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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驾惊鸾
  每日晨昏定省,不管来早来晚,论走得最迟的话,要数纪妃,她总是要多陪太后说一会儿话。
  “最近怎么都不见太子,”她状似无意中提到,“是不是该安排他与那些小姐们见见面呀?”
  “太子来得很早,”太后啜着香茗,笑意盈盈:“你没见着罢了。”
  “那些小姐们——”纪妃吃吃笑,“他可中意?”
  “还没安排呢,”太后道,“你给哀家说说,哪个好?”
  看似征询的语气,不过纪妃知道,其实这事儿轮不到自己插嘴,因而陪笑:“想必老娘娘胸有成竹儿了的。”
  太后放下茶盏,“前几日游湖,我故意不给她们赐座,就为着看看她们反应。”
  “老娘娘圣鉴!”纪妃口里捧着,暗地里不禁暗道,姜还是老的辣。
  “观来观去,最沉稳的倒是太子亲挑的那个。看来太子倒是有些眼光。”
  “听说——”纪妃想了一想,道:“太子爷这阵子出宫出得很勤,老娘娘是知道的罢?”
  “哦?”太后脸上挂着的笑容消失了。
  纪妃连忙站起:“老娘娘恕罪!妾身以为他给您请安请得早,就是为了早些儿出宫,也跟您禀明了的!”
  “出宫一回两回不算什么,”太后喜怒不形于色,“你坐。”
  “谢老娘娘。”
  “可出得勤,那就让人费猜疑了。万岁爷派了他什么事儿吗?”
  “万岁爷可跟老娘娘提过?”
  这话问得直了些,太后瞪她一眼,纪妃不敢做声了。
  好一会儿,太后才道:“你的‘听说’,有没有具体说说太子爷到宫外做些什么?”
  纪妃不敢造次,答:“这倒没有。实在是太子爷招人注目了点儿,要不宫里也不会有人乱嚼舌头。”
  她为自己撇清,太后不语。
  纪妃偷偷用眼风瞄了太后一眼,踌躇道:“宫外不比宫内,就怕那些纨绔内监什么的把太子爷带坏……”
  太后断然道:“这可不行!”
  “可不是呢,妾身也是这么想。谁不知道太子爷是宫外长大的,只怕成天呆在宫内也不习惯,而况现在正值年少,就怕被些下作的人勾引去那些胡同底儿根儿——”
  “什么?什么胡同底儿根儿?”太后不喝茶了,“你给哀家说清楚。”
  “就是那种龌龊地方。”纪妃当然不会明指,“血气方刚,能算倒也算了,最怕是染病,听说那里的人要是一个不小心,会得一种疮病,浑身长起杨梅大的脓包,而且流水,黄黄的,流到哪里,疮就长到哪里……”她没说下去,因为看见小姐们来请安来了。
  六家小姐都察觉到了太后的异样,照例行礼之后不敢多留,退出落英殿,吴灵犀首先道:“太后怪怪儿的。”
  “她不会知道了我们见过太子殿下的事吧?”秀珠突然问。
  这下可把其他五人吓着,张珊道:“不、不会吧,我们只是碰巧撞见而已——”
  “而且总是要见面的呀。”王钟英心存侥幸地。
  柏媛滴滴向例不说话。
  “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那天那个招待我们的宫女叫万贞儿,听说是她把东宫带大的——”秀珠未说完,被吴灵犀打断:“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那个万贞儿才多大?太子殿下多大?相差不过几岁,怎么可能她把殿下带大?”
  秀珠得意地:“你以为万贞儿多大,珊姊姊,你说。”
  张珊迟疑:“大约双十出头。”
  “错!她已经三十多岁了!”秀珠瞧众人一副呆怔的目光,更加洋洋:“老娘娘身边,不是元、亨、利、贞四个来着,万贞儿就是其中之一。你们看元儿姑娘、亨儿姑娘跟言谨姑娘,就知道这位万贞儿的年纪,远不如看起来年轻。”
  “真让人不敢相信,”王钟英喃喃:“那位万姑娘瞧着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似的。”
  可也总算少了个威胁,秀珠想,而且以后说不得要讨好讨好她。边道:“反正她似乎位子蛮高的,太子殿下十分敬重她,连德王殿下不也叫她姊姊么。”
  各人心中各打起小算盘来,吴灵犀道:“你说这么多,就是说有这位贞儿姑娘在,我们可以把责任推给她吗?”
