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侍郎王竑奉旨觐见!”宦官一声一声传报。
“宣。”
总算在年底赶回京城的王竑将衣服掸掸,审视无误,跟着小内侍进门,撩袍拜倒:“臣王竑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手持暖炉,用银签细细拨着炉内的银炭,“赐座。”
“谢皇上。”
抬首,发现龙案前还有一人坐着,他拱手:“李大人。”
李贤站起回礼:“王大人。”
王竑资历比李贤高,但因吏部权职比户部重,所以行的是平礼。皇帝道:“爱卿丁忧一解三年,如今回来得正好,为朕排忧解难。”
“是,臣未敢不尽全力。”王竑又站起谢恩。
“不必拘谨。”
“是。”王竑答着,却未坐下,像有什么事欲说不说。
李贤看出来了,皇帝也看出来了,道:“有话就说,这不是大朝。”
“是,原是臣经过通州,岳季方的事臣有所耳闻,但似乎也不该遭受那般对待,臣斗胆为他请个恩旨,解了他的梏。”
“岳正?”皇帝讶道:“那般对待是哪般对待,不就是贬官,何来桎梏?”
“陛下不知?”王竑也惊讶了:“因他在通州探视亲族过了勘合定的限期,通州官员发难,告他一状,现在改为充军肃州了!”
“有这等事?”
“是,充军需差解,那差员特别为难他,岳季方受足了苦头,手上一副铐远比普通的小,又厚,让人双手丝毫动弹不得,一天到晚连睡觉也不解。岳季方素来有胸闷之症,时需抚胸平喘,臣看见的时候,恰及时,不然,差一点命都丢了。”
皇帝沉声:“裴当!”
“奴才在。”
“叫金英来!”
金英冒着风雪匆匆赶到,灵敏感到殿内气压偏低,屏息静气行了礼,听皇帝问:“岳正原发钦州,一下变成肃州,是怎么回事?”
金英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皇帝怒:“好像?这种事朕怎么不知道!”
“回万岁,岳大人既遭谪降,依他此刻官职,升迁贬黜,由当地大吏即可决定。因有人告他,此事由两广道转陕西道处理,陕西道曾在廷寄中顺便提过,老奴以为万岁仍在气中,所以依其处置。”
皇帝道:“传朕旨意,赦其勘合超期之罪,仍赴广东任职!”
“是,老奴马上去拟旨。”
等他退出,皇帝悠悠朝王竑道:“世间雪中送炭者远少于锦上添花者,卿可算一员,是否?”
“陛下过誉。不过,通州官员发难、解差为难,只怕有人连锦上添花者也不如,而是落井下石者。”
皇帝眉头一皱,自然联想起陕西道巡抚与石亨交好,他沉思半日,宣召领宿卫的袁彬,面谕:“你通知左顺门的卫士,从今日起,武臣非奉宣召,不得擅入。”
袁、李、王三人会意,这“武臣”是专指石亨一众而言。“朕本念他们夺门有功,多方优容,却不想弄成今日尾大不掉之局,”皇帝道:“真正始料未及。”
“陛下宽仁,照念旧人,”李贤说:“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当年之事,迎驾则可,‘夺门’二字,岂可传示后世。陛下复登大位,其实是顺天应人,门何必夺?说句僭越之语,那不是自己承认自己造反?”
王竑没料到李贤出如此大不敬之语,“李大人,不得无礼!”
皇帝倒没有即时动怒:“说下去。”
“其时,郕王病入膏肓,且无后嗣,一旦他薨逝,到时群臣自然会上表请皇上复位,名正言顺,何至于要冒夺门之风险?假使事机不密,此辈死不足惜,然有没有想过,将皇上至于何地?”
“不对,当时有传闻说,王文与于谦密谋迎立襄王世子。”
李贤摇头:“听风者一向以讹传讹,请问陛下,迎立有何实据?”
“召襄王的金符,已经不在尚宝监了。”
“那么真的传召了襄王吗?”
“金符请出,要呈太后入目,而太后说金符失踪了。”皇帝道:“朕疑心,是不是王文勾结了内监偷走,迎立外藩?”
