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同快要死了?”詹事府里一间僻静房内,商辂问发布这个消息的人。
许彬点头:“东厂的刑罚没几个熬得住,而况上头并没有开恩之意。”
“你说呢?”商辂问杨善。
杨善道:“钟御史敢于开人不敢之先,自他之后,开始陆续有人上言,一是为其鸣不平,二是被激起了气节之义,钟御史如果遇难,实我等有愧于清流之名尔。”
商辂颔首不语,许彬道:“大哥,我们能否去找于少保关说关说?”
杨善答:“早有人说过。礼部仪制司郎中章纶,写信给于少保,直言不讳,谓当年黄闳献计易储,不过为了逃死,诸公居然在仓促之间,促成其事,他人不论,你于公是国家柱石,就不想想应该如何善其后?如今钟同又下狱,倘死在仗下,诸公还可安然高坐庙堂、就当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乎?”
“这话说得太冲了些,”商辂道:“幸亏是给的于少保,要是其他人,只怕干系大发了。”
许彬问:“于少保反应如何?”
杨善道:“于少保当然反馈给三阁老,正好王文回来,四两拨千斤,说书生不识忌讳,但有胆,冠冕堂皇的把章纶放出去当知州去了。”
许彬道:“于少保就这么算了?”
“于少保能怎么样?”杨善道:“他管的是兵部,说起来并不能插手到东厂,我们也不能管,要不然,还要在这里想办法?”
“可惜小贤不在京城,”许彬道:“他主意最多。”
“明面上是无法可想的了,上意已决,三阁老不必说,无论于少保,还是胡、王两位,都绕不过兴司礼去。只有另谋他策。”杨善挽着袖子,徐徐道。
听到这,许彬兴致来了:“大哥,要不咱们想办法把人从狱里弄出来?我认识几个好手——”
“这不行,”商辂大摇其头:“太异想天开了!”
许彬瞅瞅杨善,杨善咳嗽一声,朝珠帘后一直未发声的人道:“万姑娘,你怎么看?”
月昭想的是端午节那天晚上的事。
许彬的前后迥异自然是为今日所商之议,不过钟同的状况是谁告诉他的?殿下,还是她不在的那段时间中途又来了什么人?
不可能是殿下,他才九岁,就算他这几年早熟得像个小大人,可终究是个小孩。
那么,有人来通风报信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人到底是谁,究竟是好意,还是——设了个圈套等他们往里钻?
她问许彬,许彬不肯答,只说绝对没问题,然后今日小屁孩儿还在上课,他就趁人不注意把她拉到这里来了。
“我在想,狱中劫人是件大事,必须步步小心,否则连累的是一大帮人。”她字斟句酌道。
“我原以为你说,一定会救钟同。”许彬哈了一声。
“道中,”商辂缓和气氛,“东厂绝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特别是关押钟郎中的地方,难。”
“事先当然要打点好,哪几个是关键人物,”许彬仿佛此中老手:“从哪里进,哪里出,锦衣卫何时换班等等。”
月昭道:“这样很冒险。”
“不冒险干不成大事。”
“好,就算你将人从狱中救出来了,东厂必然惊动,全城禁严,一家家搜,你怎么把他安全藏好?”
“不必藏,救出来了我连夜把人送走。”
月昭无语,她所有劫狱的知识都是从看电视剧看书而来,并没有亲身经历过,不知是否如他说得这般有把握?
杨善却发言:“钟御史不会同意。”
“嘎?”
“钟御史家世,我是知道几分的。他父亲名钟复,生平有个最大悔恨,就是同僚刘球曾约他一起弹劾王振,他临时抽脚,刘球被王振逮往东厂折磨而死,他不多久亦一病呜呼。他夫人,也就是钟同的老母亲,最常说的一句就是,‘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同刘先生一起死!’因此钟御史从小就有成父之志的念头,此次如此仗义执言,我们若直接劫狱,岂不害他有始无终?”
“难道他的终就是一定要死?”许彬不赞成,“孝字当头,太夫人怎么办?”
杨善道:“我琢磨许久,大概假死一计,约略使得。”
“假死?”
三个人齐齐看向他。
“一来名节上可全其之志,二来命亦可保矣。”
商辂道:“东厂不好唬弄吧?”
