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五年端午前一天深夜,监察御史钟同被东厂押解入狱。
起因是奏请复储。
时隔前太子见济薨逝,又过了将近两年,沂王见深满八岁。两年中,沂王府几乎变成了另一个南宫,足不出户,很少见外界往来,但内里,自然是另一番状况。
阿芬她们明白自己的安危荣辱全系于沂王一身,表面不谈,其实时刻关心外间是否有大臣奏复沂王的储位?打探的消息说法不一,有的虽有此心,但有阮浪、王瑶的前车之鉴,不敢开口;有的认为时机未到,等过一两年,万岁仍未有子,那时再奏请复储,才能为万岁所接受——后面这种说法普遍为她们所接受,还特地供了观音娘娘的像,祈求千万不要给宝座上那位送子。
皇天有眼!宫中一直未有喜讯,听闻万岁除杭皇后外,亦广种玉于其他嫔妃,然而却不再有人怀孕。阿芬日日烧高香,而就在年初不久,以当年拒不肯署名闻名的钟同,率先人伦,以“上皇之子,即陛下之子”作谏,将生死置于度外,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奏疏到达御前,皇帝自然不悦。然而钟同勇直却非鲁莽,此疏非激言而谏,乃以论时政起篇,复储之事只是不经意的一提,因措辞委婉,皇帝也不便发作,交给了兴安。
兴安如今在外替代了金英,在内替代了成敬,成为皇帝跟前一等一的心腹跟红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把折子放到一边置之不理,也就是行话的“淹了”。隔了三天,钟同再上一折,这回比上回略重,皇帝哼了声,仍然交给兴安——由于有了上次作底,钟同一举一动为满朝所关注,兴安想故技重施不得,只好召开内阁商讨,陈循高毂因曾经被逐出过内阁,如今是万事难动尊口;王文倒是在皇帝这一边,可惜月前因为江淮大水,放赈未回;剩下不得不请的胡濴王直于谦三位,兴安一直朝于谦使眼色,但于谦毫不理会。
“‘上皇之子,即陛下之子’,钟同这话说得很好,”胡濴摸着胡须:“万岁应该采纳。”
“不错,”王直接道:“父有天下,固当传之于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且沂王天资厚重,足令宗社有托,择吉具仪,建复储位,实祖宗无疆之休。”
兴安看看自己这边,包括他在内,共三名秉笔,一为怀恩,另一为梁芳。梁芳是论资排辈跻身上来的,平素话不多,与自己也不甚亲近,指望不上,因而瞟瞟怀恩。
怀恩沉吟一下,道:“陛下尚年轻,且后宫三千,岂无宜男之女,似乎不免操之过急。”
“正是,”兴安双眼灼灼,一一扫过众人:“兹事体大,说来说去,立储是国事,亦是天家私事,况两宫太后尚在,当奏请示下为宜。”
他那一副如猫儿等着捕鼠的神情,令众臣悚然心惊。言多必失,如果一句没说好,为兴安抓住大做文章,极有可能就是一场祸事,因此寂然。
兴安收尾:“此事改日再议。”
然而钟同不折不挠,以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气概,再上了第三疏。
“孝悌者,诸行之本……上皇君临天下十有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亲受封册,是上皇之臣也……更请复汪后于中宫,正天下之母仪;还沂王之储位,定天下之大本。”
“他是君,朕是臣!”皇帝怒不可遏,将奏折掷于地上,“可恶!”
兴安弯腰拾起,略略一看,随即取一张纸,写道:“司礼监奉上谕:钟同目无君上,谋为不轨,着即拿交锦衣卫审命复奏。”写完盖上银印,交给下面的承笔,从宫中递出去,当天晚上,钟同就被捕了。
“这可真是位铁铮铮的好汉,”夜里,从墙头翻过来的许彬擦着剑,喝着酒,“东厂用尽苛刑,逼问他如何交通南宫?钟御史答:‘心所为善,不敢不言,没有任何人指使。’——可惜我许彬未曾识得如此人物!”
“如今识得,也不晚。”月昭端上粽子,摆上雄黄酒,阿芬阿芷在一旁薰着艾叶和苍术,散出味道奇特的香。
“沂王殿下呢,睡着了?”
“嗯,今日放假,商大人及一众詹事带他去看龙舟,许是累了,回来吃完晚饭洗个澡就睡了。”
“这可便宜了我,”许彬拈起盘中的粽子:“看看,包得多么精致!”
“大人,”阿芬道:“您说,陛下真的会恢复小爷的东宫之位吗?”
“阿芬。”月昭道。
“姑娘,平日你告诫我们,要警惕口舌,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只是咱们这种日子,生死有什么区别?唯一有盼头的,就是冀着小爷有朝一日能走出去,咱们不用再过这种风吹草动夜夜不敢安枕的生活!”
她是憋屈太久了,月昭无言地走过去拉住她手,等她情绪平复,才道:“一着错,满盘输,正是为了小爷,为了等到熬出头的那一日,所以咱们才更要谨慎。”
“咱们真的有出头的一天?”
“一定有。”
阿芬平静下来了,手抹一抹眼眶:“姑娘,瞧我,失态了。”
“阿芷,你跟她去擦把脸。”
“是。”阿芷起身扶阿芬:“我们走吧。”
阿芬点头。
许彬啜了口酒:“万姑娘,你很会说话。”
月昭拿起杯盏,不应他,道:“今日该喝雄黄酒,来,干一杯。”
“不是吧,你要喝?”
“怎么了?”
