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三阁臣一路无言,回了内阁院子,商辂朝吕原李贤道:“两位慢走,到我房中喝杯茶。”
仆役奉上毛尖,茶叶在水中陆续立起,商辂徐徐吹气,道:“今日之事,两位有何看法?”
吕原道:“纪副统领如果真的卷入曹氏一案,纪氏一族危矣。”
“李贤,你说呢?”
“族危不至于,毕竟宫中还有个纪妃娘娘。”
商辂点头,“这事来得突然,连东厂都不知道,不知东宫到底何意?”
“想是关心陛下安危,”吕原答:“陛下这一病,连太医院盛御医都说难有有效之策,大家的目光自然都移到东宫,听说有人进了东宫的谗言?”
商辂面色一变:“果有此事?”
太子出宫为沂王期间,几乎是他看大的,因此向来拥护太子。李贤把从太子发难开始时候想到现在,加上对宫内的一些关注,慢慢抓住了苗头,看一眼把茶盏放下的首辅,慢慢道:“这事确有些传闻,半个月前我曾在宫内遇到袁指挥使,他去看陛下,说陛下跟他说,将来无论谁继位,对新君都要像对陛下一样。”
“怎说‘将来无论谁继位’?”商辂惊疑不定:“这岂不是教人猜疑?”
“是,这是关系社稷安稳的大事,还请首辅找时机谏劝才好。”
“这个自然!”商辂恨不得现在再进宫求证,喝了口茶,稍稍冷静,朝吕李二人道:“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保护东宫。”
“谨遵台旨。”吕李二人起身,李贤道:“听说进谗之人是内廷的人,所以我猜今日太子殿下突然提起此事,说不定是其反击,我看不管纪明参与也好,不参与也好,我们都不要管,要是有人上折子诉说隐情什么的,也一概不发,总之,先不点破。”
商辂听说可能是太子主意,自然同意:“反正纪明擅入宫门不假,仅这个就罪不可恕。”
吕原捋着胡子:“纪明此人,一点不明,平日名声不好,贪赃枉法营私舞弊一样不落,若不是宫内有个娘娘罩着,早不至于还在京城呆着。也罢,咱们就慢慢喝茶,看接下来这一场戏罢!”
于是,在内阁装聋作哑、东厂不遗余力的情况下,不过三日,金英就奏报结案:纪明确有图谋,只是胎死腹中,按例,全家妇孺赐死,纪明绞立决。
深宫中的纪妃娘娘得到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屁股坐在绣墩上,“不可能,不可能!我哥确实是来看我,来看我!”
“娘娘,娘娘!”四名大丫鬟争先恐后围上,安慰她。
“奉篁,”陷于疯乱边缘的纪妃突地一把抓住心腹衣袖:“你知道的,对不对?十二月初一跟初五,我没带别人只带了你到紫光阁赏梅,中途我将你支开,但第二次你还是碰到了,当时一个太监打扮的人跟我说话,你问他是谁,我让你别多问,你记不记得?”
奉篁点头,电光石火间明白了,掩嘴:“莫非娘娘说那就是——?”
“不错,那正是哥哥!”纪妃一立而起,“走,马上跟我到万岁面前去说,说我哥是被冤枉了!”
奉篁被她拉着踉跄几步,挣扎:“娘娘,娘娘!”
纪妃不耐她挣,横眉:“怎么,你不愿意去?”
话语间森寒,俨然不去就得死之意。
奉篁低头:“娘娘,奴婢不是不敢去,奴婢得娘娘赏识,娘娘要奴婢上刀山下油锅,奴婢也没有二话!只是娘娘请三思,现这样去,实在去不得!”
纪妃胸脯起伏,喘气。
“娘娘平日是最明白事理不过的,这种时候最不能自乱阵脚。奴婢只说奴婢想到的两点,一,娘娘要奴婢作证,好,奴婢作证,可陛下难道不会怀疑娘娘是为了给副统领脱罪故意揽责上身的?奴婢跟了娘娘将近二十年,奴婢作的证,恐怕谁都不信;二,娘娘这么去一说,等于承认了副统领确实进过宫,还是遮遮掩掩以宦官身份进来的,陛下难道就不会追问,如此形迹,进宫来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说?退一万步讲,陛下不问,那副统领私自进宫也属事实,不说他本身大罪,还会连累到娘娘身上,会说娘娘私自放人进宫,娘娘!您冷静想一想,现在要说纪府男女老少还有一线生机,那生机就全系在您身上!您这样一去,岂不是连自己也断送了?”
“可是,这是栽赃,这是陷害!”纪妃咬牙,格格作响:“之所以罪名这么快定下来,是因为诬赖我哥说有弑君之罪!我如果不去作证,如何把这点洗得清?”
这正是症结所在。
不去作证,是死;去作证,也是死。
她现在无比后悔自己把自己的笨哥哥叫到宫里来,原意只是要他打探打探朝野上对太子的态度,以及适时为德王造势,谁料惹出这么大一个麻烦!
太子!
她真是小瞧了他!
他们纪家,三代单传,她只有这一个哥哥,娶了二三十房小妾,都只生女儿,如果哥哥一死,他们纪家岂不是再也无后?她入宫那一日就曾发誓,一定要家族荣归,她自己没有儿子,享不了儿子的福,但她一定要哥哥留下根苗,而不是三代之下,族谱上再无其名!
不动则已,动必封喉。
她现在才彻底看清太子多狠的心。
他并不来直接对付她,也许他不屑于同女人斗,也许他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平日她采取的那些小动作他看在眼里,一一接受——然后,当他要动手的时候,他就抓住她最最重视的东西动手,微笑的,仿佛毫不费力的,捏碎,踩死,让她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去求陛下,一定要设法救哥哥出来!”她摇着头:“我要去禀明万岁,一切都是太子的阴谋,一切都是冲着我来的,太子是故意的!”
“娘娘!”四鬟泛白了脸色,惊恐的抱腰拽手:“娘娘,您冷静,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说?”
“放开我,我去找皇上!”
奉篁以眼色示意奉簄去关上房门,转脸,扑通一声跪下:“娘娘,我求您了!奴婢不忍看娘娘这么多年辛苦毁于一旦!”
啪!啪!
纪妃反手甩拉住自己奉笛奉箜各一巴掌:“今日谁拦我,别怪我杀谁!”
奉笛奉箜跪下,纪妃走到奉篁跟前,掐住她脖子:“你还要挡路吗?”
奉篁闭目:“娘娘要走,请踏奴婢的尸体过去!”
“你——!!!”纪妃气极:“你真以为本宫不敢杀你?”
“奴婢明白娘娘心中巨恸,可是娘娘,事已至此,外面人众口一词,我们根本辩无可辩。娘娘唯有恢复平日睿智,或许尚能求陛下留下妇孺性命。”
脖子上的钳制渐渐松开。
“……你……你是说……没得救了?我,我哥他……”
泣不成声。
奉篁惊讶睁眸。
在她印象中,从未曾见刚硬冷悍的娘娘露一丝软,更何况掉泪。
而此刻。
纪妃只手遮脸。
两行热泪,从手指缝隙中,滚滚而下。
擅入宫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