“就算他们发现假死,只要人出了城,远走高飞,为了避免责罚,我相信,他们会将错就错。”
“将错就错?等等,你说的假死,难道是找具尸首来替代?”
“正是。”
商辂道:“那岂不是事先还要带一具尸首入牢——这可添了难度了。”
“而且以后,世上再无钟同这个人,逃出来的人要隐姓埋名小心翼翼过一辈子。”月昭觉得滋味苦涩:“前途抱负,皆成空幻。”
“那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许彬道:“粗茶淡饭,菜根布衣,照我说,日子还消遥呐!”
月昭一愕,是啊,那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这件事得从长计议,”商辂道:“如果真的要救,就要救得周全。”
“这是自然。”杨善答,“我们来向商先生说这件事,除了在场四个,并无第五人知道,商先生谈过就忘即可。”
“这说的什么话!”商辂不悦:“真出了纰漏,我不会袖手旁观。”
“正为了这非袖手旁观之情,才敢明白告之先生,”杨善起身深深一躬:“但愿没有用到先生出手的时候。”
后来他们怎么商议的,商议了几次,实际进行得如何,月昭再没机会参与。她心里悬着,只有日日试探性的看商辂,商辂也不多说。
直到十日后的一个晚上,纸窗户喀嗒一响,入梦早变成极浅的月昭立刻披衣坐起,又听得啪嗒一声,这才快速下榻,穿戴齐整,推开窗棂。
“是我。”
“许彬?”
“万姑娘,你这里有没有可以止血的金创药之类?”
“有,”月昭答:“要多少?”
“越多越好。”
月晦星稀,月昭这才看清他一身夜行装扮,“你受伤了?人救出来了没有?”
“我没事,人换出来了,不过成了血人,死了几个兄弟。”
月昭不再多话,赶紧悉悉簌簌将房里有的伤药收拾了一包出来:“吴嫂房里还有一些,只是现在不方便。”
“行,谢谢了。”他接过转身就走。
“喂,你们现在安顿在哪儿,我好把其它的给你们送过去。”
“还是我到时再来吧,”许彬道:“刚刚开始九门禁严了,而且锦衣卫挨户通知医馆不准行医售药——我没想到他们动作那么快!”
“那你们安全吗?”
“暂时安全,放心,没事。”
怎么没事,他返过身去,背上衣服原来都被划破,渗出血丝,幸而不算严重,衣服还勉强遮掩得住。
月昭是再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止不住的想:明日会是什么样一个情形,锦衣卫真的开始每家每户搜?许彬他们有没有留下漏洞?最最不堪的,好不容易人换出来,再被抓回去,得牵连多大?
第二日萦绕于周围锦衣卫的数量增加了一倍,去学堂的路上,亦可见街市肃清戒严,一拨又一拨的锦衣卫快马四散出入,很多店铺关了门,偶尔探出惶惑的眼睛,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小屁孩儿倒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样子,甚至问都不问,而且心情似乎颇好,像今日新上任了一位讲官姓马,可能太紧张,讲得结结巴巴,令在场所有人错愕,他居然十分耐心,从头到尾听完,赢得先生们一致赞扬,连商辂都专程赶来,夸沂王殿下足具风范。
临去时他往月昭手里塞了一张小纸条。
月昭捏着,借口上茅厕,展开来看,“裱褙胡同,尽速一去”八个字。
撕碎用水洇了,月昭出来,问明下午是练剑,朝小屁孩儿道:“那你好好练吧,我去看看有没有好的蒲叶,买点儿回来。”
“嗯。”
“万姑娘要开始包今年的茶干啦?”过路的一个少詹士听到,眉开眼笑:“这可是好消息!”
“去年的都吃完了不?”
“劳你惦记,哪有吃不完的!我爹还跟我娘打抢,说不仅送茶好,派酒更是好!”
“那我今年多包点儿给老爷夫人送过去。”
“真是太谢谢了!”
“姑娘要出门?”牵马过来的阿波系缰:“我陪您去。”
“不用了,你跟阿涛陪着殿下。”
“今日外边不平静,还是我陪着您好点儿吧?”
月昭瞧他一眼,阿波笑着。
“好吧,正好帮我多挑几扎。”
“行咧!”
