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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王进京(上)
  平日可随时进出的左顺门居然重新关防,且又有以后禁用“夺门”字样的诏旨,对石亨来说不啻打击连连,不过天顺六年之初总算还有件喜事,就是石彪之妻生了一个白胖儿子,石家有了一个正宗的嫡长孙,正月十五的元宵恰逢满月。忠国公邸大开满月宴,问起含金汤钥出生的长孙名字,石亨含笑:“正在请万岁赐名。”
  道喜者不由端出肃然起敬的神态仰望:“忠国公果然圣眷隆厚!”
  而宫中的皇帝其实把这件事忘得差不多,直到石亨托曹吉祥拐弯抹角打听,皇帝对曹吉祥道:“喔,喔,是的,你替朕传旨,召见忠国公,把孙子一起带来,朕当面命名!”
  召见的地方在紫光阁,皇帝及众妃陪太后听戏。石亨带着秋姨娘、石彪挈妻带子来了,看到秋姨娘的时候,站在太后身后的秀珠与滴滴一喜一惊。
  秋姨娘满头珠翠,竭力装出贵妇的样子,可神态宛如乡下媳妇进城,皇帝跟石亨对话的时候,别说抬头一窥龙颜,连喘气都格外小心。
  皇帝看了看被妇人抱在怀中的婴儿,道:“圆头虎脑,将来定跟他父兄一样,都是河目海口的雄杰之相。”
  石亨喜不自禁:“陛下过奖,请赐名。”
  “叫宽吧,望他弘毅宽厚,宽猛并济。”
  “谢陛下。”石亨喜滋滋地,“蒙陛下看得上眼,臣再替他讨个信物。”
  真是得寸进尺!金英在一旁暗暗蹙眉,不过皇帝原是备了“见面礼”的,吩咐裴当:“把锁片拿来。”
  大内所制,别样不同,一副金灿灿项圈,圈上挂着一只赤金小锁。
  做工既美,又是御赐,石亨带着儿子媳妇谢恩,皇帝道:“将来你这个儿子是要封侯的,今天先锁定了他,就叫锁定侯!”
  石亨愕然,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哪里有“锁定”这个地名?正寻思之际,小家伙哇哇哭开了,媳妇忙抱着他去找地方喂奶。
  接下来例见太后,太后赏赐了一些东西,皇帝与太后闲聊:“母后,我把文圭放出来了。”
  太后眉毛一挑。
  宗人府册上,文圭为建文帝朱允炆第二子,因当今帝脉乃朱棣夺朱允炆帝位后延续而来,是故对原朱标太子一脉,素来讳莫如深。靖难之变,当时七岁的长子文奎不知所踪,两岁的文圭被幽禁,迄今整整五十五年,皇帝当年从南宫出来,某日触动,就有了释放他的想法,然而始终有大臣认为释放他不妥当,跟成祖当年总不放心生死未明的建文帝是一个道理,来来去去磨了几年之后,皇帝道:“他在凤阳,过的是极苦的日子,高墙之中,据说连女人都没见过。天命有归,朕再度做皇帝,这些看得开了。”
  于是派了司官前去办理,处置是:依旧限制文圭在凤阳,然而可以出门,给予婢妾十二人,仆从二十人,还有一大笔钱,一大片田。
  皇帝细细讲述,太后念了声号,“陛下尧舜之心,这是大好事。”
  这是赞同了,皇帝很高兴,对石亨道:“当时我叫你去处理,有了一两个月,办事的人复命了没有?”
  提到这个,石亨一下子站起来,满脸不安的神色。
  “怎么了?”
  “禀万岁,老娘娘,原是大喜的日子,臣本打算押后再说——”
  “到底怎么回事?”皇帝语气收紧。
  “昨天晚上手下回来,说文圭死掉了!”
  皇帝及太后大吃一惊,以致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下,还是皇帝开口:“死了?你怎么办的事!”
  石亨急道:“臣完完全全照陛下的旨意,不敢丝毫有违!臣属下说,文圭受缚高墙,既不识字,亦不知高墙之外尚有天地,连鸡犬都未曾见过。与他说话,话也说不清楚,不过,最要紧的是女人……”
  皇帝心想,我一片好心,送几个女人给他享受,反而错了?因而追道:“说下去!”
  “不知陛下有没有听过饿太久一下子撑死的故事。一个女人对他而言尚嫌太多,何况十二个?”说到这,石亨脸上现出一股猥琐的笑意。
  皇帝明白了,有点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说——他丧耗于房闱之事中?”