  “哪儿是推责任?”秀珠想她也忒直,道:“我的意思是,这位贞儿姑娘听说人不错,平日里有人犯错,她能维护的总暗中维护,大家都很服她。所以也许我们不必担心。”
  去,说来说去,还不是一个意思!
  大家心道。
  吃过午饭,几人进一步讨论既然万贞儿地位不低为何没住咸阳宫反而在西苑的问题,赛嬷嬷来了,大家识趣住嘴,突然有个小宫女跑过来,“嬷嬷嬷嬷不好了,发生大事了!”
  皇后和权妃干上了。
  事情起源于高丽来使,自然要来探望他们的娘娘,本是皇帝特别恩准了的。由于外臣不得进内廷,于是乎安排在西华门外的古刹,权妃自恃是宠妃,又是见老乡,遂排起全副凤驾的仪卫,一路威风凛凛地出了西华门,望皇城里绕了一个大圈。远地里文武官员瞧见了,当作是皇后的鸾驾,迎送时齐声呼着娘娘万岁,权妃居然也老实受领他们的。这消息传到宫里,纪妃首先得知,暗想这是得来不易的绝好机会。当下便来报知皇后,将权妃恃宠目无皇后的话,正言厉色地说了一遍。
  皇后呢,对权妃虽不如纪妃那样恨得牙痒痒只盼不能一口吞下肚去,心里却也早有龃龉。先是权妃一身肌肤腻滑莹洁,赛若羊脂,把万岁爷迷得三魂不着五道儿。迷就迷吧,偏生权妃说皮肤娇嫩是出于食玉所致,问她玉何能食?答曰高丽原本为产玉之地,更有一处地方,有种人专在河中掏玉,掏着了卖给人家,黄的算为上品,白的略次一点。吃玉的人,把玉取来,涤洗干净,放在罐里煮着,过了半晌,将自习草和玉煮,待玉煮软了,再把自习草取出,这时的玉已煮得和膏一般,又加上香料糖汁,吃起来味儿又鲜洁又香美,无论什么东西,终比不上它的。
  这让皇帝大为惊奇,又问煮玉的自习草从何而来?权妃答在产玉的河边上,草与玉的性情正好相反,不管怎样厚的玉,一经和草煮,便柔软如绵的了,大约也是一种相生克的意思吧!
  皇帝摸着她那销魂的肌肤,道,你既喜欢吃玉,朕就命那里的官吏去采办去。于是传谕,专造一队取宝船,令宦官领着,每月前往高丽采玉,单就采玉一项,内府耗费报销月支五十五万余两。初听到这个数目的时候,便是皇后,也不由不皱眉,心道太过奢侈。
  接着是开春的春耕,皇帝要在先农坛率文武百官“亲耕”,以作表率;皇后则领六宫嫔妃上勤桑台,试行育蚕,劝人民勤蚕种桑的意思。等皇后从勤桑台回宫,宫女内监都来叩贺,皇后便拿金银缎彩等分赏给她们,呼作赏春。那天钱皇后回宫,照例分赏与宫人们金银缎匹,却赏得微薄了些,而权妃因手中宽裕,当宫女们也对她叩贺时,格外从优给赏——皇后赏给锦缎一匹的,她便赏给两匹。这样一来,宫女太监们欢声雷动,齐齐颂着权妃的美德——这种举动,分明是压倒皇后。钱皇后后来听了,差点当场就要发作,只是一来自己个性使然,二则碍着皇帝的面子,不好把权妃十分得罪。但从此见了权妃,是再也没有好脸色的了。
  一桩桩往事回想起来,再听纪妃在一旁道:“高丽什么地方,一个小国而已,却在咱们面前泼上了天!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今日若不把权妃重重惩儆一番,只怕往后不知怎生了得,实在视娘娘您的威严于无物!”
  “……”
  “那可是只有娘娘您才能专用的仪注啊!想当年咱们陪万岁爷在南宫受了不知多少苦,才换来今日,她倒好,一来什么荣华富贵都是她享了,尽日目中无人,不知安的什么心,!”
