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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刺事件
  经过这次事件,阮妈妈对月昭的态度好了很多,起码明面上客客气气的。南宫的日子很平静,花开花落,红霞夕照,迟迟钟鼓,耿耿星河,除了行动不自由外。
  “眼瞅着过年了,那位居然连让我们去给老娘娘贺岁都不准,实在气煞人!”雪落无声,屋内铜盆红彤彤的木炭烧着,纪妃尤嫌不够暖,抱着个小手炉,看高淑妃给新出生不久上皇取名为见潾的儿子绣贴身小兜。
  高淑妃把针往头上耙了一耙:“能怎么办呢!咱们现在是一步不敢乱走,一句话不敢乱说,能守着爷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也就够了。”
  不能叫万岁,叫上皇又不习惯,众妃们商议不如叫爷,上皇本就是性情温和的人,倒觉别有几分趣味,笑而从之。
  “爷现在在哪儿,贵妃那里?”
  “唔,听说大公主有点儿发烧,从吃了中午饭就没有离开。”
  大公主即周贵妃的长女重庆公主。
  “大公主发烧了?”纪妃马上关怀的问:“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看她关切的样子不像作假,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高淑妃感慨。当大家还各居一宫时,唯一的事就是互相争宠,就算病了探望,多为作态,谁知道私底下想的是什么?而如今,却真有亲如家人的意思,安慰是令人安慰,可只有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时候,女人们才有这样的气量,不由安慰又化为了怅惘。
  纪妃唤奉箜去取狐皮出锋的披风,高淑妃拉住她:“你别急!要去也别这会子去,外面雪正大得很。公主没大事,你吃了晚饭过去一趟也就是了。”
  纪妃走到窗前略略支起条缝准备瞅瞅,还没瞅着,一阵冷风就刀削般直往脖子里钻来,她最怕冷不过,“啪”的一声阖上,坐回火盆前,高淑妃指着兜上的五彩鲤鱼问她:“你看这只鱼儿是回头好呢,还是不回头好?”
  纪妃道:“这有什么讲究?”
  “能有啥讲究,无非为样子好看不好看而已。”
  纪妃在闺阁中虽学了刺绣,可自己本身并不好此道,入了宫更是碰都不碰。换了往日她是不耐烦的,可到了这里来,她领悟到,深宫长日,不是这样子聊天,又如何打发辰光?
  于是就这条鱼该不该转头的话题,两人娓娓不倦谈了整个下午。
  重庆公主睡着了,周贵妃陪着她,上皇和太子轻手轻脚出来,到了西边暖阁。
  “阿姊什么时候能好?”太子问父亲。
  上皇摸摸他头:“过两天就好了。”地上凉,他弯腰抱起小屁孩儿,阮妈妈在后面连忙道:“上皇,奴婢来吧!”
  “没事,就几步路。”
  大太监阮浪先一步把暖阁的火盆子升起来了,上皇和太子烤了会儿手,太子嚷嚷着要吃米糕,阮妈妈去拿,上皇铺开桌上的纸,阮浪问:“上皇,要写字还是画画儿?”
  “难得雪大,画幅落雪图吧。”
  阮浪应着,先把砚台到火边烤了烤,这才注水,洗笔,恭敬的递给上皇。
  上皇沉入意境中,一气呵成,许久才发现太子竟然没有打扰他——以三岁小孩儿这实在是难得之事——返头,看见太子在玩一堆五颜六色的纸盒儿。
  他观察良久,每个盒子有六面,六个不同的颜色,太子先横四竖四平平整整摆成个方形,露在外面的那一面颜色要一致,都是红色的就四个都是红色,都是黑色的就四个都是黑色——然后在第一层的基础上摆第二层,这下可比刚才难了,反正小屁孩儿摆半天,总是摆不齐。
  不齐也不要紧,差了一个两个的小孩子不介意,继续第三层——上皇看出点意思来了,这游戏,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又不简单,他放下笔,捏起一个纸盒子在手中,问:“这是谁做的?”
  阮妈妈福身:“回上皇话,是贞儿姑娘。”
  贞儿?
  上皇脑海中浮起一个花枝招展的影儿来,那姑娘,一心想往上爬,以为长得好总有机会。要不是是太后身边的人,他想,机会可不是只有好机会而已,有得是坏机会。
  乍听太后派了她来照顾太子,他不是不惊讶的,不过似乎很少看见她的人影。若说以前是尽量想展现自己的话,他诧异的发现,现在她居然淡得跟水般,流过无痕。
  太子听了贞儿名字,正好手头左摆右摆不好,直接放弃,拍掌欢呼:“姊姊,姊姊!”
  自入南宫,阮妈妈粗暴干涉得少了,太子与月昭相处的时间渐渐增多,太子道:“我要姊姊给我做的会跑的船!”
  “会跑的船?”
