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一个影壁。
绕影壁而东,里面方方一个小院落,庭前一架紫藤,绿叶森森;满院种着栀子花,娇酣清香,正是开花时候。三间静室垂着湘帘,悄无人声。
跨进秋叶式的洞门,恰好一阵微风,传出一股药烟,清香沁鼻。滴滴循之,却见一个二十余的宫女,正拿着把蒲扇在院中煮药哩。见了来人赶紧立起,“姑娘,你可回来了!”
“阿芬,带这位嬷嬷去换身衣服。”
叫阿芬的斜睨赛嬷嬷一眼,刚才还威风八面的赛嬷嬷此刻真人如其形,仿佛落水狗似的,阿芬问她哪个宫的,她老老实实作答:“仁寿宫。”
“仁寿宫?不对,我以前没见过你。”
“姑、姑娘许是没见过,老奴原是宫正司的,最近因东宫选妃,调到仁寿宫,教各家小姐。”
“哦——”不知为什么,阿芬的声调拉得老长,滴滴还发现,她若有似无地瞟了身边美人姊姊一眼。
“这就是太子妃的人选?”阿芬又朝滴滴看道。
“不——”滴滴没答完,赛嬷嬷抢着讨好道:“是是是,不止这一位,还有五位呐!”
“长倒是长得清清秀秀的。”阿芬将滴滴从头打量到脚,噗嗤道:“不过嬷嬷,你不知道东宫对选妃很反感么?”
“阿?”赛嬷嬷张大嘴,没想到马屁拍在马腿上。
滴滴也陡然抬头,看向眼前似乎身份很了不得的叫阿芬的这个人。
她到底何人,似乎对太子很了解?赛嬷嬷照理地位不低,可自从见了美人姊姊、以及这位阿芬姑娘,身份就像自动矮了一截似的,刚才美人姊姊就那么一句,赛嬷嬷不但再不追究,还对要劳烦姑娘挂记给她换衣感恩戴德。
若是位娘娘倒也罢了,偏偏她们的穿着明明显示她们是宫女,但宫女居然可以单独在西苑住这么一间院子……
“行了阿芬,不要乱说吓人家嬷嬷,”美人姊姊开口了,“再不去,冻着了唯你是问。”
“好吧好吧,嬷嬷你随我走。”阿芬把蒲扇交给她,临了叮嘱:“姑娘,你小心看着药,快开了,这煮的是最后一道。”
“嗯。”
阿芬领着赛嬷嬷走了,美人姊姊让滴滴坐。滴滴不知怎么称呼她:“呃——”
“我姓万,宫里人一般都称呼我贞儿。你叫什么名字?”美人姊姊似乎洞穿她的肺腑,微笑。
“原来是贞儿姊姊。贞儿姊姊好,我叫石秀珍。”
“秀珍,好的,”万贞儿点头,“要喝什么茶,我去给你泡。”
“不不,不敢——”
“依本王看,茶不急着喝,她那头乱发倒是该好好重新梳一梳。”月洞门外有人笑。
“德王殿下!”滴滴认出,急忙弯身行礼。
万贞儿也跟在旁边:“见过殿下。”
“免礼免礼,”锦衣的少年依旧带着他几个提笼架鸟的随从,大剌剌走到石桌边一屁股坐下:“皇兄都不让你行礼,我怎敢当?”
“殿下笑话了。”万贞儿不卑不亢。
滴滴觉得两人间气氛有些古怪,摸摸发鬓,应是刚才追跑之中头发乱了,正好拿来做借口。
“西厢里有一副妆奁,石小姐尽管用。”万贞儿闻弦歌而知雅意,要送她到房中重梳,滴滴道殿下要紧,可以自己找,于是退开。
末了听德王说的一句是:“难怪我说之前在东宫少见了你,原来到西苑来了,哪儿不舒服啦?”
等滴滴对着铜镜重新挽发完毕,走至门帘前,脚下微一踌躇,先不急着现身,且偷偷掀起一角,看那两个人怎么样?
一看,却大为惊奇。刚才似乎还生疏的两个人此刻竟在石桌上热热闹闹打起双陆来,德王尤其激动兴奋,时前时后,几名小内官也为主子卯气使劲,可声势大的人却不见得一定赢,到了终局,德王终究输了两步,问贞儿要什么作赏,贞儿道:“别的不要,单要你腰间那个紫色的香囊儿。”
“啊?”德王低头看看,舍不得:“这是本王最最喜爱的一个哇!”
