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钦摇着黑骨撒扇摇头晃脑的进入正厅,逢头一只杯子扔来:“混账东西!”
“叔、叔父?”灵活避开准备开骂的曹钦傻眼:“您、您不是在斋祭——”
“今天是最后一天!”曹吉祥道:“你说说,这几天跑哪里去了?”
“没、没有呀,不就例行巡检什么的……”
“睁眼说瞎话!我问你,周府上大公子的爱妾是不是被你夺了?”
“哪个周府。”曹钦笑嘻嘻。
“还敢装傻!”曹吉祥真是气不从一处来,只恨手头没鞭子当场来个“竹笋炒肉”:“赶紧把人还回去!”
“哦,您说的是城东头的周府呀,唉叔叔,那个小美人被都被我尝了好几天了,再送回去,他周家自认是诗书簪缨之家,只怕也不肯要,岂不给人徒添烦恼?”
“这么说,你还是为人家着想了?”
“嘿嘿——”
“还嘿!赶紧送人!”
今天叔父怎么了?平日里比这出格的事不知做了多少,不见他发这么大火气,曹钦道:“莫非周府有什么来头?”
“你可知周府老幺,是内定驸马!”
曹钦愣住:“阿,那个书呆子?”
曹吉祥哼一声。
“可可可……可半点风声也没有哇!真是重庆长公主的……?”
“正因为他只爱读书,所以才有当选的条件。”曹吉祥道:“反正你赶紧送人,咱们别惹后患。”
“叔父!”曹钦道:“区区驸马怎么了,还是个未来的驸马!咱们曹府向来横着走的份,就连那号称第一国亲的孙家——”
“呸,你以为今时还是往日!石家怎么倒的,孙家就有一份!”
“叔父,您怎么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曹钦道:“咱们可不是石家,石家是石彪那小子自信太过,我还以为他最后会来点反抗让人刺激刺激,结果就那么一声不哼的被押送法场,切,却是个孬货!”
“得了得了,光说别人,天大地大,大不过皇帝,以后你少给我整些猪狗都嫌的事儿,招灾惹祸!”
“唉叔父,万岁爷要是存了心想来整咱们,躲没用,避不开,还赚一身窝囊气!”
“哦?”曹吉祥听了这话,倒有几分另眼相看:“你又听你那帮帮闲的撺掇什么了?”
“哪是撺掇,我觉得蛮有道理。”曹钦靠近些,低声:“叔父,您说,咱们姓曹的祖上,最显贵的一位是谁?”
“自是魏武帝孟德。”
“不错,不过侄儿近日方知,魏武是宦官子弟。”
曹吉祥凝眉。
曹钦揣摩颜色,等了稍片,见他不出声,有了几分把握,跃跃说下去:“曹操之父曹嵩,乃曹腾养子,而曹腾便是小黄门出身的宦官——叔父之虑侄儿清楚,天威难测,仿佛一把大刀悬在头上,不知何时落下来!这日子难道不难挨?所以侄儿想,若不想为石亨父子之续,就必得筹一条一劳永逸之计。”
曹吉祥睇他,“嗬,一劳永逸之计?”
曹钦附到他耳边,一句话未完,曹吉祥怒叱:“大胆!”
曹钦侧退两步,“叔父,当断则断,自古成大事者……”
“你给我闭嘴。”
曹钦不但不闭嘴,反而又凑过头来说了两句什么,曹吉祥这次没推开,只是良久不语。
“叔父,前个月兵部尚书许彬那小子不是莫名其妙消失了么,我盘算好了,咱们想办法看能不能把自己人搞上那个位置——说起来兵部尚书这么肥一个位子,那小子说走就走,真不明白是疯子还是什么!——还有近畿卫所,新入阁拜相的李贤不是搞整顿嘛,哼哼,早晚搞死他自己!”
曹吉祥眉一挑:“最近午门闹事,是你唆使出来的?”
“哪有呢,”虽如此说,曹钦脸上却是一脸得意的笑:“侄儿不过煽点小风而已。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来搅得李贤不安宁,二来,他裁员越多,对咱们越好。”
“哦?”
“咱们既然要做那事,手中总要有‘本钱’,近畿卫中有一班是鞑子那边投降过来的,平日无田可作,多半成了勋臣武将的厮养卒——我们府中也有一些,但数目不多,侄儿正想请钥,为了多拉拢这些人,以及那些被裁下的,侄儿想打开三座仓库中的两库,金钱、米谷、布帛,只要是投靠我们的人,尽可取用,不知叔父示下如何。”
“此事关系重大,”曹吉祥道:“而且,忒引人注目。”
“叔父放心,侄儿自然是暗地里进行,就算有说法,只说咱们曹家看那些被裁的武官可怜,让人反过来数落李贤不是,岂不妙极?”