“这也是没有实据的事,”李贤道:“且这事情终未发生。真正发生的,是此辈利用皇上贪图富贵,招权纳贿,而非真正社稷江山之心!”
这一番说辞,不知皇帝怎样想,于王竑来说,几有振聋发聩之感。细细品咂,他点头:“陛下厚德,大臣们原本都是向着陛下的。兼之嫡庶有分,正祧有别,说来说去,襄王的资格终归是差了那么点儿,。”
皇帝摩挲着手炉,眼中明暗不定,没有责怪李贤,挥挥手,示意两人退安。
送年花的来了,奉箜与奉簄两个指使着花把式摆上摆下。
“娘娘,平日多见腊梅水仙,今儿遭倒是难得见到香橼、佛手,不如咱多留两盆吧?”奉簄对培植得成双成对灿烂盈枝的新货爱不释手,朝帘内请示道。
帘内,奉笛半跪在软榻前给斜倚的纪妃涂着蔻丹,纪妃扫了眼,没说什么,一旁奉篁是最知她心思的,不用多看就道:“既是新货,旁人宫里就不爱了?你岂可只想着自己。”
奉簄嘟嘴:“轮到咱们殿里,肯定老娘娘、娘娘她们都选过了,再分下去,都是不如咱们娘娘的,有什么挑不得?”
难得她把奉篁说倒,纪妃噗嗤一笑:“得了得了,不就是广东来的花俏玩意儿,不过图个新鲜,你想留就留着。照本宫看,其实这东西不如梅花水仙素雅——说起来,奉篁,我给老娘娘准备的那盆梅花怎么样了?”
“已经装好盒了,老娘娘想必喜欢。”奉篁答:“我拿来给娘娘过目。”
纪妃点头,奉篁走开,奉笛给纪妃涂完左边五指,吹了吹,换右边,道:“娘娘,刚才奴婢进来的时候,听到墙角根儿几个丫头在嚼舌,隐隐约约说是江嫔怀上了,不知是真是假?”
“什么?!”纪妃手一动,一道长长的红痕划过手背。
“呀!”奉笛连忙手忙脚乱的用白巾沾皂荚水给她抹去,纪妃问:“有这消息,本宫怎么不知道!”
“娘娘莫动怒,说不定是一群巴结的谄媚生风,乱捧臭脚呢!”
“假的倒罢了,若是真的,江可儿这死妮子敢瞒着本宫,本宫教她好受!”纪妃平静下来,想一想道:“你去看是谁谈论,弄清楚到底有这回事没有,回来告诉我。”
“是,奴婢晓得。”奉笛接着将她指甲涂完,奉篁捧着一个裱得十分精致、大约半只手臂高的木匣子过来了。
木匣中是一盆红宝石梅花盆景,形象逼真,每朵梅花都是金托,花瓣嵌红宝石,全数花朵用了数百块红宝石,堪称杰作。
“娘娘这份礼物,定然是博得头筹的。”奉篁奉承着。
纪妃却冷冷一笑,并不见喜色。
怎么回事?明明之前还为其得意不已。奉篁感到不解的看向奉笛,奉笛不敢做声。
“老娘娘的恩宠固然是一回事,”纪妃缓缓道:“不过,万岁来我这永宁宫,是越来越少了。”
这种语气,两婢无法接话。好长一会儿奉篁才试探性地道:“娘娘是说江嫔?”
纪妃挥挥手,“不说了。我最近看,陛下好像对太子十分上心似的,时不时就去东宫。”
可说是心腹的四婢,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看重的是德王,奉篁道:“太子殿下近来频开经筵,本是引人注目的大事。等到德王殿下也到了开经筵的年纪,万岁想必一样看重的。”
“是么?”纪妃不置可否,漫不经心的比看涂好的指甲,“你们觉得,万贞儿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人。”
万贞儿?两婢不知缘何提到她,奉笛首先兴起的是羡慕嫉妒:“她可真不见老!也不知用什么保养的,我听说脂粉水彩她都不用,可肤色真跟十八二十的小丫头似的!”
