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第二次里面才装了真东西?”
“唔。”
“真是绝了!”密室内,杨善一拍掌,“这位万姑娘,不可小觑!”
“也亏得老鸹作戏认真,”许彬喝了口酒,承认,“不过,首功当属万姑娘。”
“你想想,门、刘、曹三个,哪个是好惹的,”杨善道:“要是知道这幕戏还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演得,真不知何种表情。”
“事后细想,有一件事当时没来得及思索,大哥你记不记得,劫狱当日,回来后我跟你说,差点去不得返。”
“对。”杨善凝下脸,细听。
“当时我们接头出了点问题,就要全身而撤的那刻被发现,血战一场,幸好来了一队黑衣人支援,帮我们挡掉了大部分。”
“你说了之后我想过,”杨善道:“会不会是——”
他以手沾水在桌上写了个“曹”字。
许彬摇头:“他们虽然蒙面,但有个人的眼神我有点熟,这两天想起来,是石家。”
“你确认?”
“就是常跟在石彪身边那伙家奴的小头子,以前只认为他手脚功夫还不错,现在看来,是大大低估了他。”
杨善蹙眉:“然则,石家是什么意思?”
他们明明跟门达很接近,是皇帝一派的人,其他不说,单是来援,岂不意味着自己这边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知道?
可能出了内奸!杨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一是我才想起,二是,”许彬觉得并不见得状况很坏:“如果他们要对付我们,不会还未动手。”
这却也是。杨善踱步:“我得想想,我得想想。”
“的确,他们不害我们已经谢天谢地,还来救我们——”许彬啜一口甘醪:“当年石彪那小子还把沂王往老虎圈里送哪!”
杨善沉思不语。
“不过不管怎么样,本案算是了结,”许彬继续道:“东厂查了这半个月,什么也没查到,再查下去遮不住,只有宣布钟同暴毙——听说很多人都为钟同鸣不平。”
“是的,先后有大理寺少卿廖庄、监察御史倪敬、给事中盛昶、杜宥等等诸人联袂上奏,然而上意不为所动,着左都御使将他们考列下等,一共十六人,全贬成了不入流的典史,朝堂里也就没人敢再说话了。”
许彬摇摇头,再喝一口酒。
杨善也不再说话,虽然暂时打压下去,他看到的却是余波未息,看似平静的表面只怕埋伏着更大的汹涌。
崇文门外于谦的家门口,有一个颇大的湖泊,密密栽植垂柳,倒映在水里,一片澄碧的绿色。
尤其是到了现在这样的雨季。
柳树仿佛绿得好像要滴下来,湖水盈而不漫,湖中不是常见的荷花,却是一蓬一蓬连绵不绝的水浮莲,月昭头次看见这样大片绚烂的淡紫,而在这绚紫粲绿之中,偶然拔剌一声,中间跃起一尾红色的鲤鱼!
她吓了一跳,而后再也挪不动脚步,就这么一手擎伞一手挽篮的立在柳树下,直到后面传来于忠的声音:“万姑娘,好看吧?”
“嗯,简直人间仙境。”
“我们夫人也喜欢这里。”
月昭回转身来,喔了一声。
“每年这个季节,再忙,老爷都会抽空待在这里。夫人曾说,雨季的明湖,是最漂亮的明湖。”
当年宫中,尤其刚打走瓦剌那阵日子,月昭着实听了宫人们不少关于于谦的八卦,不过涉及他夫人之事,多匆匆带过,现在听人这么说起,别有一番回味。
“这个湖叫明湖?”
“是夫人这么叫的,湖没有名字。”于忠看着浮莲,难得感慨:“年年月月,湖里的花盛了凋谢,凋而再盛,可当年的人,却早已不在。”
年年月月花相似,月月年年人不同。
月昭寂静了一回,随后扬扬手中竹篮:“煮了点儿熟藕,给少保带来。”
于忠一听,乐呵了:“万姑娘,你的熟藕没话说,藕又粉,糯米也软,自打去年送来过一次,我就涎着哈喇子盼今年的了!”
“平常也不是不可以做,不过这个时节的藕最好,”月昭道:“你们喜欢,我多做些来。”
“可劳烦你了!说实话,上次你说了法子,我照做过一回,可就是没你做的好吃,不知是藕不对呢,还是什么?”
“火力也要够。”月昭道:“煮一锅大概得文火炖四五个时辰,这样才煮得透,满口藕香。”
“难怪!”于忠道:“忒辛苦了,不是得守着?”
月昭没说话,她为了篮里这几截藕,昨晚差不多没睡觉。
“还有你的茶干,也是一绝,”于忠道:“老爷每次消夜,几乎都离不开了。”
“那怎么不早说?”月昭急急地:“上次送的应该吃完了吧?”
于忠一拍脑袋:“哎哟,说了不该说的!”
“为啥?”
“老爷说,你做这些东西,瞧起来是不复杂,但费工夫,不能太麻烦你。”
月昭心内五味杂陈,意外有之,感动有之,道:“何必这么见外!”
“我们老爷的脾气,你多少该了解得到,不是我老头爱说……”
“咳咳。”
“老爷!”
月昭福身:“少保。”
于谦站在五步外的一棵柳树下,擎着柄水竹骨伞:“雨大了,有话进去说。”
月昭跟于忠跟做错了事的小孩似,互看一眼,乖乖跟在他后面。
于忠切藕去了,屋子里剩下月昭跟于谦两人。每次单独面对他的时候,她总有种话都不会说的感觉,看他走到案前,蘸起毛笔,想来之前在屋里练字。
“听说你也会写字,学的什么体?”
