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文华殿。
平日由皇帝占据的主座现在空荡荡的,他躺在临时布起的一道屏风后,内侍们出出入入的伺候。
主座下一阶新设一条矮几,供东宫使用。每次皇帝聆听奏报做出裁决的时候,就中抽取两三件询问东宫的意见,也算是指导他的意思。
而下面,左右分别列了三张案陈,左面三张乌色的,后面依次端坐内阁三辅:商辂、吕原、李贤;右面三张红色的,则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所用,金英,怀恩,以及升迁不久的萧敬。
近日太平,多为琐事,对内阁票拟皇帝多无异议,很快通过了十之八九,眼看快结束的时候,皇帝忽然问:“太子,昨日纪妃来跟朕说,你无缘无故打死了她一个太监,是怎么回事呀?”
太子闻言,躬身行礼:“禀父皇,儿臣并非无缘无故。”
“怎么?”
“事情缘由是太监们不守规矩,原该走旁门,却非正门不走,为此还打了守门将领。”
“哦——”
“此事刘永诚应该知悉,父皇唤他前来询问,即知一二。”
皇帝沉吟不语。
“另外,儿臣根据此事深入一查,想看看是否所有太监都不把祖制放在眼里?结果发现,”太子顿一顿,“纪妃娘娘之兄、禁军副统领纪明,去年十二月前后,曾有两次不明原因擅入宫门。”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无不变色。
大圈中的小圈圈,小圈圈中的黄圈圈——宫禁森严,事关皇家安危及体面,除了极个别情况外,并不是句白话。单以外臣入宫门来算,若无宣诏无令牌无对点,三无之中只要犯一,就可按擅入宫门的名头来定罪——此罪小看不得,试想假若混进御膳房,是否有食物中下毒的阴谋?混进坤宁宫以内,莫非要败坏后宫?而大驾所至之处,更是警跸之地,擅自混入,难道要行刺要改朝换代?这种事情,如果宣扬出去。骇人听闻,所以一般只要犯了,一律死罪,且判绞不判斩——因为斩决要绑赴法场,而绞决在监狱中行刑,以为保密。
而十二月更是个让人敏感的日子,曹钦造反,就在十二月。更让人怀疑的是,曹钦试图夺门,本意就是约定禁军做内应,如果不是马亮告密,逯杲提前约制了禁军,后果不堪设想。
“事关重大,”隐约间屏风后的皇帝起身,问:“你从何处探知的消息,有何证据?”
太子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一份文扎:“这是供词,请父皇过目。”
裴当转出,将供词接进去,皇帝看了两页,累了,仍叫裴当拿出,命金英念给他听。一字一句,金英吐字方正,大家都听得很清楚,先是纪明骤然结交了好些来历不明的人,接着,七月初五及二十两日,本都不是他值班的日子,却以纪妃娘娘有命相召为由——因当时的守卫也知道纪妃娘娘是常派人出宫送东西给兄长家的,没敢多拦,放他进来了——至于进来后做了什么,暂时不知。
“父皇,身在禁军,不应不知出入之规,明知而故犯,且又非常时期,论其居心,实在不测!”
殿角的香炉袅袅散发着郁郁的檀香。
此时在场的众人,未料事态发展,不知今日怎生收场,无不屏声息气,全神贯注在皇帝、以及可说是未来皇帝的身上。
在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沉寂中,只听皇帝道:“金英,你现在管着东厂,这等大事,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金英跪下,心中快速盘算,打定主意后道:“禀万岁,东厂为万岁耳目,各方一举一动,不敢虚报。纪副统领之事,虽得之却未敢证实,故此——”
“为何不敢证实?”
“因、因看在纪妃娘娘面上——”
“她的面子大还是朕的面子大!”皇帝道:“着令,将纪明押交北镇抚司,到底真相如何,尽快审来。”
“是!”
行过大礼,众人退出殿阁,太子道:“金公公请暂留步。”
金英弯腰:“老奴在。”
太子笑一笑,靠近,“圣躬不豫,一切以求安定为主,所以我建议公公,不宜多问。”
问,自然是审问之意。
“为什么?”
“问起来必兴大狱。”
“必兴大狱?”金英摇摇头:“老奴愚钝,请殿下明示。”
“类此擅入御在所情形,又是涉及到曹氏一事,试想,曹氏一案已经牵连多少人?久闻公公礼佛,必不忍多造杀孽。假如纪明供词中牵扯太多,如果仔细查问,一来影响人心诸多不便,二来,本该可以消弭于无形的隐患,重新激出,说不定激出许多变故,所以此案,最适宜的做法,乃速即处决,以免多所牵连。公公以为是也不是?”
金英抬头看一看眼前的少年。
一身朝服,金冠玉带,英姿勃发,流转的桃花眼中,此刻墨瞳异常幽亮深邃。
生来立于顶端的人呐!
作为内廷太监,不像外廷的大臣,是时时刻刻依附皇帝而生存的,一旦皇帝倒台,宠信的太监立即失宠,一文不值。像兴安,他选择了景帝,他就必须得大力支持,不支持不行,换了皇帝,脑袋不丢就不错了。而外廷大臣不一样,他们可以继续凭本事混饭吃……金英看一眼不远的王纶,思索,他以后代替的是自己的位置呢,还是裴当的位置?
纵然明白以后的路,然而,试图让路好走一点,是现在的自己可以多方图谋的。所以刚才,皇帝问他纪明是否真有其事的时候,他宁愿担着责任,也不想丝毫得罪储君。
现如今,可以考虑送储君一份大礼了。
把头重新低下,他答:“殿下说得极是。老奴一定处置得干净利落,无懈可击。”
擅入宫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