卖蒲叶的有好几个地方,月昭一家家的挑,直到到隔裱褙胡同两条胡同远外的那家才停下来。
整整选了两个竹箧,叫阿波背着:“你先送回去,我再逛逛。”
阿波苦着脸,“没事,姑娘,不重。”
不重?
很好,她叫住过路一个买柴禾的:“大爷,您这几担木柴我要了。”
大爷很高兴,不但因为她一次性全买掉还多给了两个铜板,而且今天街上官爷这么多,他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不住的拱手道谢,他黝黑干瘦的脸皮皱成一朵花,跟阿波形成鲜明对比:“姑娘,您突然买这些干什么?”
“熬茶干的时候要用的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得用文火慢慢煮。”
又要挑柴又要背箧阿波是没法再跟了,只好一步三回头的往午门走,月昭看似平静愉悦地跟他道别,心中却沉闷:整整四年,他——或者说他们,终究不是自己一路人。
低头缓缓走着,眼看就要到裱褙胡同,被路旁一个煎饼摊子的香味吸引,停了一停,摊主很殷勤的问她要不要来一个,她摇头,侧身时眼风突然瞄到对面和她同方向的人流中也有个人停了一下,月昭不由再看那人一眼,那人无论相貌还是衣着都毫无特征,而且脸也一下子转了过去。月昭继续往前走,走走停停,那人尽管不看她,可是走停的频率几乎跟她一样。
意识到被人跟踪了,她越走越慢——倏地,她转身往回走,和刚才完全反方向,再观察,那人远远兜了一圈,真的尾随上来了。
这下再无怀疑,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直接回“绿荇清芬”,然想起尽速一去四字,不知许彬他们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被她耽搁?
看锦衣卫今日这架势,形势比想象中的只有更坏,更严峻。
她若不去,时刻间有可能就是天人相隔;她若去,有可能白搭上一条命,但也有可能帮上忙。
无论是为了钟同,为了许彬,还是为了救钟同而牺牲的那些不认识的义士们,她应该去。
可是,该怎么摆脱跟踪自己的尾巴?
经过一家客栈,她眼睛一亮。
柴扉响了三声,应门的人从缝里往外瞅瞅:“许哥,是个婆子。”
“婆子?”许彬凑过去,那婆子佝偻着背,裹着头巾,看不清楚面孔。
“是不是哪个来串门的?”同伴道。
“可能是,”许彬道:“打发了走。”
“明白。”
月昭道:“是我。”
许彬返身,“……万姑娘?”
月昭去看了钟同,他身上伤痕累累,虽然敷了不少疮药,然人已陷入昏迷,发着低烧,谵言浑浑,月昭道:“情形似乎不妙。”
“正是,不能再拖了。”许彬道:“而且只怕这里也藏不了多久。”
“能想办法出去吗?”
“这正是找万姑娘的原因,”许彬道:“听说万姑娘有一枚东门的宫禁令牌。”
月昭摸摸脖子。
许彬喜道:“你随身带着?”
月昭沉吟。
许彬道:“我们深夜出城,他们只对牌不对人,万姑娘放心,不会牵连到你。”
“然则万一东厂查起来,这块令牌属于谁呢?”
许彬举起葫芦喝一口,不语了。
“这位姑娘,人命关天,”应门的大汉道:“查不查是以后的事,眼前可拖不过去了!”
“是哇,”又有个胳膊带伤的精瘦小个子走过来:“不然前功尽弃,大家都得完蛋!”
大汉接口:“姑娘莫怕,真牵连起来,俺给你顶着!”
月昭苦笑,她哪是怕牵连到自己?要怕她还会到这里来?
“大牛别瞎说,”许彬想清楚了:“那块令牌的确不能乱用。”
大牛急了:“咋啦咋啦,刚才还说得好好儿的——”
“令牌若追究,扯起来就不是你我几个的事!”许彬低喝一声,随即朝月昭拱拱手:“万姑娘,麻烦你了,你快回去罢。”
“可是老大——”大牛还想说什么,被精瘦个子捅了一肘子,唉哟一声。
“老鸹,你送万姑娘出去。”
“是。”精瘦个子应。
月昭跟着走了几步,看着周围多数都挂了彩的人,他们神情肃穆,有一种豁出去的气概。
脚步一顿。
“我有个办法,不知道众位愿不愿意一试。”
九门禁闭两天后,顶不住压力,重开了南面三门。
城内城外的都憋坏了,马上车如流水马如龙,然而过往盘查极严,尤其是出城的,眼对眼鼻子对鼻子的看,恨不得把皮揪下一层来,还有的直接叫脱衣服,察看是否有伤痕。
“门公公啊,你这样一天都通不过一百号人吧?”