许彬对她醉酒一直心有余悸:“你还是别喝了。”
月昭道,“这是在我自家,不怕,不用你负责。”
许彬想想,摇头。
“嘿,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月昭笑他:“就算我醉了,还会吃了你不成?”
“难说,你未嫁,我未娶的……”许彬说着,突然改了副正经神色:“万姑娘,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就这样?”
“呃?”
“不论沂王殿下复不复位,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的年纪始终是一年年过去了,二十四番花信,你过了二十四没有?”
月昭斟酒:“正好刚过。”
“有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打算?”月昭递杯子给他:“我这样的身份,目前是断不可能离开小爷的。”
“以后呢?”
月昭喝一口:“许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总不会突发奇想要娶她。
许彬接过酒杯仰杯而尽,先道声好酒,而后才道:“你是不是——”
难得看他有难以启齿的时候,月昭笑问:“我怎么样?”
许彬踌躇一番,最后是豁出去的语气:“你是不是喜欢老师?”
噗——!
一口酒直接从月昭口中喷出,还好许彬闪得快,他瞪大眼睛:“我猜中了?”
“猜中你个头!”月昭咳嗽,拿手拍胸,一边用袖子捂嘴,以遮住冒火的脸:“你喝多了不是,乱说乱说!”
“没猜对?不可能呀……”许彬喃喃,“他说的一向不会错。”
月昭耳尖听见,抓住问:“‘他’?‘他’是谁?”
“小、小贤——”
“切,他一年到头跟我见不到一次,听他瞎猜!”
“小贤讲得有凭有据的,说你每年春天去砍竹子做竹沥给老师,看老师的眼神格外不同,这几年来吃穿用度,虽然乍看不经意,但实际总少不了老师一份,还有……咍,反正他说得绘声绘色,我是讲不上来啰!”
“他他他——”月昭有种心思被人看破的恼羞,吼:“他一个大男人,哪关心这么多!”
“嘘万姑娘你小声点,”许彬道:“留神墙外有耳。”
月昭手扶额的坐下去了。
“小贤怎么想的我猜不着,不过我是为你好,师母去世多年,老师一向又洁身自好,以他的身份地位,如果有意,和你……”
“行了别说了,”月昭双手高举成个打叉的姿势:“那是不可能的事。”
“怎么不可能?当然你如今的身份是不好动,可你想想,要是复位成功回到宫里,岂不是更难出来?”
月昭想到利儿,一入宫门深似海,半点不由人。
“假使猜错,你另有意中人也可以——”
“我知道你一片好意,”月昭由衷地,“不是真把我当朋友,不会来切实关心我的事,谢谢你。”
“……”
“可是我不能在沂王殿下需要我的时候离开,当初太后把他交给我,我答应了,这是我的责任,我走了,我会良心不安。”
许彬呷口酒,静静的听她说下去。
“古有‘义’之一字,钟御史身上,是国家大义;你身上,是朋友之义;我身上,何不能也沾一沾义字的光?”她自斟自酌:“何况,二十四五,在我们那里,真的不算老。”
“你们那里?”
月昭笑:“是啊,在我的家乡。如果有一天,小爷真的复位,真的长大,我出了宫,三四十岁了,还有人愿意娶我,那才叫真的得其所归吧。”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许彬欣然咏道,“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还未娶妻,咱们就相约做个伴儿,怎样?”
月昭失笑,正待回应,抽不冷子后面传来一句:“她不会嫁给你。”
两人愕然回首,房门处,一身白色中衣的沂王缓步而出,桃花眼,黑长发,因骑马拉弓显得瘦劲的个头,轮廓分明,贵胄天成。
“殿下。”许彬行礼。
“你怎么跑出来了,夜深露重,小心着凉。”月昭起身去房里拿外衣,沂王到院中桌前坐下:“睡到一半,睡不着了。”
许彬道:“正好吃粽子。”
“你吃了没有?”
“还没,刚开始喝酒。”
沂王露出满意的神色,等月昭给他披了衣,问:“姊姊,哪个是你包的?”
“这可分不清了,阿芬阿芷抱玉抱月都帮了忙,”月昭道:“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样吃。”
沂王挟起筷子戳戳盘中:“每个人包得总不一样吧。”
月昭笑:“那包得样子丑点的,就是我的。”
许彬道:“万姑娘不是挺会做吃的?”
“也不是样样全能呀。”月昭看看盘里,挑出一个:“喏,这个大概是。”
许彬一看,确实有点儿格格不入,沂王拿过去,把绳子解开,“咦,红豆?”
向例京城都是碱水粽,月昭道:“今年换点儿新花样。”
沂王咬一口:“好吃。”
“我也试试鲜,”许彬说,拿起却是正宗的碱水,“咍,怎么回事?”
沂王在一旁乐不可支。
“碱水和红豆各包了一些,”月昭道:“这要看运气了,我给你找个。”
“姊姊别跟他找,让他自己找,”沂王说:“看他找不找得着。”
“怎么找不着,我就专挑万姑娘做的好了。”许彬不服气。
“不许,姊姊做的是我的。”
“你都吃得完?”
一大一小玩儿似的斗嘴,月昭在旁边看了直笑,给他们去切水果,泡热茶。
等再回来时,气氛却变过了。
“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沂王不语,望许彬一眼,打个哈欠朝屋内走:“困了,我继续去睡。”
“盖好被子!”月昭叮嘱他,正好今晚在沂王外间轮值的抱玉出来找人了,月昭让她跟着沂王,转身问许彬:“出什么事啦?”
许彬将葫芦和剑在腰间别好,起身,两个字:“钟同。”
奏议复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