“啊?哦,瞎写写,魏、魏碑。”
他的手一顿,把笔放下了:“魏碑?”
“嗯。”她忐忑的看着他,怎么啦?
他招招手:“我最初练字,亦是魏碑。来,写两个。”
跟他练的同一种?雀跃的,月昭喜滋滋的走过去,又带了点儿不好意思:“我练得不好。”
“弘载兄可不这么说。”
原来是听商辂说的。月昭执笔,抻纸,愣住。
“这纸……”怎么这么糙?
摸上去简直跟解手的草纸一样,凹凸不平。
不会堂堂少保家清贫到连纸都买不起吧?可看他在值房里装订册子的时候,用的都是连史纸啊,月昭越想越远,要真没纸,从值房里弄点回来也是可以的嘛!
于谦道:“书法一途,纸、墨、笔之间是有关系的,练字之时,纸墨相张,古人为了练力道,多采麻纸。”
月昭恍然:“原来是这样。”
“譬如魏碑,是入门的好途径,若想更进一步,就不宜用太过细腻平滑之纸,这样才能掌握好字的骨力和间架。”
月昭连连点头,悟道:“原来世人多追求真迹,就是因为所谓运墨啊什么,是从拓本上感受不到的,要看原帖才能明白,对吗?”
“正是。”
“万姑娘真是举一反三,跟以前一样聪慧。”
门口传来男人的声音,月昭返头,看见一、二、三,三个大男人立在那儿。
于忠匆匆从厨房赶来,一一招呼:“状元爷,徐御史,范统领。”
前两个月昭认识,不过均很久未见了,一个李贤,一个徐有贞;另一个则是武将打扮,他好奇的望着月昭,眼里有着惊艳。
称赞的自然是李贤,徐有贞觉得月昭有点儿面熟,听于忠介绍到沂王府的时候,一瞬间马上明白了,原来当日弹《渔舟唱晚》的是“她”而不是“他”!
于忠奉茶,月昭侧立,四个男人分宾主坐定,于谦对徐有贞道:“你开的‘广济渠’与‘通源渠’都很不错,我没记错的话,共化了五百五十天工夫,是不是?”
“少保记得一点不错。”因治水有功得以升迁的徐有贞,十分谦逊的答:“除了这两条渠,下官还修治了九处堤堰,以矫正旁出不顺的支流,想来几十年内,黄河水不会再酿巨患。”
“此功该励。”
“哪里,全仗少保当年给下官这个机会。是故下官回京,先来拜谢少保,不敢稍忘。”
“不必谢我,”于谦道:“举荐人才是大臣分内之事,岂可视为市恩?君所当官,是当的朝廷的官,要感恩的是皇上,而不是我。”
“是,是,可是东汉风义,提拔之恩,下官也是仰慕的。”
徐有贞乃聪明人,深刻明白大臣们做官都有一套,所谓受禄公堂、拜恩私室,是任何皇帝都忌讳的事——所以大臣们表面上要做得漂亮,总是一副训诫的样子,而受训诫的呢,自然心里清楚训诫只是表面,不然何以勾结成风互通风气?所以于谦提出受禄公堂为诫,他却答以东汉风义,便是充分领会的表示。
自以为揣摩到了家,可于谦却皱起眉头,将手中的茶喝下,最终没说什么,转向李贤,还没说话,李贤就道:“我来是为了范统领!”
于谦又看向范广,范广不由低下头,讷讷不言。
李贤看不过去,道:“世伯,范统领跟在您身边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您怎么说换就换了,何况他并没做错什么事呀!”
于忠从北京保卫战起就认识了范广,知道此人算老实厚道,这么多年,甚至可以说是于谦身边少有的几个亲信之一,听闻要被撤换,也很惊讶,望向自家老爷。
于谦道:“范统领,我对你并没有甚么,不过你在我身边五年,没提出过一句异议,岂有我五年之中,都没做过一件错事,如果只是奉承我,这样的统领,用来何益?”
听毕众人心内各异,徐有贞立刻知道自己刚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无疑,如果举朝都是这样的人,自己只凭己力就可以高升;可是,满朝众众之中,眼前的人,毕竟只有一个,他要往上爬,不得不重新考量以后到底要跟着谁?
范广难得粗皮老脸的也起了红,嚅嚅:“其、其实调到外省也很好……”
“调到了外省,便是一省大吏,”于谦道:“你记住,我派你的职位,是希望你能在这个职位上好好做事,应该于国于百姓有益;对我个人好,或者说只对上司好,有什么意义?”
徐有贞走了,范广走了,李贤神色复杂的看看于谦,也走了。于忠端来熟藕,递给于谦时忍不住叹气:“老爷,您也太不注重培养亲信了!”
“于忠。”
“好吧好吧,我不说我不说,”于忠摇头,“可是——唉!”
连于忠都看得出来,于谦目前所有的地位,都建立在皇帝赋予的信任和特权上。月昭突然明白,为什么于谦会在废黜东宫的诏书上签字了。
如此深重厚恩,于谦再冷淡,也无法当做视而不见。恰正如此,说明他心底终究是人,不是神。
最后的芥蒂消失。他后来种种,自愿来当小屁孩儿的老师,小屁孩儿失踪后又费神费力的救人,这么多年来诸多照顾……何尝又不是他的“错而知改”呢?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她扑哧一笑。
于谦于忠向她看来。
她落落大方,觉得他不再那么难以接近了,头一回避也不避地的迎着他的目光,莞尔:“少保呢,是已经知道自己将要走一条什么路,这条路有多不好走,但他还是要选择走下去;我呢,是不知道自己将要走什么路,这条路到底好不好走,也同样坚持要走下去。”
于谦一震。
水色浮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