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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嫔孕事(下)
  为迎接秋收,按安排,皇室在南郊举行祭天。
  照例各宫都要扈从,宿在南郊的斋宫,大祀的斋戒共有五天,不但摒绝声色,而且不能饮酒,不能吃肉,便连政务,除了有关国计民生的大政以外,都一概停奏——于皇帝来说,虽然吃喝上难以忍受了点儿,不过由于可不干宫禁之内的琐务,倒也难得轻松。
  四个儿子都带来了,闲暇之下,皇帝教他们致祭的礼仪。
  月昭在一旁把铜镀金铲轻轻铲着沉香炉里的香灰,用箸子加了檀香的香料进去,德王离她最近,听着长篇无聊的祭文,眼睛就瞄到她这里来了。
  她平日穿得很合规范,比甲套长衫,近日因为要衬托殿内氛围,换了身十分素雅的白裙,德王侧面看,正好看见她的睫毛长长,脸上脂粉未擦,却透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荡人心魄。黑发下一段洁白的脖子垂着,使人不禁油然而想起古诗里一句,领如蝤蛴。
  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靠近她,俯身在她脖子上飞快的亲了一下。
  难得担当“夫子”一职的当今天子停住了。
  太子面沉如水。
  两个弟弟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张着嘴。
  他这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一时惊,一时骇,但已经做出的事不可能收回,巴巴摸着头,“呃,呃……”
  在这一片惊呆中,被亲的人出人意料的一笑,“刚才脖子上有只虫子,谢谢德王帮我把它赶走。”
  “欸?”德王愣,继而恍然:“对对,我在赶虫。”
  赶虫子要用嘴?连见湜见淳都不信,不过太子哥哥已一步跨到贞儿姊姊前,挡到二哥之间,话不说一句,只盯牢他。
  德王弟弟压力狂大,正尴尬之间,高淑妃与纪妃款款而来,后面跟着提食盒的阿芬。
  各人叙了礼,纪妃瞄一眼月昭:“若非碰见你下头的丫鬟,还不知你也在这儿。”
  月昭福身:“回娘娘话,原是要煮的小玩意儿,奴婢怕各位殿下久等,所以先行禀报。”
  “哦?”
  见湜见淳早围着阿芬打转,她在茶案上摆上几个红釉绿釉的小盅儿,揭开,冒着热气的水中滚浮着数粒白白糯糯的圆子,一些小小的桂花瓣衬着,浓郁非凡。
  其实就是汤圆,小家伙们自然食过,只是不知为什么阿芬带来的好像格外吸引鼻子?——瞧他们忍不住咽唾沫的形状,皇帝笑:“小孩子们爱甜食,先盛给他们一碗。”
  “是。”阿芬领命,两小兄弟欢喜着,一行不忘规矩,“谢父皇!”
  一个挑了红,一个选了绿,待一咬开,发现溢出来的馅儿颜色竟是不一样的!两人对视一眼,再看看手中盅的颜色,又奇又喜:“贞儿姊姊,红色的什么馅儿,绿色的什么馅儿?”
  月昭笑:“殿下细尝一尝,就知道了。”
  他们在茶案边说话,那边随高淑妃而来的现为高淑妃身边亲信的牛玉已经看清楚了是什么,喝道:“万贞儿,你好大胆子!”
  其乐融融的气氛被他破坏,见湜见淳愣愣望来,牛玉见无人出声阻止,胆子更大了:“谁都知道祭祀要禁口,你竟然敢呈汤圆敢主子们食用!你这不是破坏规矩、破坏主子们的诚心?”
  这罪名大了。“牛、牛公公——”阿芬试图开口,被他打断:“圆子看起来是素的,但沙馅为猪油所拌,满口的油!就算主子们不知道,但万贞儿你不是自诩通厨么,明知而故犯,你安的什么心!”