曹吉祥唾:“想得世上就你一个人聪明!李贤能爬上现今这个位置,你以为他是好对付的?”
当头一盆冷水,曹钦愣愣,明白了叔父尚未下定决心,退一步:“叔父,那您先赐钥匙给侄儿,行不?”
同样是斋祭末,斋宫外大宁阁,奇花美木,寒塘中数只仙鹤或栖或翔,月昭步上瑶阶,将携来的筝置于轩中,调好弦,抚上。
捻拢抹挑,悠悠扬扬,吸引了一个人分花拂柳前来。
一曲既毕,那人道:“姑娘弹琴,虽如行云流水,神韵却纷杂,可见思虑太过。”
月昭停手,抬头,望向他。
“琴之喜怒哀乐,非手非竹,非丝非木,得之心,符之手;得之手,符之物。知音解意,概莫如此。”
月昭沉吟半晌,方徐徐道:“所以现在我很少弹琴了。”
来者叹一声,“姑娘以琴声相唤,不知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只是大人自入阁来,似乎少通音信……还是说,现在位高权重,李相有了忌讳?”
来者正是李贤。
“阁中事物繁剧,”李贤含笑答:“恨不能把一天掰做三天来使,倒不都是公务,乃情势所然迫不得已,姑娘试想,无论在值房还是家中,前来拜望的人络绎不绝,攀乡谊的,认座主的,花样百出,以至于短短时日内府中门槛修了两次。”
“别人我不敢说,可李相是什么人,每日散班回家便把大门紧闭,恁什么人也不见,难道还有人硬闯不成?”
“话是没错,可对于那些挖空心思削尖脑袋要见的,也实在莫可奈何。”
“什么人挖空心思要见你?”
扯来话长。当年岳正新入阁时曾推行京察,后来不了了之,李贤上任之前深觉人浮于事,上任后问及其他五部尤其户部,进一步了解国家现状,慎重思虑反复推想,乃觉京察之实施大有必要,不过要避免走岳正的老路子。一步一步筹划来,先行的首步棋就是考察较低级别的近畿各卫所,裁汰冗员。
岂知惹恼了这班武官,竟聚集午门前闹事,嚷嚷说他们远的在外御敌,近的在内维安,一年到头,却落个如此结局!还有的道文官吃肉,武官喝汤,将佐们常年无银钱过手,文官们猫腻多多,裁却先裁武的,让不让人养家糊命?
商辂吕原得知了这事,拉他三个人关起门来商量,问是否有些欠妥,但李贤做事,向来谋定后动,一旦作出决定就不会更改,况且国库空虚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是静下来多想一想,觉得武官们闹事不是偶然,保不准背后有人怂恿。
再圆滑的人也不会没有一个敌人,何况李贤近来步步高升。有人想趁混水摸鱼把事情闹大的情况不能不考虑,若不能及时把局势控制住,听任官员们的不满情绪蔓延开来,以后若真施行京察,恐怕就是引爆炸药的火线,所有矛头都会对准他这个新任的阁辅。众口烁金金必销之,众人推墙墙必倒之。他意识到这一点,乍有不寒而栗之感。
可这些事,对万贞儿说了没用。因此淡道:“钻营门道之人,多半为了富贵名利,万姑娘不知道也罢。”
月昭抚着琴弦:“身居相位,当以天下为公,只是话虽如此,要真正做到,却很难。”
当以天下为公,六个字让李贤胸中一振,而她后面说的那句很难,确确切切讲到他心里,不枉他当初引她为同伴,现在,或更可称知己。
月昭继续道:“某一年,在兵部值房看少保审核诸路监司名簿,正是他当国之时,凡有不合格者,便拿笔勾去,当时商阁老也在其边,规劝道:‘一笔退一人,则是一家哭矣,请公笔下留情。’少保答:‘一家哭,比之一路哭一郡哭,哪一个更令人痛心?’那时我才真正知道,所谓大仁,绝非妇人之仁,不会为小家而滥发慈悲——可是我也才知道,那要承受多少代价,甚至被人说无情,说冷酷,在他身边的人,要做好怎样的准备,要怎样才配得起他。”
看着她似惘而非的笑,李贤念起先人,也有一瞬沉默,不知她是故意提来鼓励他,还是偶然为之?