奉篁想到的和她不同:“当年,元亨利贞四人之中,我以为她是最浅薄的那个,可如今看来,竟像看不透似的。”
“权妃那件案子,让她插一脚帮太子解了围,”纪妃道:“可惜了本宫的一石二鸟之计。”
“娘娘如果觉得她碍手的话,不如先——?”
纪妃吹着手指:“你不要小看她。景泰二年中元节的落水事故,你们还记不记得?”
“自然。”奉篁答。
“她是被田妃的人推下去的。”
奉笛呀了一声,奉篁却是老早就知道的模样,道:“谁让她跟景帝不清不楚。”
“那你说,她到底知道谁在后面指使呢,还是不知道?”纪妃设问。
奉篁只能推测:“她后来被关了三日,又被送去长春宫照顾太子,事后无半点流言,可能并不知道。”
“错,”纪妃说:“她去长春宫是向周贵妃自请的,这足以说明一点,她要避开田妃。”
奉篁道:“她不记恨?”
“记恨也无用,所以躲开,而且不说半句——奉篁,从那个时候起,本宫就知道,她已经远非当年轻易落入本宫圈套的万贞儿了。”
奉篁无语,沉默间,外头宫女进来,朝奉箜耳语两句,奉箜叫奉簄把花什么的都收拾了,花把式也带下去,朝纪妃躬身:“娘娘,仁寿宫六家小姐来向您辞年了。”
“来得恰好,指甲干完。请。”
“是。”
奉笛将珠帘撩起,奉篁扶纪妃坐到宝座,奉箜奉簄站定,以石秀珠领头,依次是吴灵犀、王钟英、张珊、柏媛、石秀珍。各个穿了粉绿鹅黄的新袄儿,钗簪玉环,打扮得新致致的,衬着一张张年轻娇嫩的脸蛋儿。
各人行了万福,说了吉祥话,纪妃赐座,摆上各色点心,一团欢快热闹中,只有张珊,显得有些悒怏。
略坐片刻小姐们告辞,秀珠不小心打翻茶盏,纪妃道:“奉箜奉簄招待小姐们先去外殿稍侯。奉笛,你挑一条裙子来让石二小姐换上。”
大家各行其事,转眼殿内只剩纪妃、秀珠及奉篁三人。秀珠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锦盒:“送给娘娘赏玩,不成敬意。”
“哦?”纪妃含笑打开,里头一支钗头为玉兰含苞状的玉簪。
“此簪夜间能发出荧荧碧光,据说是永乐年间三保太监从海外带回来的一块奇玉,由巧手雕琢而成。”
“有几分意思。”簪子确实雕得好,纪妃看两眼却不看了,交奉篁收着,道:“看今日排位,恭喜你,太子妃有望。”
以前六人中原是张珊为首。
“全赖娘娘指点有方。”秀珠说着做个万福:“不过前儿个万岁来仁寿宫看望老娘娘的时候,似乎更喜王家小姐,说是只有她容貌最配得上东宫。”
“是么?”
秀珠不语。
纪妃道:“选太子妃就是选未来的皇后,向来重德大于重色,你家世摆在那儿,不必瞎操心。”
“可是,从太祖马皇后始,本朝历来对皇后家世并不严格要求,小女父兄虽名声显赫,但……”
“你的意思,为十拿九稳,再扳倒王钟英?”
秀珠低头:“望娘娘成全!”
“不劳本宫成全,”纪妃看着她,哼笑两声:“你记住,你所做的事,跟本宫没有半点关系。”
“是,是。”
手炉里的炭烬了,奉篁换过,纪妃重新捧着,“有个方法,用不用在你。”
秀珠答:“娘娘说的,必是好计。”
奉笛取来新裙,秀珠一再道谢,看着她背影出门,奉篁道:“娘娘,奴婢不明白,您为何要帮她?”
“本宫帮她了吗?”
奉篁一哽,“奴婢瞧她面相薄,不像是个知恩图报的,且要是万一做事不稳,牵涉到我们……”
“她做的那点子事,还动不了本宫。”纪妃冷笑:“一个自动送上门任我们掌握的太子妃,你觉得本宫是不是应该试一试呢?”
奉篁恍然大悟。
千里起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