  皇后想起南宫岁月,正打中心坎,不由勃然变色道:“权妃欺我太甚,难道我不能请祖训吗?”
  说着吩咐友梅友菊去请太祖的训谕和高皇后的家法,友梅友菊不敢违逆,等祖训捧来,皇后升座坤宁宫正殿,令二人前往权妃的翊坤宫宣旨,登时识得眼色受过权妃赏的赶紧跑前一步报信,哪知权妃听闻皇后召唤,毫不在意,报信的还想再说,一旦升正殿,表明皇后将施大赏罚,因平日是绝不轻易做出此举的——不料权妃身边一个极为宠信的名叫可儿的宫女叱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报信的只有吞声,倒并不气恼权妃,知道她毕竟对于宫廷的规例并非完全通透,只暗暗替她捏一把汗。
  不久权妃到抵坤宁宫,瞧太监宫女们个个肃立,纪妃侍立一侧,还有点儿不明白,因而行礼也就迟了些,这时听皇后在宝座上喝道:“权妃,好大的胆子!还不跪下!”
  权妃吃了一惊,行礼,“不知何事,值得皇后娘娘这样动气?”
  皇后冷笑,“你有何罪,你自己不知道,还来问本宫?”
  “请娘娘明示。”
  皇后瞧她嘴硬,犹如火里浇油,“友梅!”
  “在。”
  “读祖训!”
  友梅应是,翻到早找到的那一页,念嫔妃有越礼不规则行为,准皇后坐坤宁宫殿以家法责罚云云——权妃把诧异的目光往身后看一眼,可儿低着头,权妃又返首回来,道:“娘娘,我实在不知——”
  “安敢狡辩!”皇后却不容她多说,“今日一次算齐全了,纪妃,她尚有何形状,你说。”
  纪妃朗声,把权妃滥耗内务珍宝、妄行赏罚、擅摆全副仪卫冒充国母受大臣朝参等罪名一一数说,真个一清二楚,越说皇后越觉自己据理,喝左右:“着宫正司来!”
  宫正司都是粗壮的老婆子,待人一到,皇后即嘱她们褫去权妃外服,权妃明白大事不妙,双手紧紧捺着,抵死也不肯放松,纪妃冷冷道:“竟敢违抗懿旨,全脱了!”
  得了命令,婆子们就使出了全力,又是扭又是摁,权妃挣扎不过,竟哭喊起来,老婆子可不管这些,一个抓住她的脚,一个便去卸裙幅。权妃真急了,慌忙的去拉,这时又上来两名婆子,竟然抽她的腰带,权妃猝不及防,眼看小衣露了出来,她赶紧抱住酥胸,然而下身却顾不着了,登时哗啦一声,八宝山云的锦绣裙及罗裈全褪了下来。
  当她趴在地上的裸体呈现时,作为观众的一干人等被她完美的臀部和修长的大腿惊呆了——真有本钱,怪不得能迷住万岁。
  纪妃更是嫉上心来,“打,重重的打!”
  婆子们不敢含糊,执起宫中专用的青藤,一下,一下,再一下。
  娇嫩的玉肤怎经得起和青藤相拼,况且又是宫正司的人下手,十分老练,鞭子看着轻巧,打在身上却分外疼痛,况又无衣物相隔。不过十下,权妃已经梨花带雨哭得咽不出声,皇后看着,到二十下的时候道:“停。”
  “娘娘……”纪妃要开口。
  皇后作了个手势,随即摆驾出殿,纪妃重重哼了一声,也在自家四鬟拥簇下径去。宫正司的亦回去了。殿上静悄悄的,只剩下权妃的几个宫人呆呆地一声不则,权妃的饮泣声不断回荡。
  良久,可儿才敢靠近前,小心替权妃将罗裈穿好,给她盖上一件斗篷,将她搀扶起来。可怜权妃刚受了那样一顿打,哪里立得住?可儿吩咐左右去找软轿,权妃看着她,想说什么,见她动作温柔细心,躅了躅,又不语了。
  回到翊坤宫,一步一步地挨到绣榻侧,权妃立时往下一趴,当初从高丽跟来的两个小侍金得金良面面相觑不知何事,拉住可儿问,可儿先拿伤药径自给权妃抹了,放下珠帘,方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一道来,且道,“咱们娘娘自入宫来何尝受过这样的耻辱,今朝偏大众面前丢脸,令人窃笑……娘娘往时又是个傲气好胜的,唉!”