指一指周围宽阔得可见四方的石台,人绝无可遮蔽处,他岔开话题:“此处见面,正大光明,难得你挑着这个地方。”
“是,特为遮掩,反而不密,”月昭顺着他答:“大大方方,则让人没有说话的把柄。”
李贤颔首:“该说正事。”
“我原本想问最近久不通消息的原因,不过,还是先问问许二哥的事,他到底怎么了?”
提起许彬,李贤眼神一暗,道:“刚才我说那么多,姑娘不相信?”
“再忙都是借口,”月昭道:“好了,跟我说实话,别推来推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莫非这时隔阂了不成。”
李贤还真无话可接,于是把之前袁彬发现汪直的话讲了,道:“世上无不漏风的墙,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注意到,没人注意最好,注意到了引而不发,只恐有更深祸患。如今三家已去两家,剩下一氏,是迟早之事,所以我想以后若无非姑娘帮忙不可之事,还是少作举动。”
听到汪直被跟踪,月昭高高吊起了心,直听到是袁彬,这才放下,“好险是他。”
“至于二哥……”李贤却比第一件事还难开口,此事大哥不解,所有人不解,他却是有那么一丝半解的,可是始终不能完全理解。看着眼前忧心焦急的女子,一脸关怀绝非作假,忆起往日之谊,他决定直言:“此事假天之秘,内因唯我知悉,望姑娘切勿再泄于第三人口。”
月昭慎重以待:“只因传闻他挂冠而去,我知许二哥是率性之人,却绝非儿戏之徒,料想必有原因。”
李贤难得叹:“一生仕途,堂堂二品,多少官员之首,就这么弃了。”
“记得许二哥说过,自从家中老父去世,再无牵挂,不愿成亲,全因不愿连累他人。可我看,不是他牵累旁人,是怕旁人牵累他。”
“呵,你这一说,合该让他听!”沉闷中李贤一笑:“戳破他的牛皮,老是自诩洒脱,其实就是嗜酒如命怕管束!”
“可惜身在官途,不由他自己。”
“所以后来我想想,也有点想通了,石氏之托,是承诺,也是借口。”
“石氏之托?”
李贤带了点儿歉意:“说起来你莫怪,石氏之子石宽,藏在他那里。”
月昭惊讶的张大了嘴。
“此事也有几分怪我。当日我们去大牢传旨,石彪以传人相托,如能保他儿子一命,他乖乖就戮;如果不能……总之二哥答应了他。本是瞒着我的,但此事干系重大,判了死刑要劫人何其难?没奈何只好找我来商量,我气他不该答应,不允,他直磨了三日,说既然答应了就要作数,要不然一命换一命……最终我允了他,但是要他保证这个孩子以后要走得远远的,隐姓埋名,决不能出现在京畿,他答应了,再后来,他竟然就挂冠封印,孑然一身,带着那孩子走了。”
月昭听得像传奇。黄沙瘦马,一条汉子,带着一个孤儿,逐尘而去。
“我知道这跟咱们当初商议不符,斩草不除根——”
“不不,孩子妇孺都是无辜的,”月昭回神,道:“他那么小,不过一两岁,所有一切,与他何干?不过,我不明白,许、许二哥为何要亲自带孩子,将他寄养在一户毫不知情的人家中,不是更好?”
“是啊,他那样子,不知他如何带孩子。”李贤苦笑:“大概是怕纸包不住火,终有一天泄漏,牵连他人,与其如此,不如早早走之。”
月昭闻言马上道:“那你一定要小心。”
“多谢姑娘关心,此事我已处理妥当。”
这个妥当,中间又有多少手段,甚至人命。月昭不问,问了没用,因为自从踏上这条路,她就知道自己从此梦中,夜夜将难安枕。
“不过,我想,许二哥走的原因,除了你说的之外,更有他自己的一份义气。”
“义气?”李贤咀嚼,讥诮:“对石彪的义气?”
“许二哥,我记得初见他时,总想起唐人故事中的游侠,携剑佩酒,一诺千金重,豪气干云天。只要是答应了的人,答应了的事,不论对象是谁,不论如何艰辛,他一定会做到。石彪以子相托,交给他人固然方便得多,可是他的本性却不允许他这么做,他要确保那孩子能平安长大成人,所以,他抛却一身功名利禄,成为世人眼中的不可思议——大人,说起来,其实你我,竟都不如石彪了解他呢。”
向来平静如水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贤相大人,如被电击,直直望向她。
豪气干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