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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王进京(下)
  春暖花开之际,襄王奉旨到京。皇帝亲临左顺门迎接,襄王于宣德四年就藩,当时皇帝才三岁,隔了几十年未见,皇帝对这位叔叔具体面貌早已没有什么记忆,襄王也只能根据小孩儿印象来辨认皇帝轮廓。不过叔侄毕竟是叔侄,血肉天性在,彼此望一眼,叔叔行礼,皇帝抢步扶起,四手交握,不说热泪盈眶,终归也是感慨不尽。
  有许多话要说,但难得藩王进京,按礼制,先谒太庙,后朝太后。太后设筵,相当于是家筵的形式,除了皇后出来见礼,妃子们一概未宣。吃罢饭已经月亮高悬,皇帝亲送襄王至已经重新大大修建一番早今非昔比的南宫休息。
  第二日才算是正式的接风洗尘,设宴乾清殿,为表隆重,近亲大臣都来参加,规模几乎和正月时的朝贺相差无几,宝座上是皇帝席,宝座以下,分东西两侧摆陪宴桌,太子在东,襄王在西,其余则均设在丹墀之下,两人一桌。
  宴席有规制,横三竖五十五只碗,统用蓝瓷金线碗盛着,热菜、汤菜、小菜、鲜果、蜜饯、点心、糕饼等等轮流而上,席间奏乐。
  把接风宴设在正殿,襄王认为规格实在过高,但坚持不过皇帝,等当朝一等显贵的大国舅二国舅特来向他敬酒的时候,他起身相迎,直说不敢当。
  大国舅笑一笑,敬完酒回座,二国舅孙显宗却磨蹭着,皇帝笑道:“最近调了你入刑部,做得怎么样?”
  “唉万岁,说起这个别提了,”正好搔到痒处,孙显宗一肚子怨言累积多日无处倾发:“我看那陈汝言是不是嫌我压了他一级,故意针对我!”
  “哦?”
  皇帝扫台下一眼,陈汝言隔得远,正与人觥筹交错。
  “说说,怎么回事。”
  原是孙显宗被突然任命为刑部尚书,原刑部尚书陈汝言自然降为侍郎。孙显宗到任之日,有司官把文稿呈堂书行,做惯了皇亲贵族的孙二爷跟土皇帝没两样,根本不把一般司官放在眼里,大马金刀昂然而坐,示意豪奴去接。岂知那位司官愣是拿着公文不放,并振振有词斥责该仆道:“二国舅久散闲逸,不懂部门规矩,几时见过司官送稿,堂官不亲自来接的?你没有事先禀明,是你办事疏忽,按我们刑部规矩,应用戒尺打手十下。”
  说得豪奴哑声,二爷愕然。
  好吧,让他一步,亲自接就亲自接。二爷把手一张:“喏,拿来吧。”
  然而司官不动。
  孙显宗想怎么回事?待要张口问,刚才已经丢过一次脸了,再问未免显得自己这个堂官真正胸无点墨,干脆直接探身去取,那司官居然后退一步!
  孙显宗怒,拍案而起,蒲扇般的手掌再一夺,这才把案卷拿到手。
  “万岁您说,这不是陈汝言那小子指使手下来侮辱我是什么?”
  皇帝莞尔:“这却是你不懂枢垣制度的缘故了,非但不怪陈汝言,朕还要夸奖那司官守直不阿。礼制历有规定,官方文书属于朝廷,堂官司员不论大小都是给朝廷办事,所以六部员司见堂官洽商公务,堂官必须站起来听,核阅公文也须站着判行,这亦含着敬业的意思。你后来拍案而起,他不就把文书交给你了?”
  “啊?”一状没告倒,反显得自己不懂规矩,孙显宗老脸微红,也看一眼远处的陈汝言,避过襄王,压低声音道:“还有其他的,陛下,您听说了石亨出京办事前他家里请了个瞎子算命的事么?”
  皇帝心有所动,瞬间想到曹吉祥,他瞒了他什么?
  不作神色,道:“你要讲什么就讲。”
  “是。听说他找了个大家都传很灵的瞎子算命,看看运程如何,那瞎子道:‘公已经位极人臣,此等运程,还待如何?’石亨没作声,那瞎子也就走了。”边说边偷眼瞄皇帝,看他反应。
  “……你是说他有了不臣之心?”