  上皇疑惑地望向阮妈妈。
  阮妈妈搓手:“嗐,那是没下雪之前的事,贞儿姑娘折纸船给太子放在池塘里转儿。”
  “才不是转呢,会跑,会跑!”太子强调,指手画脚:“我的跑最快!”
  阮妈妈奉承:“是,您的最厉害!”
  太子高兴了,“你去叫姊姊来,咱们再去玩儿。”
  “这……”阮妈妈请示的看上皇一眼,上皇道:“去吧。”
  “是。”
  “船真的会跑?”跨出门的时候,上皇问。
  “不过挑了点儿脂油抹在船底,”阮妈妈答:“油一边儿化开一边就推着船跑了。”
  上皇觉得很新奇。
  月昭在外面行礼的时候,太子给予了极其热烈的欢迎,表现就是一把扑过,抱住她的腿。
  月昭连忙弯身抱起,小屁孩儿顺势凑在她脖子里深吸口气:“我最喜欢姊姊了!”
  月昭好笑:“为什么?”
  “因为你香。”
  “香?”
  “嗯,味儿真好闻,像大苹果一样又香又甜!”小屁孩儿宣布。
  月昭想,我可啥都没擦呀。又逗他:“如果我不香呢?”
  “那——”小屁孩儿想想:“跟着你最好玩了!”
  “大家都会带你玩。”
  “可他们都不香。”
  得,又绕回原来的地方了。
  “上皇,奴婢失礼。”将太子放下,月昭为刚才的擅自对话请罪。
  “无事。”上皇示意她起身,看着眼前黑色长辫上头只一根简单银钗的女子,他发现她未施脂粉的样子与她浓妆艳抹的时候大不相同,浓妆艳抹的时候是妖娆,未施脂粉的时候却是端丽。妖娆常见,端丽却难得,因为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气质。
  “姊姊,”太子嚷:“咱们再去玩水船!”
  月昭道:“天冷了,可不适合玩那个。”
  “我要玩我要玩嘛!”
  月昭道:“我教你折飞机好了。”
  “飞机?”
  不单太子不解,屋里听到的其他三人也不解。
  “呃——这个飞机嘛,就是可以在天上飞的马车。”
  “天上飞的马车?”各人更是雾煞煞。太子天真的问:“马车怎么可能在天上飞呢?”
  “以后也许可以啊,从前有很厉害的人发明过木鸢,就可以带人上天飞呢。”
  “真的?”太子兴奋地:“我也要飞!”
  月昭道:“咱们先折一个来玩,比谁的飞得高,好不好?”
  哪有不好的道理。叫阮浪,阮浪捧过一叠纸,月昭发现一个问题,古代的纸都太软了。
  “有没有硬一点的?”她问。
  阮浪搔搔头:“那可得去找。”
  太子着急的说:“那就去找呀!”
  阮浪起劲的答了一声,刚掀起厚重的棉帘,和外头冲进来的牛玉撞个满怀。
  “唉哟!”
  “怎么了牛公公,”阮浪揉着肩膀:“什么事这么急?”
  “出大事了,”牛玉也不知是痛是慌:“刚得的信,杭妃有喜了!”
  杭妃怀孕确实是大事,只不过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的大事。南宫里弥漫着紧张气氛,钱皇后等还好,纪妃大胆多了,明白表示杭妃千万别生个男孩。由于形同软禁,廷臣根本见不到,所以上皇无从知道外界反应到底如何,而送食送水的太监宫女们个个被警告过,更是不敢多一句嘴。又过了一段时间,孙太后下旨,太子由南内迁往仁寿宫。
  这说明太后还是站在上皇这边的。南宫一扫连日来的阴霾,钱皇后及众妃陆续来看太子,带上礼物送别,语言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慨:这一出去,再见不知何年;上皇每日也必抽出时间来与儿子呆上一阵,话不多,但举动洋溢着父爱;阮妈妈及阿枝阿玉阿芬阿芷忙着打包——她们被指派一起去仁寿宫;月昭呢,由于阮妈妈不管,整日被小屁孩儿缠着——这孩子但凡黏起一个人来,那真是让人头疼:身前身后紧紧跟随,坐下缝点儿东西,他就围着她打转,她故意装没看见他,他就爬到她对面的椅子上眼对眼的看她,见她不理,自顾自搬起桌上的茶壶拿起杯子倒起茶——看得一旁的月昭心惊胆战——倒完了,双手捧到她面前:“姊姊渴了怎么办呀?喝点茶就好了。”
  月昭好笑,面对太子“亲自奉茶”,见四下无人,也就不管身份的那套,笑眯眯喝了。他很兴奋,问好喝吧?又弄了一回,最后提出要求,抱抱。干嘛动不动就抱呢?月昭问。姊姊身上香味儿好闻呀!小屁孩儿理直气壮的答。
  终于到了正式搬的前一日晚上。由周贵妃做东,上皇钱皇后高淑妃纪妃都到齐了,主人一桌,特拨出赛霜跟赛雪另陪一桌,邀阮妈妈及月昭同坐,席间语重心长的话说了不少,总而言之一句话,以后照顾太子的众人就托在两个人身上。
  这是天大的面子,阮妈妈激动得双颊通红,表示忠心的同时不断敬酒;太子在两个桌子间跑来跑去,拉月昭去看他的弟弟见潾。尚在襁褓的小皇子粉雕玉琢,非常可爱,月昭不由和抱着他的寄金两个低声交谈起来,不时捏捏小皇子肉肉的小手。
  太子一会儿跑回来了,走到她面前,不说话。
  “怎么了?”月昭问。
  太子用手指捏着喉部,还是不答。
  “哎呀,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不舒服?”寄金问。
  月昭突然想起来刚才好像自己喂了小屁孩儿一点点鱼,难道扎了鱼刺?