  不能让他说下去,到时越说越大,越扯越偏,不好收场。太子殿下眼睛一眯,袖口微抬,被人轻轻压下,一看,是月昭。
  她摇头示意,莫非她有说法?恰其时,另一个绝没想到的人开口了,而且是大吼一声:“你个放肆的东西,给我住口!”
  这一声吼,殿内殿外的人,包括一直没说话的皇帝淑妃、看好戏的纪妃等人在内,无不惊异得发愕,然而,最最惶惑的非牛玉莫属。
  德王是淑妃亲儿子,他为淑妃服务,本是一头的,这算怎么回事?
  勉强挤出一脸笑容,他弯下腰来:“二殿下,您、您是怎么啦?给奴才发这么大脾气?”
  德王素来称得上好说话,然而此刻胸一挺,厉声申斥:“还敢跟本王回嘴!”接着用更大的声音,对着皇帝道:“父皇,请召金英来。”
  皇帝似笑非笑,高淑妃有些急了,也有些迷糊,看着自己的儿子,拉他一拉:“无端端地,你这是做什么?”
  德王朗朗答:“回父皇、回母妃,儿臣要叫金英来,一殿主子都在,有许哪个奴才在旁边乱说话的?谁兴的这个规矩?”
  牛玉一听,这是针对自己而来呀!也没时间想自己怎么突然就得罪二殿下了,先立马咚地跪下,磕头不止:“奴才知罪,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德王哼了一声。
  牛玉看势头不对,赶紧爬向淑妃:“娘娘救我,娘娘饶命!”
  自从他划到自己宫里,在跟前服侍也算尽心。高淑妃息事宁人,“何必跟个奴才一般见识。”
  “是他不对,就该受罚。”
  竟然连母妃的面子都不给,高淑妃噎住,这时一只胳膊搭在她手上,紧接着一串笑声:“哎呀呀,恭喜姐姐,贺喜姐姐!”
  高淑妃转头看手的主人。
  纪妃道:“姐姐向来说潾儿这样、潾儿那样,被咱们宠坏了,老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你瞧瞧刚才架势,啧啧,神气活现,哪是个孩子,正正是个身份尊贵懂了事的皇子殿下!”
  经她这一说,高淑妃的目光变了,看向儿子的时候固然还带着气恼,却也崭然多了份欣悦和得意——牛玉何等老滑,意识到求庇无望,抬起头来,双手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骂:“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大家都看向他,此刻他额头渗血,两颊渐肿,就象打的不是自己似的,德王有些不忍,但看一眼月昭,狠下心来:“打一百!”
  于是从头来起,另有个太监一啊二啊地高唱计数。打足了一百,牛玉还得给皇帝、娘娘及各位殿下磕头,谢谢“恩典”。
  他退到高淑妃身后再不敢吱声了,见湜见淳却也不知道口中的丸子该不该吃下去,焦点仍旧聚集到月昭身上。
  月昭忽然觉得这幕有点眼熟。
  “我猜,”纪妃道:“贞儿是一片好心,看主子们连日未沾荤腥,怕身子支持不住,所以才甘冒不恚。其行固不可免,其情却有可恕,贞儿,是吗?”
  纪妃帮她说话?
  太子德王均有不可思议之感,把纪妃看了又看,不敢相信这话从她口中吐出。月昭作了一福:“承蒙娘娘出言,贞儿感激不尽,铭刻在心。只是,邀宠之举实不敢为,这圆子,非出御厨房,乃贞儿自制,所以不是平常的沙儿馅,红为玫瑰酱,绿为桂花调色酱,均是小食,带到斋宫来以备不时之需。”
  见湜听罢,欢呼一声,“那我们可以吃了?”
