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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重重
  孙太后得了一把名贵稀有的汉代金丝楠木古筝,特地邀来吴太后,转送给她。吴太后嗜琴成癖,半途忍不住,看见亭子,叫全福全禄一个拂尘,一个焚香,抬琴的太监们把筝轻轻放上亭中石桌,吴太后坐下,爱不释手的将筝全身抚摸一遍,一首十八拍从指间流泄而出,名为《秋夜》,《秋夜》有琴词,道是:秋夜月明风细,碧云淡淡天际。此明无限愁心,那是更莎虫鸣彻。北榻羲皇梦醒,南山雨过云停。一派沿庭秋色,满窗月透疏棂。
  弹得声韵凄清,令人神往,做事的太监们停下,路过的宫女们驻足。
  “太后弹得真好!”全寿全喜赞道。
  吴太后淡淡笑,好一会儿道:“筝再好,好不过琴。”
  全寿全喜对视一眼,全福道:“哪里,奴婢觉得太后在宫里是第一个高手了。”
  太后摇头不语。
  全禄道:“奴婢以为,太后既喜爱筝,自然有筝的好处,天下乐器多得很,并不一定人人喜爱琴,对吗?”
  太后破颜:“你这丫头,倒有些歪理。”
  “全禄说得对,”斜地里插出个声音,“琴是阳春白雪,民间的人却更喜爱筝,同人民群众的喜好一样,没什么不好。”
  “人民群众?”吴太后咀嚼着这个新鲜词儿,朝来人摇头道:“规矩可是规矩呀。”
  来人向她行礼,福禄寿喜四个和一众太监向来人牵的小屁孩儿行礼,如此你来我往一阵,太子殿下好奇的凑近金丝楠木筝:“皇祖母,这是什么呀?”
  吴太后拨了下响声给他听:“是筝。”
  太子跟着拨了下,月昭阻止他:“别弄坏了。”
  需知爱乐者必爱其器,这把古筝一看就是个好东西,惹得吴太后不高兴就不好了。
  “无事。”吴太后说,朝她道:“庶民有很多喜欢筝的吗?”
  月昭突然意识到贵为太后的人并不见得领悟到后世所谓的“人民群众当家作主”的马克思主义,也不说马克思主义了,也许正因为琴比较少人喜欢,为了突出自己的与众不同,所以贵族们较之筝才更加喜爱和推崇琴?
  那太后已经生气了吗?
  她连忙再敛身,“奴婢一时胡言乱语。”
  吴太后扶起她:“你如今是东宫身边的大家,不必如此多礼。你会弹筝?”
  月昭惊讶:“太后怎知——?”
  “从你的眼神可以看出来。来,试试。”
  “不不,奴婢怎敢——”
  “很久没有人跟哀家论筝了,”吴太后道:“不过,哀家不知道你学过筝。”
  万贞儿当然没有,但月昭学过。而且本来学的也不是筝,是玩了某个游戏后迷恋上了古琴,可惜跑到琴行去,发现古琴老师很少,一个礼拜好不容易轮一次,还是工作日。工作日要工作,月昭自然没时间,退而求其次选择古筝,每到下班完就去练,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一年以后已经弹得颇像模像样。
  像侠者看到自己心仪的剑,她情不自禁抚摸上流畅光滑的琴身,吴太后笑道:“快快坐下。”
  月昭还在犹疑,全福全禄道:“贞儿姑娘,我们太后最爱乐音不过,你就放心弹吧!”
  “姊姊弹!姊姊弹!”太子起哄拍掌。
  “那就僭越了,请太后见谅。”月昭坐到凳上,戴上玳瑁指甲,俯视眼底下的筝。
  与现代改进过的不同,这时候的筝只有十来根弦,她拨弄着,确定了音阶,然后,手腕沉住,左手码弦,右手徐频。
  她弹的是《彩云追月》,在现代耳熟能详的曲子,也是练得极多的一曲,但古代还没出现,吴太后侧耳倾听,福禄寿喜面露惊奇。
  浩瀚夜空,云月相逐,同样是描述月夜,一个幽思婉转,一个生气盎然。
  “好曲子!”一首既罢,全福率先忍不住开口。
  “确实,”吴太后道:“当得上情态逼真、浑然天成八字。”
  月昭起身:“太后过誉。”
  “姊姊,我也要学这个!”太子巴上来。
  “你还小。”
  依太子脾气,平日是“我要学我要学”的闹开了,但自搬入仁寿宫几个月的相处以来,他进一步知道,跟姊姊闹是没用的,她不会露出不高兴的神情,但不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不会答应。因而嘟着嘴:“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学呢?”