  “臣不敢说!”孙显宗扑通一下跪倒,那刹他忽生挠了虎须的恐惧感。
  高台上的动静引得大家都看过来,皇帝笑道:“国舅喝醉了。”亲手扶起双腿瑟瑟的孙显宗,对裴当道:“来,扶国舅下去。”
  “是。”
  “无事,众爱卿继续喝。”
  气氛重新恢复热闹,然而在皇帝身旁的襄王能感到皇帝周身的气息变了,虽然这变化并不明显。
  他提起话题:“臣有件事,想请万岁开恩。”
  “皇叔但讲无妨。”
  “臣入京,过河南汴梁,当地的父老拦住臣的轿子,说是他们道的御史张鹏鲠直清正,自从被锦衣卫入狱,至今快一年——张御史的罪过臣也略有听闻,激浊扬清,言辞可能确有冒犯之处,然正色立朝,终不失大臣本色,请万岁加察。”
  皇帝眉头微蹙,招袁彬上来:“御史张鹏现在仍在狱中?”
  “是。”
  “情况怎么样?”
  袁彬低头不语。
  皇帝叹气:“这事儿当时交给了曹吉祥,你不说,朕大概也知道。马上传旨,去把他放出来。”
  袁彬抱拳:“是!”
  “还有,明天一早你到内阁传旨,仍着他官复原职。”
  “是!”
  待袁彬一走,襄王向皇帝道谢,叔侄二人说了些闲话,直到宴散。
  皇帝吩咐太子陪客,表示明天自己再来陪皇叔游览西山,襄王自然又是竭言谢恩。等浩浩荡荡的行驾离开,众人也都散了,襄王看向身边的少年,他因刚喝了酒,尚未散去,酒气中带着淡淡的菊花香。
  眉清目秀,风姿洒落。
  “叔爷可有特别安排?”
  “无,太子呢?”
  “宴席上的酒喝得不过瘾,不如找个地方喝酒去。”
  “哦?”襄王颇认同,他亦是个对酒讲究的,道:“昨日御花园中曲水流觞,已属雅致。”
  太子摆手:“雅是雅,却带了点儿俗气。有个地方,却是俗中带雅。”
  襄王来京城两日,步步不敢走错,今日倒觉得这个侄孙投了自己脾气,也不问什么地方:“好,随太子散散去!”
  太子一笑,叫王纶找步辇来,一面道:“其实骑马更好,可惜此番在大内。”
  原来太子带他去的地方在午门内紫宸丹阶。天顺年间起,由直殿监负责优选大批花木,要做到入门一带永远有四时不谢之花,所以从腊梅、桃、杏、海棠,以暨自丁香、栀子,不但种类繁多,而且名葩异种尽量栽植。
  “每到花季,真是玄霜绛雪蓊蓊勃勃,尤其白紫丁香开时,盈枝灿烂,蜂狂蝶绕,婉约绮媚,耀眼迷离,”太子介绍:“私认为,三五知好,提樽磕壶,花前席地而坐,最是宜于畅饮之地,当得起俗中带雅四字,叔爷以为呢?”
  此刻襄王已被累累青梅梨花满地的情景所吸引,拊掌赞曰:“诚然,令人见而忘俗者如是!”
  因地制宜,合该青梅煮酒。宫侍们设座陈案,将小火炉及卣盅等器皿一一摆上,老少二人边喝边聊,聊京城,聊藩地,太子知道了襄王原是最不摆王爷架子的王爷,在藩地,可以夏天一件粗葛布的短褂子,拿把大蒲扇,坐到洞庭湖纳凉,跟不相识的人聊得很热闹;襄王也知道了太子原是最熟悉民情的太子,冬天独自裹件羊皮大袄溜到送福楼去点酱肘子,甚至在“大酒缸”跟脚伕轿班一起喝二锅头。所以说起阛阓间的动态,小老百姓的热议,在天潢贵胄之中,竟难得地一拍即合,十分聊得来。
  “我以为像太子这般人物,本该足不出宫门,就算出来,也是每天坐在轿子里,‘顶马’在前头喝道……不成想居然交了个忘年交,畅快!”襄王大笑。
  “‘顶马’喝道,早把闲杂人等给撵走了,到哪儿去看真正的市井生活?”太子为他舀酒,“不过,如今想出宫,是越来越难了。”
  “说起来,太子少时在宫外长大,”襄王有所感慨:“当年本王一度十分担心,今看殿下长成如今摸样,实在老怀欣慰。”
  太子笑一笑,正欲接话,看到分花拂柳走来一个人。
  “姊姊?”
