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山里人家照明,还没有电灯,而是洋油(煤油)灯。可陈玉秀家平时连洋油灯都很少点,既花钱,也没有票,每月的半斤洋油指标,还不够两个晚上点呢。他家还是解放前的照明方式,点松明子。山里人靠山吃山,杨柳公社一带漫山遍野的杉树、松树和油茶树,就是好些乡亲们的生活依靠。松树、杉树为上佳的用材,砍下后方正,主体部分锯成造房屋做家具的材料,边角废料作燃料。只是松树废料舍不得烧火做饭煮潲,只用于照明。每到夜晚,家家户户将松明子点燃,山里便灯火一片,香烟一片。只不过这种如白昼的夜色并不会太长,乡亲们晚饭过后不久,便会躺到床上去,寻听猫抓狗吠鸟啼的声音,各自想着做一个千秋美梦。他们把活计留到白天,白天有日头帮忙,用不着点松明子,也就节省了许多松明子,节省了许多砍柴的工夫。
小钕生启蒙时完成家庭作业,依靠的就是松明子。靠墙燃烧的松明子照着八仙桌,小钕生坐一方看书写作业,陈玉秀便坐在对面,认真地做着女工活。尽管她斗大的字认不得几个,却不时地审示着书本作业簿。尽管不知作业的对与错,她眼中总是闪烁着希望的亮光。那时湾里读书人并不多,因此陈玉秀家的松明子总比其他人家点得久,燃料需要量大得多。为了保证燃料供应,陈玉秀出门做事,腰间少不了系一把勾刀,收工时总会捎一些松枝松块回来,劈成长短大小相宜的木条,交叉架成木塔,便于风干,使用时增点亮,少些烟。尽管如此,小钕生也不想把作业留到夜晚完成,松明子虽然含有松脂松香,火燃明快持久,香气溢人,可烟灰太多,每晚照明太久,屋里便不明了,对面坐着谁也看不清面孔。天长日久,本来灰色的土墙变成了黑色,家什失去了本色,母子俩总像没有洗过脸一样。不过,尽管作业在课间休息、或者下午放学前便完成了,晚上还得看书。陈玉秀并不晓得满崽有不有作业,只是坚信一条,读书人就得发狠读书,不能贪玩偷懒。她不担心多烧松明子,只担心小钕生读不出名堂,那才是白苦白累了。陈玉秀担心松明子会熏坏满崽的眼睛,以后凡是满崽做作业时,就用柴油。点完了柴油,才舍得光点洋油。小钕生做完的作业本还没有装进书包里,陈玉秀便将油灯吹灭,点燃松明子,搓起麻线,拧起棕绳,扣起花来。或者将下午摘来的各样小菜分成类,能够晒干菜的留下晒干菜,能够做咸菜的留下做咸菜。剩下的黄死叶子和菜根,能够吃的放在一边,对付来日的生活,不能吃了的丢在一边,待明天清晨起床,剁碎放进大铁锅里,和一些糠米煮成潲,喂猪喂鸡。
陈玉秀两娘崽仅有的三分自留地里,只见苗,不见草,菜搭菜,瓜连瓜,从来没有空闲过。豆角地边围黄瓜,下面插红薯,园边的高梁当篱笆,土墈上爬满冬瓜、南瓜,茄子地边有蕹菜,辣椒地边栽向日葵……一年四季都这样间种着,保持着满园春色,只是色泽度不一、作物的品种形状不一而已。蔬菜一代接一代,送进她娘崽肚里的只有黄叶子、老杆子。陈玉秀手巧,小时候在娘家,便跟着妈妈学会了拷烧酒做坛子菜,嫁过来做了媳妇,自然也忘不了这两宗绝活。家里没有么格像样的家具用具,摆设最多的是坛子,大中小型陶罐坛子占居了半进屋,别看这些坛坛罐罐,里面可大有文章呢!大坛子叫“海”,一只“海”能够腌下一谷箩萝卜豆角辣椒什么的小菜。几只“海”轮流腌,家里的一日三餐便离不开坛子菜了。那些小坛子更让人眼热,里面先前分别装着鱼肉豆腐,更多的是各种野味,这些特色坛子菜,不讲杨柳乡,就是五岭县街上也难以买到呢。只是小钕生的命运不济,孩提时贼眼虽然还是瞪着小坛子,可里面的内容完全变了,变成了豆腐乳,或者是和了腐乳浆的剁辣椒、萝卜条、豆丫、姜片什么的小菜了。可就是这样一些不值么格钱的坛子小菜,还是地方地境最好的坛子菜呢,不是过年过节、家里来贵客,小坛子的盖是难得揭开一次的。每年初冬时节准备做豆腐乳时,陈玉秀总会将“海”里的粗菜切细,和上小坛子里已经不成坨的腐乳浆,成为下一年的主要菜品。大小坛子都装满了,陈玉秀以后才会把摘回的青辣子放进开水里一泡,抹上盐,晒成白干辣子;红辣子剪上半截把头,用篾丝穿成一串串挂在墙上,风成红干辣子;茄子切开两半,蒸熟后,纵挪两刀,晒成茄子干;豆角晒干后扎成一支一支的……
这三分自留地,聚藏着好几件宝贝呢!除了层出不穷地生产出蔬菜,制作成各样干菜腌菜坛子菜之外,更有杨芳俊亲手栽培的一排五蔸棕树和一圈苎麻。正因为有了这棕树和苎麻,无论是土改反霸,还是合作社、人民公社,绝大部分土地收归了集体统一耕种,只准留下一些自留地让农户自格种小菜调料、五谷杂粮,杨芳俊也没有将这块自留地让出去。即使后来“四清”接“特殊时期”,自留地控制到了最少,可山里水田不多,山土却不少,人均还是留了两分地,陈玉秀不假思索地同意划去其他土地,也没有把这三分羊肉地让出去。
第10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