  “太子要学琴?”
  兀地一个声音道。
  亭中几人转头,不知何时外面太监跪满一片。
  “参见皇上,杭妃娘娘!”大家急忙行礼。
  示意平身,皇帝携杭妃道:“母后。”
  “快起来快起来,”吴太后出得亭外,“瞧瞧,杭妃这肚子可经不得老这么起伏的,全福,你扶着杭妃娘娘。”
  “是。”
  其实杭妃自有桃李杏棠四婢,吴太后这么说,是更显慎重而已。
  太子似乎有点怕他的皇帝叔叔,悄悄揪住月昭衣角,往她身后移。
  全福搀着杭妃在亭中坐下,皇帝看看太子,没作表示,目光转移到太子身前的人,“曲境开阔旷远,以前从未听过。是你自作的?”
  “回陛下话,不是。”月昭垂眸答着,侧身向吴太后道:“太后娘娘,奴婢先请告退,带太子去给老娘娘请安。”
  “去吧。”
  “谢太后。”
  “慢!”
  “等一等。”
  后两个声音同时发出,大家讶异的看向皇帝跟杭妃。
  皇帝慢吞吞道:“朕与杭妃才与老娘娘请安过来,她去御花园了。”
  咦,这是告诉贞儿不用白跑?何时皇帝会开口提醒这种事?
  大家把视线投向月昭,纷纷想起才平息了大半年的那些风言风语,气氛渐渐诡异起来。
  “多谢陛下。”月昭屈膝表示感谢,仍不看他,平静地道:“老娘娘散步不会太久,太子与奴婢先等着也就是的。”
  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他!皇帝心想这个人真是每次都不会让人觉得无趣呀,往杭妃勾一勾嘴:“爱妃,你刚才叫等一等,又是怎么回事?”
  杭妃望着古筝:“臣妾尝闻母后技艺超群,却一直无缘得听,方才有幸聆之,果不其然。臣妾所擅为箫,不知可请母后一品否?”
  月昭想,她要吹箫就吹好了,跟叫住我又有啥半毛钱关系?抬头正好收到杭妃瞟过来的一线眼风,霎时惊心,她是看吴太后称赞了自己,所以也要吴太后称一称赞她!
  可杭妃在她心目中一向是比较冷然的,然如今她做出此举,是怀孕中的女人比较敏感,还是说,不论初始为何,后宫这个大染缸都会将人统统染成一样?
  吹箫自然以收到满场赞誉结束,月昭不拖延半分,赶紧带着太子逃出生天般撤离,到了落英殿,果然太后不在,利儿因为守着煲一锅汤,没有出去,笑盈盈的拉她到旁边暖阁里坐。
  “可能还得等好一会儿,刚出去不久。”她说。
  小丫鬟们进来摆果盘,月昭道:“我晓得。”
  利儿给太子抓果盘里的东西吃,道:“你来得算好,虽说要等会儿,可正巧皇上跟杭妃娘娘前脚才走,你想想,别说那位,就是杭妃娘娘肚子里那孩子,跟太子殿下见着多尴尬呀。”
  月昭喝着水差点没呛着,利儿掏出手绢来给她:“怎么了?”
  月昭想还是别说了,只道:“多久的事了,杭妃娘娘又有了喜讯,那位不可能还惦记咱这道小菜了吧。”
  “什么多久前的事!”利儿笑骂,又说,“总之小心是好。”
  月昭点头,看太子一个劲抓糕点,道:“吃多了待会儿该不吃饭。来,殿下,咱们来练字。”
  找利儿借笔墨纸砚,利儿讶道:“东宫这么小,会写字?”