  “是。”
  “不是病死?”
  “不是。”
  “也不是为人所害?”
  “不是。”
  皇帝无语,望望太后,太后也无语,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传旨下去,好好安葬他吧。”
  这样一来,建文一脉是彻底断掉了。
  论起王侯,太后看石亨一眼,低声对皇帝道:“你一直找我要的召襄王的金符,找到了。”
  “阿?”这是绝没料到的事,皇帝让裴当找借口领开石氏一家,及至左右无人,方问:“找到了?不是说大搜了几次一直没有结果?”
  “是的,原是昨日郕王妃进宫来向我请安,说过年的时候修整房子,顺便把她以前的东西清的清理的理,不单找出来金符,还找到了襄王的两封书信。”
  “金符怎么会在她那儿?”
  太后道:“本宫惭愧。当年她出宫,我念她曾力争不废东宫的情分,特别赏了她几箱子珠宝。其中有一只箱子多年未动过,你也知道,最最熟悉本宫衣服首饰的贞儿当时不在我身边,最细心地利儿也……阴错阳差,金符裹在里头了。”
  皇帝哭笑不得,“书信现在何处?”
  太后起身:“你来。”
  秋姨娘终于觑空找到时机和女儿说话,“秀珠,宫中过得好么,想死为娘了!”
  “挺好的,可是娘,你怎么进宫来了?”秀珠牵着她手,闪身就近推开一间房门,屋内没有生火,可娘儿俩也顾不得那许多。
  “还不是沾你的光!”秋姨娘摸摸女儿的脸,亲热地:“女儿呀,娘下半辈子就靠你喽,徐姨娘——哼,以后都没有她的份!”
  秀珠与她在绣墩上坐下:“爹跟大哥怎么说。”
  “哦,对对,这些是他们让我带给你的,”秋姨娘从厚重的斗篷下捞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来,打开,耀眼生光,秋姨娘咂咂嘴:“你爹说,你在宫里要加把劲,这些是给你周转用的。”
  秀珠接过放好,秋姨娘目光随着袋子打转收不回来,秀珠瞧她娘贪婪的样儿,唾道:“这些算什么,以后我当了太子妃,再成了皇后,要什么没有?”
  “是是是,”秋姨娘满脸堆笑,仿佛要开出朵花儿来,“皇后,皇后!哎呀呀,想不到我生的女儿,竟然可以母仪天下!”
  “嘘你小声点!”秀珠捂住她娘的嘴,秋姨娘拼命点头,秀珠松开:“爹还说什么了吗?”
  “你爹最近老愁眉叹气,我猜他是不是得罪了万岁爷。可照今天一看,万岁爷对咱家挺好的嘛!”秋姨娘说:“不过女儿,你爹突然对我特别好,瞧瞧,还破天荒叫我进宫,我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不都看在我乖女儿的份上?所以女儿呀,不管怎样,你一定要选上太子妃,你爹说石家若有什么差池,全靠你了。”
  秀珠心头弥漫上一股不好的兆头:“差池,什么差池?”
  “是呀,我也这么说,咱石府家大业大,哪个不赶着来巴结奉承!你爹大概是年纪大了,总想些自己吓自己的事。”
  秋姨娘不以为意的说着,又问些宫内稀奇事,秀珠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秋姨娘忽问:“秀珍那死妮子怎样,没碍着你吧?”
  秀珠摇头。
  “算她识相。”
  “娘,我有件事托你。”
  “好,好,你尽管说。”
  秀珠靠近她耳边,低低说了几个字。喜气洋洋一下从秋姨娘脸上退去,“你、你要那东西作甚?”
  “反正我有用。你回去跟爹爹说,弄到了,想办法给我送进宫来。”
  “女儿!”秋姨娘紧紧抓住她手:“娘不是个怕事的人,可你这是在宫里!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自有分寸。”
  “不能先跟娘说说吗?娘好歹可以帮你参详参详……”
  “不必了。”秀珠斩钉截铁:“你们不是希望我可以成为太子妃?如果是真的,就照我说的做。”
  午后彤云密布,越发阴沉,竟然下起雪来,而且越下越大,恍如一片片鹅毛在空中飞舞。
  两辆轿子及一众随从亟趋紫光阁而来,先找个房间扫雪。
  “快歇一歇!”先下轿的少年朝跟进房的一众人说,又问身后人道:“姊姊,冻着了吗?”