  月昭含笑,见湜知道她做不了主,扭到高淑妃怀里:“母妃~~~”
  高淑妃看皇帝,见他并无反对之色,道:“既然贞儿那么说,自然是吃得的。”
  话音才落,见湜即时吞了一个,喉头咽咽有声,高淑妃不由笑:“有那么好吃么,平日里也不见你爱吃这个。”
  “好吃好吃!馅儿好好吃!”见湜一边说一边凑过去跟见淳打商量:“我用红的换你一个绿的试试味道怎么样?”
  众人莞尔,阿芬便开始将盅子一一分给众人,纪妃端了一碗在手,吹了吹气,道:“既然不是沙馅,刚才何不早早说明,以免也让牛总管挨那么多苦。”
  不咸不淡的一句,却有着极重的份量,牛玉的眼睛一下射出恶毒的光。
  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吧?
  德王咬了一半的圆子闻言烫到,管不了那么多,就要再言,被纪妃盯过来一记钉住。他素来怕纪妃更甚于怕母妃,纵然知道纪妃是对他好,看他很重。才犹豫,月昭开口了:“阿芬当时确实要说,可没等她开了口。再者,刚才是德王殿下教训规矩,与这圆子,是另一回事。娘娘素来明断。”
  娘娘素来明断。
  最后几个字,竟堵得纪妃一时无法继续。她说她明断,如果她接着缠,不就说明自己不明事理?
  好,很好!纪妃抓住青玉柄调羹的手紧捏了捏,万贞儿,你真长出息了!
  不过幸而宫内出息成她那样的并不多,等听到外面传来的急乱纷杂的脚步声,她想,大概事情奏效了。
  “启禀万岁,不好了,江嫔人在回屋的路上摔倒了!”
  一切看起来纯属意外——江嫔脚滑摔了一跤,边上侍女没搀得住,胎气震动。皇帝从大内急召御医诊治,开了药,却不但没能安胎,而且流血不止,俨然搞成小产血崩的险兆。一面有闻讯的大臣上言说斋戒期间见血不详,一面挂心江嫔孩子到底保不保得住,一面江嫔反常地大哭大闹,说御医不可靠,死活坚持尚药局的一个名唤薏儿的女官来给她看……皇帝有不甚烦剧焦头烂额之感,最终还是吩咐把叫薏儿的女官带到江嫔处来。
  薏儿行礼,皇帝看看她,三十来岁,眉目沉稳。问她和江嫔什么关系?薏儿答说以前江嫔娘娘尚不是娘娘时曾有过来往,可能开的药有效,所以娘娘见召。
  “那你就好好看。”皇帝嘱,又坐了会儿,走了。
  皇帝一走,床上虚冷孱弱的江嫔立刻从被子里把手伸出来,紧紧攥住她:“薏儿姊姊,你救我,你救我!”
  “娘娘稍安,待我看看。”
  刚才皇帝在,只是诊了脉,他走了,这才好揭开锦被看看里面情况究竟如何。这一看,薏儿的眉紧紧蹙起来了,锦被下垫了多层厚实白布,可不管用,江嫔身子底下不断流着血,已把布染红了七八成。
  年轻妃嫔的面上毫无血色,嘴唇煞白:“我、我只信你,我跟你讲,从吃了御医开的药后,我这下边跟流尿一般流起血来,眼前一块块黑的,我、我只觉得像要死了,可、可是孩子——”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孩子、孩子,我不能丢下他——”
  薏儿已断出御医所下之药是一剂狼虎药,可现在怎么忍心对江嫔说出口,且不问是谁要害她,敢且能驱使御医为其做事的人,这个幕后就不简单。
  “我先为你开药,看能不能止血。”她只有安慰,江嫔却要得到保证:“那我的孩子呢?”