  “毛笔都不太抓得稳呢,”月昭道:“不过分散他的注意力。”
  最先是她闲时练字,发现太子在旁边看,带着试探性的画了三座山峰,告诉他象形字的起源,三座山在一起,怎么样渐渐变成“山”字;接着是火,画一团火焰,下面两根柴火,一步步得出“火”——像讲故事似的,太子不单没有不耐烦,还兴致勃勃的学起来了——跟着在旁边照画,应该叫“画字”,看他有模有样的小劲儿,月昭常常夸奖他,太子就越来越喜爱“练字”这个玩法了。
  让小丫鬟们帮他擦手,太子道:“姊姊,刚才弹琴的样子真好看,以后长大了我就娶你!”
  利儿倒抽口气,月昭道:“为什么呀?”
  “这样就可以永远看你弹琴了呀!”
  月昭心想我过了几年就可以出宫,面上笑:“宝贝,等你长大了我就老了。”
  听到宝贝两个字的时候利儿的下巴只差没掉下来,听他们一来一去的说着,看看四周,小丫鬟们都退下去了,再无他人,忽然明白这是把她当自己人看的意思,因为也只有这种时候,才可能出现刚才那种对话。
  太子也明白听到“宝贝”两个字就是表示姊姊特别好说话的时候,他喜欢姊姊说这个词,宝贝,他是姊姊的宝贝呢!
  “不会老的,你们都不会老。”他孩子气的说。
  在这样气氛中,任谁都会放松心房,利儿居然破天荒也逗起小孩儿来了:“谁说不会,到时候太子殿下看都不会看我们了。”
  “才不会!”小屁孩儿大声反驳。
  月昭参与进来:“总之是不能的。”
  本以为小屁孩儿会闹,谁知他托着腮帮子不动了,半天叹了口气,“我知道不能,要是能,我们两个会多高兴呀。”
  月昭想,真是一厢情愿。
  利儿笑得打跌,掏出手绢擦擦眼泪,等情绪稍为平复,从怀中贴身取出一个绣袋,“给你。”
  “什么?”月昭接过。
  “赶紧收好,别让人看见。”利儿往窗户门枢快速的看了看,回转头来低声道:“百户叫我给你的。”
  “百户?”
  “袁百户。”
  “哦,哦,是他!”
  袁百户即指袁彬,以前他只是锦衣卫小小校尉,上皇回宫后,如商辂所料,景帝对他及杨善都有所封赏,但所赏不高。袁彬由校尉升成百户,杨善迁为礼部左侍郎——不重要部门的不重要位置。
  月昭打开,绣袋里是一枚宫禁令牌,正面半个篆体东字,背面编号十二——说是一块,其实是半块,它不同于牙牌,牙牌通过宫门的时候要对人,宫禁令牌不用,持有者只要合令,门卫便得放人。当年太祖皇帝共刻了“承、东、西、北”四个字号计十二块特令宫禁牌,这块“东”字的,指可出入内城东边的门。
  月昭自然知道此令的贵重,看编号,也是最后一块了,问:“这,这——袁百户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只让我转交给你,其他的我不知道。”利儿把令牌塞回袋子,摁到月昭手里,“这是以防万一用的,你可得好好收着。”
  以防万一?
  “你呀!”利儿叹,伸出葱指点了下她的额头。
  “等等等等,”月昭扳住她手指,满脸八卦神气:“来来来,跟我说说,什么时候咱们的利儿姊姊和袁百户那么熟了?”
  “你休胡说。”
  月昭吃吃笑,瞧她可疑的红起来的脸颊:“不怕不怕,喜欢人有什么好怕的,我看袁百户挺好。”
  利儿发急,抽身欲走:“不跟你说了。”
  “别走呀,要是不熟他能把这东西让你转交?要是不喜欢你能冒这么大风险接这样东西?”碰到这种事月昭脑子转得快得很,一把拉住她:“说实话,过完今年你就能放出去了吧,这是好事,你跟老娘娘提了没有?”
  “还没,不急。”
  “到时候请我喝喜酒哇!”
  “又胡扯了!”
  两个人笑闹一团。
  给太后请完安,将太子交给阮妈妈,月昭回到自己房里,找了根绒绳,将绣袋穿起吊在脖子上,摸着里面的令牌,独自沉思良久,猛地站起,往印绶监走去。
  “哟,万姑娘又来啦,今儿要找什么帖子?”怀恩见惯了她,阿九更是招呼都不用打,直接去取钥匙。
  “今儿可不是来找帖子的,我想看看本朝史官们的记述。”月昭阻止阿九,道。
  “本朝的史书?”怀恩曲着指头,“你个小姑娘,看这些干什么?”