“愿赌服输。”
德王叫捧匣太监上来,讨好地:“贞儿姊姊,你看这匣子里这么多,随你挑一个,可好?”
贞儿摇头。
“好姊姊,好姊姊……”
贞儿起身收拾棋子:“算了,那就不要了罢。棋也不下了。”
“唉唉唉,这可不行!”德王急了,护住棋盘不让她收:“再玩一盘!”
贞儿看着他。
“好吧好吧,”德王愤愤去解腰间香囊:“给你!先放你那里保存会儿,再下一盘,再下一盘我一定重新赢回来!”
“好。”贞儿挺干脆。
第二盘还是输,德王傻眼了,滴滴在帘后看得直笑。
“你……你还要什么?”
贞儿又朝他身后几名太监扫了一眼,德王直觉不妙。
“我要你那只鹦鹉。”
“不行!绝对不行!”德王誓死护鸟:“它是本王调教了两年的,而且品种珍贵,你看它这喙,多坚硬!这羽毛,多漂亮!这……”
巴啦巴啦一大堆鸟经,贞儿将手中紫色香囊转了两转,去端小炉子上的药,端好了,顿一顿,忽然把香囊扔到火里,正旺的火焰瞬间把它吞噬掉了。
德王戛然而止。滴滴倒吸一口气。
“你,你……”德王指着贞儿。
贞儿却若无其事,将药从罐子里滤出。
“你,你……”德王仍没反应过来。
要其他宫人敢这么做,跟着德王的小太监首先就要跳出来为主子叫唤。可眼前这个人,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之一,所以院中呈现片刻的死一般的寂静。
只余药倒出的嗒嗒声。
贞儿将药吹吹,重新走回来,看看双陆棋盘,喝一口道,“既然德王舍不得,鹦鹉就算了。还要继续下吗?”
就在这一刹,德王明白了。
母亲平日里那些蹙眉。
那些香囊啊什么的,对于男孩子来说,并不是好玩意儿,至少他母亲,至少贞儿,是不喜欢的。然而贞儿并不多说一句,只是这样,只是通过举动,反倒让他觉得翻然,心中恍悟。
“噫,好漂亮的牡丹!”门外陡地传来一声娇笑,接着嘻嘻哈哈的女孩子的声音:“京城里怎么有这么漂亮的牡丹!”
“是从洛阳运来的吧,在京师里卖,大概要以朵计。”
院内三人注目,但见屋外行来四个太监,各捧一具粉定窑的大花瓶,瓶中插一丛初放的牡丹,姚黄魏紫,艳丽非凡。如张珊刚才所言,这一丛就有四五十来朵,论时价可抵过三五户中人之家一月的赋税。
小姐们不明白怎么回事,随着太监们探头往里望,看见德王,纷纷掩嘴,赶紧收束了嬉闹之态,齐身行礼:“见过德王殿下。”
德王走过去,笑:“这牡丹不是我的,喏,真正的主人来了。”
果然后面徐来一人一马,前面牵马的那个太监身量不高,约三十余,举止老练;马上坐着个头戴紫金冠的少年,上身一件大红平金的箭衣,下身着一条葱绿泥金寿字的束腿袖袴,大白马金辔玉勒,昂首摆尾,好不神气。众小姐见了,心中不免自问,这又是谁呢?
滴滴秀珠张珊却是知道的,竟不约而同楞在那里,紧张得说不出话。
身量不高的太监指挥四名太监把花放下了,朝万贞儿——也就是月昭笑着作揖:“姑娘看看可喜?”
月昭道:“太子爷,这是哪里弄来的?”
吴灵犀王钟英柏媛一听,想要走避已是来不及了,欲看又不敢多看,未料到太子是如此风度翩翩的人物,个个又惊又喜,均羞得满面通红,低垂着粉颈抬不起头来。
太子跳下马,并未多看众女一眼,指花笑道:“姊姊喜欢吗?”
德王故意横插一杠,朝王钟英努嘴:“我看那位姊姊更适合牡丹花。”
太子这才看向众女:“她们是?”
赛嬷嬷跟阿芬从西厢出来,瞧见东宫,赶紧福身,发挥本职,一一介绍:“太子爷,巧了,巧了!”
