大腿上，将一缕一缕的苎麻丝搓成粗细不一的麻线。麻线成匝后，用碱水煮半个时辰，摊在太阳底下晒干，晒成玉白色，便成为纳鞋底袜垫、甚至缝补衣服的线了。棕树最有作用的是棕片和棕叶，每蔸棕树每月长出一片棕片和一片棕叶，像是给母体的御寒衣，一年下来，棕树顶上变成为一个大大的、圆滚的棕包。每年春去夏来，陈玉秀便将这些棕包剥下来，只留下几片嫩棕包住棕蕊。她把棕叶修成“心”型，用布片串成边，制成薄扇。把棕片梳成整整齐齐的丝，有时还买来一些棕片凑上，用纺线机拧成大小粗细不一的棕绳。由于陈玉秀心灵手巧，杨家湾家家户户，无不有她制的薄扇，谷箩米箩煤炭箩，无不是她纺织的棕绳，妇人们做手工活，无不用她搓的麻线，即使湾里抬丧用的整套大绳小绳挽杠索，都是出自她的巧手呢！
　　不过，每每剥棕包砍苎麻时，陈玉秀心里总是充满酸甜苦辣，人呀人！有几个不是苎麻精？有几个不是棕树神？棕包不剥不会再长，它能够成长起来，就是让人剥出来的呀！苎麻不砍也不会再生，它的价值也就是在砍伐中得到实现呢！自格不也就是苎麻棕树吗？而且是担惊受怕地生活着的苎麻棕树。家里稍微有了一点模样，又被搞得光秃秃的，身上稍微厚实一点，又被剥成光溜溜的。好得有这一些砍了一茬又一茬的苎麻，剥了一层又一层的棕树，家里缺吃少用时，它们又送来了希望，可谓藤断藤来接啊！好得苎麻春风吹又生，是因为有着深深扎在泥土里的根，棕叶春风吹又长，是因为有着充满生机与活力的蕊，满崽杨孝钕就是苎麻的根，就是棕树的蕊，就是家里的希望，心中的寄托，千万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因此，即使后来杨孝钕长成了胖墩一样的扎实大后生，陈玉秀还是想千方设百计也要把伢崽留在自格身边。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