  “轿中有脚炉手炉,轿围又遮得严实,我哪冻得着,”被唤作姊姊的道:“倒是该问问杨柳铃兰,她们一下子遭雪,都成雪人了。”
  “姑娘,还有我呢!”阿芬在一旁搓手跺脚。
  “是,还有你,快找阁内的公公借火生个炉子吧,大家暖一暖。”
  宫女太监们应,忙过一阵,火升了起来,下人们端了几个炭盆到廊下去烤湿了的衣角裤脚。
  “姊姊你看这幅字,”少年温柔的笑道:“衬着门外雪深三尺,格外尽妙。”
  少年自然就是东宫太子,姊姊是月昭,顺他指处,见多宝架两边贴了一副小小的洒金米笺的对联:“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月昭道:“也就雪满二字符合罢。”
  太子却道:“这对联意境很好,让我一下子能想起画面。铃兰,铃兰!”
  “奴婢在。”铃兰从门外赶来。
  “你帮我磨墨,我画两笔。”
  “是。”
  月昭道:“来这儿是见陛下跟老娘娘的,还作什么画?”
  “紫光阁这么大,现在不知道他们在哪里,雪下这么大,说不得回去了。”太子说,“我让王纶先去打听,有消息了咱们再出发不迟。”
  瞧他兴致勃勃,月昭也就不拦他,杨柳铺纸,铃兰烤了墨盒,给他研磨。
  趁她们准备的当儿,太子凝神思索,等到一切就绪,他濡了濡笔锋,旋即在纸上胸有成竹的画起来。
  月昭叫阿芬端碟子瓜子来,两个人慢慢啃,边说些闲话,那边杨柳铃兰不时对太子的画发出赞美之声。
  阿芬悄悄在耳朵边道:“我看等殿下成婚不久,她们两个也迫不及待要暖床了。”
  月昭照着她凑过来的脑袋瓜就是一下。
  “哎呀姑娘,我是说真的!莫非你不知道,要不是你,东宫里争先恐后想爬上太子的床的多了去了!”
  月昭警觉:“为了这事,是不是私底下挺多人对我有怨言?”
  “没没没,”阿芬连忙摆手:“姑娘你待人好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再说这是为了殿下好,除了那些特别小心眼有心机的狐媚子,谁也没说你坏话。”
  月昭笑:“我不求你说的百分之九十真,有百分之六七十就可以了。要人人都说一个人的好话,圣人也办不到。”
  “姑娘你就是通透。”阿芬睐睐眼。
  “姊姊,你字写得好,过来帮我题字吧。”太子在那边拍手。
  “这么快?”月昭把手擦一擦,踱至案前,但见一幅深山雪岭图,虽压着厚厚白雪,仍显出苍松湖石的秀润气韵。
  “高士呢,美人呢?”阿芬问。
  “那儿。”太子一指。
  却见山脚一座茅草屋,篱笆围成一个小小院落,从窗户里望去,一人正对榻高卧,榻前一枰散落的黑白子。
  阿芬还是疑惑:“没见美人呀。”
  “你就认为他在等美人好了,美人还没来。”太子笑。
  “噫,这样一说,倒说得人心里勾勾的,不知等的那个美人是什么样子?”
  这叫留余。阿芬不懂,月昭却是懂的,道:“也不一定是美人,可以是知己,有句诗叫‘闲敲棋子落灯花’,放在这里,也约略可通。”
  “不要,他等的就是美人。”太子拉过她手臂,把笔塞到她手里:“好了姊姊,你就赶快帮我把那两句题上去吧!”
  月昭踌躇一下,如言照办。刚拈了墨笔,太子道:“等一等。”
  大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走到题字的那一头,压住边角:“我替你抻纸。”
  月昭滴汗。
  大概忖度了下框架,她执笔而就,微低的头就在太子眼下,他细细看她写字。
  这个姿势在外人眼中极其亲密,门外有人咳嗽了一声。
  “参见万岁,老娘娘,纪妃娘娘!”
  当下跪了一屋子的人。
  不来即算,一来大头们都来了。
  太子亦行礼,他与皇祖母亲厚,行礼后笑嘻嘻去搀她胳膊:“听说皇祖母在这儿听戏,孙儿讲完经筵马上赶了来,没料到遇到大雪,不得已在这儿先整整装容。”
  “你母后她们应该还在戏苑那儿,”太后慈爱地道:“我与你父皇来这儿取些东西,不妨就碰着了你,你们在作画?”