  想到这儿她马上蹲下,“怎么了,是不是吞到鱼刺了?”
  高淑妃离她们最近,听了马上转身:“吞到鱼刺?”
  这下大家纷纷停箸,都把注意力放了过来,太子开始哇哇的叫,周贵妃去抱他,他不肯,上皇再抱——看来这阵子父子关系融洽得不错,太子挣扎两下,不动了。
  阮妈妈凑过身来,责怪月昭粗心,因为半年前太子也扎过鱼刺,那时搞得大家很慌张,太医用了很多方法花了两三天,那根鱼刺才总算从喉咙里吞下去了,为此她受了不小的责罚,怎么月昭不吸取教训?
  月昭不语,弄点醋过来让小屁孩儿含着,看能否把鱼刺软化下去。太子瞧她一眼,开始哭,委屈的吞了一口,大家坐立不安。阮妈妈见上皇抱了挺久,表示接手,小屁孩儿扭着不让,月昭来,这下倒乖乖转到她怀里了,月昭抱住他不停的走动,轻拍他的背,让他咳嗽,能否把鱼刺咳出来。他挺配合,但并不奏效,张着嘴,呻吟着。上皇道:“没办法,只能叫太医了。”
  钱皇后道:“可是——”
  现在叫太医,不像以前叫太医,随叫随到。手续繁杂不说,还加重那位的怀疑。
  “管不了那么多了,”纪妃严厉地瞪月昭一眼,一副秋后算账的意思:“这会儿谁能比太子重要?”
  高淑妃倒来一大杯白开水:“多喝点水看能不能咽下去,我小时候都是这样做的。”
  反而作为亲生母亲的周贵妃看着太子,没怎么说话。
  月昭表面不慌,实则忧心忡忡,鱼喂下去了很久小屁孩儿才叫不舒服,如果说上次是卡在喉咙里,这次极有可能卡在食道里了,这不是现代,可怎么是好?
  大家四处乱窜,叫御医的叫御医,出各种土方法的建议用各种自己家乡的土方法,乌梅茶呀吞米饭呀,望着围拢来的一张张焦急的脸,太子把头朝她怀里一簇,小胳膊不耐烦的用力往外挥。
  这是他常用的叱退手势,大伙儿明白嘈杂可能更加重太子殿下的不适,陆续散开,月昭干脆抱着他离开酒席,在不远的梅花树下轻声抚慰他,他渐渐安静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怀中膈应了一声。
  打嗝?月昭心头升起疑惑,把他头拉开,让他直起身,试探性的问,“太子,你——是不是没有扎鱼刺。”
  太子眨眨传承自母亲的漂亮的桃花眼,点头。
  “那你为什么说扎了鱼刺?”
  太子扁嘴:“我没有说。”
  月昭没有急着生气,回忆,小屁孩儿确实没有说,但他的举动却配合了她们的猜测,而且——没有否认。
  小小孩子,竟然就学会了撒谎!
  月昭忍,他是太子,她不肯能打他屁股或揍他一顿——深呼吸一口气,她问:“是不是不想吃饭,所以做出那种样子?”
  “我不想你碰见潾。”
  “咦?”
  然而接下来不管怎么问,小屁孩儿都不再说话,一个声音插进来:“他是嫉妒。”
  “贵妃娘娘!”
  “赛雪,你带太子去跟爷说明原委。”
  “是。”
  “赛霞,告诉皇后不用请太医了。”
  “是。”
  只剩下月昭和周贵妃两个人,周贵妃道:“想不到不过短短半年,你在太子心里变得这么重要。”
  一阵风吹过,梅树的枝桠簌簌作响。
  周贵妃走了。
  月昭一个人站在树下,仍为今天的事感到惊奇。
  一个三岁的小人儿,竟然有这般复杂的心思和冷静的表演,难道,这就是真正的皇族,与生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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