  “殿下?”
  两人都一愣。
  往不远处的兵部值房看一眼,太子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好巧。”
  “是。”月昭有些心不在焉,瞅到襄王,由于最近宫内热议,一下猜到他是谁,福身。
  “这位是——?”襄王听太子喊她姊姊,然装束又绝非公主,倒一时不好拿捏。
  “奴婢万贞儿,”月昭答:“侍奉于咸阳宫,见过襄王殿下。”
  襄王更加疑惑,区区一婢,何来让一国储君尊称的身份?
  若说是个老点的,譬如乳母之流,有可能得到一声“嬷嬷”,她明显过于年轻;若说是个暖床的,容貌倒还真属艳丽一路,但又何尝用得着叫“姊姊”?假使是昵语,依皇室规矩,不可能如此光明正大的叫出来。
  月昭自然察觉襄王打量的目光,不愿多解释,朝太子道:“如无他事吩咐,奴婢先走一步。”
  “不急,”太子笑将卣中长勺转向她,“姊姊,你手巧,来帮我们煮酒吧。”
  “呃?”
  “喝完酒咱们一起回咸阳宫。”
  月昭无语,默默接过长勺,将火炉里的火稍微盖小些,素手再选了几枚梅子放进去,听他们爷俩开始天南地北的海聊……
  一忽儿聊到襄王打算送陛下几匣子纸,从纸漫聊到文房四宝去,襄王道:“写字作画,一定要笔墨纸张相配合。有些人说用顽砚劣墨也可以写出好字画来,那真是欺人之谈!”
  月昭恍神,曾经有个人,也这么说过。
  他教她练字……
  “不过,现在旧墨越来越难得,新墨越做越离谱,太子可识墨?”
  太子笑道:“识得一些,不过讲究起来,恐怕还不如我这位姊姊。”
  “哦?”襄王看来。
  月昭推脱:“太子太抬举我了。”
  “我可从来没对谁隐瞒过,最初开始写字,就是姊姊教我的。”
  月昭还要说什么,襄王道:“好啦,既然贞儿懂,我就卖卖老精神,问问宫内最好的墨是哪种,比起我长沙的墨来,是否让人心服口服?”
  倒像个老顽童。月昭轻笑:“御用之墨,皆为上品,我认为最好的,是兰犀墨锭。”
  “愿闻其详。”
  “所谓兰犀,取其香如兰、其纹如犀之意,用上好纯正松烟浸江南石檀木皮而成,以代郡鹿角胶煎为膏汁而和之,铁臼中捣三万杵,可过而不可少。其坚如玉,磨处似刀,可以裁纸,用以书版牍,岁久牍朽而字不动,皆言其坚也。”
  襄王听得两眼放光:“大凡墨以坚为上。你说的这个真有这么厉害,可以用几年?”
  “天天用的话,大概三年。”
  “你会做吗?”
  月昭摇头,太子道:“熬烟多乌烟瘴气呀,叔爷找她要墨,还不如找她要纸。”
  “为什么?”
  “她有一款水印嵌纸,是父皇爱不释手的。”
  “她自己做?”
  太子点头。
  “宫中多能人矣!”襄王对月昭的态度大大转变了,问兰犀墨锭有几挺,又说起自家珍藏的两款古墨,以上党松心为烟,颇有能不能互换的意思。月昭看看太子,太子道:“兰犀墨锭整个宫里不过六挺,父皇赏给我一挺,如果不是用过,我一定拿来孝敬叔爷。不如叔爷伺个机会直接向父皇要,说不定拿得到。”
  “那是一定要提的。”襄王说,再把月昭看上两看,拉过太子,低声:“你为什么要叫她姊姊?”
  “阿?这个……一时难以说清。”
  襄王放开他,清一清喉咙,朝给两人盛酒的月昭道:“贞儿,你进宫挺久了吧?”
  想不到大叔的外表下有颗八卦的心。月昭使劲忍住笑,面无表情:“是。”
  “是不是跟太子一起长大?”他对这个推测十分肯定,搞不好太子降为沂王时这姑娘一直陪在他身边,所以感情才与众不同哪!