城门上,三张罗盖伞撑着,左右锦衣卫排列,说话的是左边一个,京师提督太监刘永诚。
“通不过就通不过,就是死了娘老子,也还有热孝三天!”门达居中,睨着排得见头不见尾的队伍,呷口茶,不急不缓道。
刘永诚与右边腮帮子上长了个肉瘤的太监对视一眼,右边太监笑笑:“听说你特别留意棺材?”
“棺材,轿子,马车,”门达道:“凡是可能藏人的,自然严查。”
“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骚了也就罢了,”刘永诚道:“动棺材对死者未免不敬。”
“曹公公,你听刘公公说得!咱家为圣上办事,哪管得了那么多,您说是不是?”
曹公公就是手握京营一半兵力的监军太监曹吉祥,即长肉瘤的这位。
此时城墙头上坐的,可说是除了兴安之外,北京城里权势最大的三位权阉。
怪道城墙下熙熙攘攘人喧语沸,城墙上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动静仿佛两个极端。
“说曹操曹操就到,”曹吉祥往城下指指:“呐,又来了一具!”
在这列送葬队伍之前,今日一共还过去过两批,一个是刚生下来不久就死了的富人家的小孩子,一个是潦草的栽到水里死掉的男人。卫兵们严格奉上头命令,对于死人也不放过,除了验证是不是真死,更将棺木通身敲敲打打,以防止有夹层等等。
这次送葬的是个孝子,精细精细的,听说要开棺,大哭,认为老母亲已经入柩封钉,何必再见天日?想花几个钱通融一下,不想大头头们在上面呢,卫兵们谁理你这个,说就是掏钱也要开棺验尸,对尸首和棺木都要检查。
万般无奈,只好众目睽睽之下让人家开棺,不想棺木打开,包括城头上三位,所有人都惊了——棺内没有了老太太的尸首,而是几块大石头!
小头头一看这种情况,立即放下栅栏不允许后面人通行,飞速上报,同时扣留送葬队伍所有人,门刘曹三位半是疑惑半是奇怪的下来了,嘱咐手下们把棺木里里外外检查个遍,没发现什么可疑,刘永诚忍不住问孝子:“你什么也没搞,如此隆重的送个空棺是什么目的?”
这边孝子早已如同傻子一般,哭丧着脸:“我也不知道,简直如做梦一般啊!”
刘永诚想了想:“看来,是有人将你娘的棺木掉了包,人家想借你娘的尸首作什么用哩!”
“能作什么用?”孝子问。
刘永诚看一眼门达,门达哼了一哼:“作什么用?只怕不安好心,你赶紧找去吧!”
“是是是!”孝子这才如梦初醒,急忙道:“几位大人,要是再有送葬队伍经过葬的是一位老太太,请一定通知小的一声!”
“去去去,我们还帮你办起事来不成?”门达嗤笑,小头头亦连连摆手:“快转回去吧,别再碍事了!”
孝子跌坐在地,放声大哭:“娘呀,孩儿对不住您呀!”
三日后,孝子的送葬队伍再度出现了。
还是严查,不过三个头头不在——毕竟各有各的事,谁也没有这么多时间。
守门的还是那个小头头,因老大们都不在,这次看见孝子,显得神气了很多,“哟,老娘找着啦?”
“是,是!”孝子道:“托您大人的福!小的与亲戚们四处发人找,还好,盗走尸体的人是好心贼,悄悄又送了回来,俺怕夜长梦多,不敢多停,赶紧扶柩返乡安葬。”
边说边暗暗送上一锭大元宝。
小头头掂掂,放进怀里,指挥左右:“开棺!”
“大人,这——”
“不必多说,看是一定要看的。”
小头头挥开他,往里一瞅,果然老太婆躺在棺内,又看棺材还是那棺材,觉得没什么可查了,意思意思绕一圈,很快就放了行。
解救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