  她的语调不高不低,正好让房内人听着,权妃翻身对着墙壁,越想越觉无颜做人,心里也越是气苦,竟嚎啕大哭起来,可儿少不得再劝,正幽幽咽咽间,忽听得忽听得侍卫的吆喝声,宫女来报皇帝往翊坤宫来了。
  “娘娘……”可儿慌忙站起,“你该梳妆——”
  权妃却做没有听见似地反而掩着脸越哭得厉害,可儿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多劝,示意其他人迎驾,自己到宫门口跪下。
  皇帝下了辇,身后跟着大太监裴当及几个内侍。到得宫门前,不见权妃出来迎接,宫女亦都是愁云惨淡的神色,不禁诧异,便大踏步走进门去,内外寂寂,只隐隐闻得啼哭的声音从帷帐中传将出来,格外清楚。
  掀开珠帘,权妃正侧卧在绣榻上,身上脱得剩下了一件里衣,肩膀一耸一耸的,脸朝里哭得很是悲伤。
  “爱妃,这是怎么了?”皇帝至榻前坐下,含笑将她搂转过身来。
  “万、万岁……”权妃哽咽着,一头栽进他怀里,哭得更是梨花带雨。
  皇帝抬起她下颔,但见美人儿青丝散乱,脸上胭脂狼藉,一双杏眼已哭得红肿如桃,涕泪沾着衣襟上湿了一大块。
  “嗬,”他随手扯了一条绣毯拥在她身上,一面说道:“朕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儿的,不曾半天功夫,怎么你已弄成了这个模样了?”
  权妃低垂着粉颈只是痛哭,皇帝便朝底下跪着的可儿看去,可儿道:“启禀陛下,娘娘、娘娘她……挨了打。”
  皇帝停了笑,将权妃整个儿看一遍:“挨了打,挨谁的打,打在哪里?”
  金得金良及其他不相干等识趣的退下,权妃扭在皇帝怀中,慢慢去了罗裈,皇帝瞧时,但见那白生生的雪臀及大腿上,显出红红的交杂的鞭痕来。
  他吃一惊:“到底怎么回事?”
  可儿代答,将权妃受责的情节,从首至尾陈述了一遍。
  皇帝听罢,心上明白了八九分,知道这事是权妃自己不好,擅自摆了全副仪仗,虽然受了责,照例讲起来,还算是轻的,倘被廷臣瞧破出来,上章交劾,至少要贬入冷宫,更不知道怎么说。可瞧权妃哭得和泪人一般,明显需要安慰,皇帝想想,便把好话安慰她道:“你吃了这样的苦痛,朕也很觉不忍,这口气早晚要替你出的。但你身体也要自重点儿,倘悲伤太甚了转弄出别的病来,愈叫朕心上不安了。”
  说着从袖里掏出罗巾来,挽着权妃的粉颈轻轻给她拭泪,再叫裴当赶紧去拿大内最好的伤药来。一头又附着权妃的耳朵,低低地说了好一会,权妃才渐渐止住了哭。
  止住了哭之后便觉这副样子不雅,她也不是全没头脑的,便叫可儿替她重新梳妆,皇帝便斜倚在绣榻上,看她梳妆打扮。
  可儿替权妃挽了个云髻,另有三四名宫女上来,捧着金盆的热水及玉杯金刷各样漱口器具,服侍权妃盥漱洗脸。接着一个宫女捧上金香水壶和金粉盒、白玉胭脂盒等,权妃搽脂抹粉画好蛾眉完毕,更上一件绣服,打扮得齐齐整整,这才朝皇帝盈盈一拜:“臣妾适才无礼,陛下并不见责,反劳圣心,使臣妾蒙恩犹同天地,此身虽万世也报不尽的了。”
  皇帝瞧她焕然一新判若两人,笑着拉她起来:“好爱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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