  然而月昭的回答让他嘴巴张得老大:“奴婢长殿下十来岁,不好说一同长大,应该说是奴婢僭越,勉强照看太子到大的。”
  “十来岁?你你你——你今年多大了?”
  太子突然咳嗽一声。月昭并不介意:“奴婢三十余了。”
  “不像啊,这太不像了!”襄王仔细盯着她脸,受到入宫以来最大一个刺激:“你最多二十三四!”
  “那是襄王殿下抬举奴婢。”
  襄王犹不能置信,啧啧摇头,如此美人,在宫里这么久,皇帝竟然没看上!
  了解两人关系后,显然跟太子也是不可能的,他现在对她好感大增,叹息她难道一直在宫内这样下去,直到凋谢?
  “你应该出宫。”
  此言一出,太子月昭都抬眼。
  “既是投缘,我有什么说什么,”襄王问:“贞儿如此人才,出去比那些大家闺秀丝毫不让,我倚老卖老,要是有贞儿这样一个女儿——”
  “姊姊不会出宫的。”太子陡然打断。
  “哦?”
  “姊姊,是吧?”太子强调。
  良久,月昭睫毛微颤,应道:“是。”
  襄王察觉出了两人间怪异的氛围,顿下,喝酒。
  “不过,”月昭沉吟半天,出声:“襄王仁慈,倘能建议万岁将宫内充秀制度改一改,也是好的。”
  襄王没料到她想这么远。
  “民间的女儿,一旦选作秀女,按规例,是永世不能与父母相见的了,在深宫里头熬出头的还好,熬不出头的,四五十岁被送进安乐堂,半世不见天日,最后一席草席了结一生。”她低低诉说着:“既然年年都要选秀女,有新的进来,那些到了一般年纪的,何不遣放出宫呢?”
  “你这么说,我倒是忆起来,曾经和人把酒闲谈,也说过这选秀之事。”襄王放下酒杯,“各地一到选秀女的时候,都害怕得很,不论好歹,纷纷赶紧找个人嫁了。”
  太子问:“宫中吃好喝好,难道不比嫁那些穷人家强么?”
  “太子,”襄王苦笑,“穷人家再穷,女儿嫁过去,总还是可以回娘家的。若做了秀女,如贞儿所说,只怕一世再难与父母相见。那么有女儿和没有女儿又有甚分别?所以女儿被官吏选中,做父母的只当那女儿死了,侥幸得到京里选不中,退回来时,好算得是再生了。那时做父母的重得骨肉相逢,像天上掉下一件宝贝来,也没有那样地欢喜;可是选中的人家,眼睁睁地瞧着别人的女儿回来了,自己却消息沉沉,这时的伤感和悲痛,就是心头刲一块肉也没有这般地难受——生离死别,原是人生最伤心的事,太子,你说哪个好呢?”
  太子恻然,忽尔望住月昭:“姊姊,你是不是也想家了?”
  月昭没答话,他又道:“姊姊定是想的,我竟疏忽了。姊姊家具体何处,我让人寻访了来,把他们接到京里,这样时时可以见面,姊姊说好不好?”
  “我自然想……”月昭喃喃,可是,她真正的父母早已……而这具躯体的家人,自己还真不清楚。
  “姊姊待会儿把地址什么的写给我,我马上派人去接。”太子兴致勃勃。
  月昭定一定神,“这先不忙。襄王殿下既熟知选秀内辛,那是再好不过,不知——?”
  襄王道:“贞儿有此悲天悯人胸怀,本王又岂能甘于人后。”
  “真的?”
  襄王笑:“我会适时向陛下提及。不过,多年旧制,不见得一下子能改就是了。”
  “这说不定,先前的妃嫔殉葬制度,陛下不就下令撤销了么?”月昭起身,正正式式地朝襄王行了个大礼:“无论如何,我在此先行谢过襄王殿下。”
  襄王抬手,觑一眼旁边忽然变得沉默的太子,饶有趣味地道:“说来说去,放宫女出宫是好事,是仁政,贞儿为何不让太子直接向陛下提呢?”
  “……”月昭咬唇。
  “唔?”
  月昭还是未答。
  “姊姊,其实,是你始终想出宫,对吧?”
  少年横生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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