  薏儿沉吟,方道:“先保住大人,孩子……以后总还有机会的。”
  “你、你是说——?!”江嫔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话未完,倒了下,旁边服侍的两个婢女惊呼,薏儿摇头,到外间开方捡药。
  江嫔昏复醒,醒复昏,只要一醒就喊:“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仿佛神志不清了似的。折腾至半夜,孩子吊下来了,在杩桶内,点灯拨看,是个男胎,已成了形了。两名婢女没见过这等血腥场面,一个当地就晕了过去,另一个也战战兢兢得不行,请示薏儿如何处理,薏儿守在江嫔床边,很累很疲惫:“禀报司礼监,然后埋了吧。”
  江嫔后半夜的时候再醒过来,再醒过来的时候她摸摸自己瘪下去的腹部,知道孩子不在了。才五个月的孩子,离了娘胎,当然没有活的希望,可奇迹般的,就像之前反常的大吵大闹一样,这次她反常的镇定,镇定得完全不像一个刚刚得知死了孩子的娘,除了眼角那一滴泪光。
  “人做了坏事,总是要遭报应的。”这是她的开场白。
  月儿挂在树梢,薏儿做一名安静的听众。
  “你知道,最开始的时候,我是纪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后来权妃娘娘来了,我才被派过去服侍她。”江嫔悠悠说着,似乎回到了那段其实不久却仿佛已经多年前的时光:“我不喜欢权妃,总觉得她是外族人,又是送来的,凭什么跟咱们汉人的娘娘们争宠?纪妃娘娘大概也知道这点,所以后来她指示我去做那些事,我心甘情愿,甚至带着点儿幸灾乐祸。”
  “……”
  “但跟在权妃娘娘身边久了,我明白了她是个挺单纯的人,喜欢的就无条件喜欢,信任的就绝对信任,所以才对我毫不防备言听计从,”江嫔扯个淡淡的笑:“可我哪有什么计?全听纪妃娘娘,一步步,把权妃娘娘逼下深渊。”
  可以想象这些话如果传出去,会带来什么后果。
  “权妃娘娘不知宫内规矩,我不提醒,反而故意去挑拨;权妃娘娘喜爱食玉,耗费钱财惹人议论,我不跟她说明危害反而只说好处;至于使得权妃遭贬的春宫图一事,现在你大概也知道了,那图,是我牵出来的。”
  薏儿道:“我记得,后来不久,东宫中搜索出类似一物,叫什么春风谱,还有的说那张图跟那份谱是一处儿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江嫔道:“不过你这么一说,太子似乎也为这事吃了个苦头。”默一默,把话题扯回来:“做了这许多事,娘娘答应我,权妃娘娘下台的一天,就是我升上去的一日。后来,打扮打扮,寻着机会,她也确实做到了,我成了嫔人,却仍是纪妃娘娘手中的牵线木偶。”
  薏儿看看快燃烬的蜡烛,给她掖掖被子:“宫中之人,无论谁,都活得不自在。娘娘,夜深了,先休息,有什么话,以后慢慢说。”
  “不,”病人却道:“我的身体我清楚,我怕今日不说,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说。”
  薏儿脸色一变,去探她脉,果然大变,再把烛火移近一看,竟是面如金纸!
  “快来人!”她腾地起立,“去拿人参来!”
  人参是要专门经太医院批的,幸好因小产之事皇帝特命从大内送来几支,等婢女们急急熬了水和着一起端上来时,江嫔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阻止身后又是恰人中又是灌的薏儿,她断断续续道:“本、本来我就想,要、要多大福气才能让这个孩子来到世间……他、他是皇子……我、我的孩子是皇子……”
  “别说了!”薏儿硬堵进去一口,然后强力合上她的下巴,阻止参水流出,可病人猛烈的咳起来,就像呛住,薏儿无奈,松开,灌进去的参水原封不动的从嘴角流出。
  她不想活了。
  她意识到。
  她意识到的时候,病人心有灵犀的看过来,眼神里请求谅解,饱含悲伤,以及,对解脱的渴望。
  她了解了。
  病人微微一笑,望向浓黑的窗外,眼神开始涣散:“现在我才知道,皇、皇子并不算什么,只、只要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声音渐渐低下去,终至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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