  “是哇,乘着雪兴。”
  两祖孙在这边说,皇帝已经踱到案前看起画来了,纪妃陪在他身边,见皇帝不做声,自个儿朝月昭道:“太子殿下画画,你题字?”
  “是,奴婢斗胆。”
  纪妃呵呵两声:“这叫什么,珠联璧合?喔,似乎不对!”
  月昭不搭话,皇帝道:“画是画好了,字也不错,不过,总觉得缺点什么?”
  纪妃一听这评论,消声。
  “回万岁话,少两方图章。”
  “对!”皇帝一拍掌,“字画没有图章,就像女人化妆,匀了胭脂,没有画眉毛,看起来太淡——得补上去。”
  太子过来道:“父皇,我们是急着赶过来的,印子都在咸阳宫,现成没有。”
  “朕看你现成的那些都不太配这画,最好新刻一个。”
  “那不是还得重新取一个落款?”
  “这有什么,”皇帝道:“本就该取个雅致些的。”
  月昭道:“等刻又讲究的话,只怕太慢。”
  纪妃在一旁瞧他们你一言我一句的讨论,特别是皇帝对月昭,熟稔极了的口气,猛地想起皇帝最近常去东宫的流言,不由把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又转。
  “要是父皇随身带了鉴赏字样的章子的话,不如给儿臣盖一个上去得了。”
  “那个不常用,”皇帝从荷包里拿出一枚朱文玺印来:“像常用的这个,‘皇宝尊亲之宝’,除非御笔,不能乱盖。”
  “有个救急的法子。”月昭突然道。
  “喔?”
  月昭未说先笑:“画两个图章在上面。”
  “啊?”
  不光太子头一回听说,皇帝与太后也露出前所未闻的表情。月昭要了一支纤细的羊毫,卷起袖子,朝太子道:“我画了?”
  “你画。”
  “愿意刻个什么样的闲章?”
  太子眨眨眼:“反正是闲逸之作,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吧。”
  “这可是你的作品。”
  “没事没事。”
  月昭学篆刻的时间不长,怕一个不小心就毁了他这幅画,思来索去,只有自己一个昭字练得最熟,又因为只有一个字,于是仿阴阳两刻中的阴法,朱色的是章,留白的是字。
  围观的人看她一笔一笔细描,东一下西一下,起初看不出什么,慢慢成形,趣味就好了。待得成形,觉得与真图章毫无二致。
  “怎生是个‘昭’字?”皇帝问。
  太子却像窥破了什么秘密似的,直冲月昭笑。
  月昭有点莫名,心里是早想好的:“月明,也就是昭昭的意思,所以选了这个字。”
  “这个字好,”太子抢道:“不是说‘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嘛,又暗合高士,挺好的。”
  他接得太快,皇帝看他一眼,“至少得两副图章,还缺一副。”
  “阿?姊姊,你再帮我画一个好了,写我的名字。”
  月昭道:“是否用‘咸阳宫宝’字样更为合适?”
  “就用我的名字吧,要不,你教我,我自己画。”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可行,缠着月昭细细教,月昭无奈答应。
  看他高兴的样儿,太后朝皇帝道:“今儿个你们父子俩都得意了?”
  皇帝谦虚答:“哪儿是得意。”
  太后笑:“你还不得意呢,襄王那两封书信你可是都看到了,心结该解开了罢?”
  原来太后一直都知道。
  沉压多年的两封信,一封成书于土木堡之变后不久,襄王上言太后建议立皇长子为帝,命郕王监国;同时建议以重金募勇士设法至沙漠迎回上皇。这封信到达京城时,景帝已经即位数日,所以没有送给孙太后看,而是交由当时的汪皇后收藏。
  第二封是皇帝回京、定居南宫时,襄王以叔父身份谆谆叮嘱景帝,对上皇应恭顺友爱,勿忘兄弟之情。
  这一来真相大白,襄王不单没有觊觎大位之心,而且忠义过人。至于之前石亨他们攻讦的王文于谦谋立襄王世子的流言,亦不攻自破了。
  皇帝道:“是朕误解了王叔。为弥补此错,朕打算命礼部派人迎襄王入朝,好好招待一番,母后以为如何?”
  “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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