于是张珊、秀珠等依次行礼,王钟英敛腰的时候,头上芙蓉花掉到地上,正落在太子的脚边。太子便拾了起来,含笑交还给她,这一下子弄得王家小姐更是脸如火烧。
吴灵犀柏媛介绍完,赛嬷嬷问:“石家另一位小姐呢?”
滴滴抹抹发鬓,掀帘:“我在这儿。”
她一出现,其他五人瞬时联想起太子钦点她入宫的旧闻,对于王吴柏三人,原本只是听着却并不太在心上的,可这会儿却不由重新打量起滴滴来了。
月昭道:“今儿难得这么热闹,阿芬,你招待大家坐,我去弄点点心给大家吃。”
德王听了眼睛一亮:“好耶!贞儿姊姊的点心最好吃!”
太子瞥一眼她还持在手里的药碗,并不赞同,但瞧月昭兴致高,没多说什么,只对王纶使个眼色,王纶即对身后四个太监道:“去帮忙去。”
他自己自觉挽起袖子也准备来。
秀珠她们观察着,揣度月昭底细,明明一个宫女,德王竟然以姊称之,太子殿下更是亲来送花,莫非……
月昭笑对王纶道:“公公就不劳了,多是些现成的点心,端出来就行。”
王纶现在是咸阳宫的管事牌子,大大小小算得上个人物,在月昭面前却半点不敢抬高:“姑娘您这说得,是怕我捣乱呢吧?”
月昭坚决地:“你伺候太子,这是礼数。”
王纶为难的朝太子看看,太子颔首,王纶于是放下袖子:“恭敬不如从命”
赛嬷嬷也要帮忙,被月昭派着和阿芬一起招呼,太子与德王一桌,小姐们在不远的另一张石桌旁坐下,阿芬上茶,赛嬷嬷负责热络气氛,可惜小姐们谁也不多说话,只听太子与德王兄弟聊天。
先说的一些大本堂上老师教的课业,董仲舒啊什么的,小姐们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一会儿德王从怀里拿出张图来,打开:“皇兄,这是我在养伤的地方无意中发现的龙之九子的图像,不过它们的名儿可真奇怪,大约一半不认得。”
太子道:“龙为天,其子之名自然不同。”
“皇兄你都晓得?”
太子笑着指第一个道:“形似龟而有齿,名赑屃,好负重,今石碑下龟趺是也。”
“原来念赑屃!”德王拍掌,支颐:“有一种神兽叫玄武,跟这个好像,皇兄,这两个之间有关系吗?”
太子先赞这个问题问得好,想一想,道:“玄武应算远古大神,很久很久之前有族颛顼,与东夷太昊,北狄黄帝,西戎炎帝,各仰族徽,大概就是玄武朱雀、青龙白虎的由来。玄武龟身蛇尾,与龙在同一位置上,赑屃为龙之子,低了一辈。”
德王佩服的点头:“那些颛顼太昊的又是些什么,好有意思。”
“去看《山海经》。”
“唉皇兄,你知道,大儒们教的那些功课背都背不来,还整天练字,玩且不够玩儿,哪里来时间去看闲书?要不你跟我讲讲得了。”他嬉皮笑脸,太子敲敲图纸:“一时半会儿是讲不完的,再说,你到底要听山海经呢,还是要继续这个?”
德王有些为难,“算了,还是继续说龙九子的事吧。”
于是太子继续,将龙之九子的种种名称个性简洁而又明确的解释,德王听得拊掌连连,一会儿道总算明白了什么叫“睚眦必报”,一会儿又说原来门上的铺首叫椒图,性好闭,所以用来守门——“还有一说,龙另有子唤金吾,形似美人,首尾似鱼,有两翼,其性通灵,不寐,故通巡警,”太子看看吴灵犀:“这亦是金吾卫之名字由来。”
原来吴灵犀之父即金吾卫指挥使,她也是头回听到这样说法,见太子特意提到,心内甜甜的。
“点心好了。”阿芬适时道,从太监们手里端过一盘百果馅金饼,一盘蜜糖酥皮烧饼,还有一盘木槿花,一朵一朵开在磁盘里。
前两盘倒还不觉什么,最后一盘大家都没见过。德王率先挟起一块放入嘴中:“酥脆酥脆,油炸的?”
“是啊,”月昭擦着手走出来,“这样好使花形不变,”她笑:“好玩而已。”
德王觉得这时候的贞儿姊姊有种说不出的有趣。
德王见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