  “就突然想到,除了太祖,我竟不知本朝历经了几位英主,以后别人问起来,还说我是宫里出去的,不丢人丢大发了吗?”
  “哈哈,”怀恩笑,“就为这个!行,我数给你听!”
  “这……”月昭道:“会不会太麻烦您老了。”
  “这有什么!”怀恩道:“而且本朝尚未出现煌煌巨笔如汉司马迁,现有的不过一些当朝文人的零散记载而已,你不就是想知道各先祖么,不多。”
  我只是想通过过去,理清思路,看能不能尽力回忆起一些未来。
  回忆未来?月昭捶捶自己头,这用词可真够怪的。无奈笑道:“请公公指教。”
  于是怀恩从太祖洪武爷朱元璋,到建文帝,到永乐年间,到短命的仁宗,再到宣宗,直至上皇,接下来就是景帝。
  景帝之后的皇帝是哪个?现在的太子,还是景帝自己的子孙?
  她竭力回想着,听描述,那些豹房皇帝木匠皇帝几十年不上朝的皇帝都还一个没出现,太子应该不会是他们中的一个吧?可如果不是,是否也就意味着太子最后有可能根本没登上那个皇位而湮没在滚滚历史之中?
  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个寒颤。不行,她一定要捋清楚,再怎么样,土木之变,土木之变……明明以前上历史课时很有名,后来是靠于谦——对了,于谦!
  于谦是个忠臣不用说,忠臣大多不得好死,她记得他的结局并不好,但照现在情势看,皇帝几乎每用人都要通过他,好得不能再好信任得不能再信任,怎么可能出现书本上说的那种情况?
  当然,也有可能权势太盛招主忌……不不,不对,好像不是这样……
  唉!她再次捶头,为什么不穿到汉朝唐朝清朝啊,那三个朝代她个个都很熟,为什么偏偏穿到什么都不熟悉的明!穿到明也就算了,如果是碰到朱元璋朱棣她一定毫不犹豫的贴上去,如果是崇祯帝朱由检她一定毫不留情的踹开,为什么偏偏穿到中间一团模模糊糊的历史中?穿到一团模糊的历史中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卷到帝位争夺战中,这很难站队的呀老天你知不知道?!
  迷雾重重,一筹莫展。
  “万姑娘,万姑娘?”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
  “啊,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在想什么,”阿九道,“师傅都出去了。”
  “没,”月昭收起怀恩给她随手写的那些庙号,“那我先走了。”
  “嗯,”阿九侧身,同时朝门外立着的一个人道:“萧大哥,你怎么不进来?”
  萧敬?
  月昭抬眸,正巧迎上他的目光。
  两个人走到屋外。
  春天到来,草长莺飞,离之前那段寒冷的时光,似乎已经很远了。
  “听说你当了承笔,恭喜。”望着庭中景色,月昭道。
  许久,他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但没怪我,反而举荐我。”
  “需要理由吗?”
  他没想到她这样应,看向她,她侧着脸,略带俏皮地,嘴角含笑。
  真是个奇特的女子,他想。嘴里道:“人做事不可能没理由。”
  “好吧,如果你需要的话,”月昭顿一顿:“因为我想你大概有隐情。”
  “你很了解我么。”
  “不,”月昭道:“就算没有隐情,我也感激你没有作证。”
  他自嘲:“我还算没有作证?”
  “你只作证你是按照各房单子开的单,却没作证我有贪污行为。”
  “怎么讲。”
  其实月昭后来才明白,牛玉朝萧敬走过去那会儿,她以为他是要害他,其实不是,他是要求他进一步作证,因为——“最简单的,只要你当时一口咬定我私底下叫你添了三样宝物进去,这样不论我的伪章,还是后来那些第二份的留底,都起不到作用。”
  萧敬也笑了:“许是我怕进点心房招供呢。”
  “也对,”月昭煞有介事的点头:“到时就变成你跟我两个人的死磕了。”
  “死磕?”有意思的词,萧敬道:“那么,你是怕和我死磕吗?”
  “挺怕的。”月昭夸张的说。
  两人大笑。这一瞬间,月昭明白,她交上了这个朋友。
  她知道,当他低头不理牛玉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他心底还是有他的坚持的,所以,她举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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