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皇后带着一双女儿照常来向太后请安,太后逗弄了阵孙女,见皇后欲言又止的模样,问:“怎么了?”
汪皇后示意怡慈怡恩带孩子出去,怡康怡裕扶了她坐近些,方道:“母后可知道,陛下下旨,要将桓嫔贬入安乐堂了。”
“难怪今日没见着她,平素她是来得最早的。”太后蹙眉:“是怎么回事?”
“不过一句话惹到了杭妃,唉……等妾身知闻,谕旨已经下来了。”
太后道:“杭妃倒不像如此霸道之人,你既然来跟哀家说,应该知道一些事。”
“是,妾身不敢有瞒太后,”汪皇后远知姜是老的辣,道:“只是妾正位中宫,原不该妄议人非,但事到如今,实在没法子,母后听了,就当妾小肚鸡肠。”
太后慈爱的道:“你是最识大体的,只管说就是。”
汪皇后便将她所知一股脑儿倒出,原来田妃见皇帝宠琼妃,且有椒房专宠之势,干脆改变策略,不单不对付,反而凑起趣来,把琼妃奉承得个万分喜欢。琼妃见田妃对于自己总是低头顺气,当她是个好人,常常在皇帝面前替田妃说些好话,田妃自然愈要讨琼妃的好,遇到皇帝偶尔临幸时假意推让,琼妃闻知,越信田妃是真情对己了。而田妃仗着琼妃的势,愈发施弄威权,宫女稍有违逆,即令下杖,可怜一班红粉娇娃,枉死的也不知多少,桓嫔是个正派人,前两日被她亲眼瞧见,说了两句,触到田妃霉头,跟琼妃一说,枕上风吹,皇帝本来对桓嫔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就下了谕旨了。
“皇帝糊涂!”太后道:“桓嫔好歹是赐了金册的,说贬就贬,岂不弄得六宫心惊胆战,人人朝不保暮?”
“妾身亦向陛下进言……”说到这儿,汪皇后一股说不上来的委屈,本不想呈现,可突然抑制不住,泪一下子涌上,怡裕赶紧递过手绢儿,汪皇后擦着眼眶,边擦,边断断续续道:“可陛下怒气冲冲,他,他……”
太后看着她,也不劝,只等着她说下去。
汪皇后打起嗝来,很细小的嗝,边哭边打,边打边哭,楞是止也止不住。
怡康福一福身:“老娘娘,奴婢僭越,恳请为皇后娘娘陈辞。”
“你说。”
“陛下给了皇后娘娘……呃,一掴子,说用不着管闲事。”
“哦——”
“娘娘没敢争辩,脸上还要强装笑容。过后奴婢们心疼娘娘,问疼不疼?娘娘答说怎么不疼,火烧火燎的。那为什么还笑呢?娘娘说,能挨皇上的打,也是福分,天底下能有几个人有这样的福分呀。”
她看向她家娘娘,那时没哭,却在这时泪如雨下。
“你是个好孩子,”太后怜惜地,拉住皇后左手:“难为你了。”
“母后体谅,妾身再大的难堪也受得。”
“皇帝既然那样子对你,是铁了心了,只能怨桓嫔命苦。”太后缓缓道:“哀家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算看透了,谁受宠不受宠,还能受宠一辈子?都不过一时的风头!哀家告诉你一个方法,只自个儿打定主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自己顾自己,管她们多少贵妃美人,我只做我的皇后,必能相安无事。”
汪皇后细细咀嚼一番,“多谢母后教诲。”
“只可怜了桓嫔,”太后叹一口气:“她身边的丫鬟们呢?”
既进安乐堂,侍婢必是要散去的,最多跟个老宫女。太后道:“我听说有个叫言谨的,绣工不错。”
“啊,是的,老娘娘记性真好,”汪皇后道:“想必也见过桓嫔那把绢扇了?翠鸟的眼睛简直活了般……还有水上荷叶,虽然是绿色,可是深浅不同,用了十几种不同的绿色丝线不止!”
太后接过元儿递来的茶盏,沉吟道:“你安排她过来,哀家见见。”
“利儿,你听到风声没,老娘娘有意要派我们四个中的一个去照顾太子,当太子看护!”这日元儿梳了头下来,等利儿侍候完早膳,把她拉出小厨房,问。
利儿点头。
“真的呀?”元儿得她肯定,不解,“为什么呢?”
利儿说:“你不用操心。”
元儿眼珠转了转,喜道:“你说不是我?!”
“嘘——”利儿以手指唇:“小声点儿!”
“不是我就好,”元儿乐滋滋地:“你想想,长春宫好好儿的,突然夹个仁寿宫的进去,能有这里这么自在?再说,还有霜雪霞霓四个在呢。”
“也不见得不是好事,”利儿道:“服侍未来君主,可没几个人有这等福气。”
“这福气不要也罢,”元儿答:“东宫小得很,等他长大懂事,咱们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把屎把尿的只怕他也不记得。”
利儿唾她:“你倒现实。”
元儿笑,一会儿却叫了声糟,“哎呀,不是我,肯定也不是你,那就是亨儿跟贞儿中的一个了?”
说到这儿,利儿也道:“你看见贞儿了吗,刚才我就想找她。”
“找她?”元儿突然明白了,联想到几日前的风波,灵光乍现:“难道,难道你是说去的是——?”
利儿点头。
“可、可是——”元儿结结巴巴:“为、为什么?她失过忆的!”
利儿郁眉,好半晌道:“也许,是为了避开那位吧。”
那位自然指皇帝,元儿想,皇帝天天要来跟太后请安,低头不见抬头见。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周贵妃那儿就不一样了,皇帝几乎不会踏足,可若就为了这个调开贞儿,没了她们的庇护,贞儿接下来的路该有多难走?
关于皇帝跟贞儿的事,宫里流言不少,连亨儿都明里暗里试探性的问过她几次。既然之前在皇帝还是郕王时就有过贞儿勾引他的蜚语,宫里的人只怕都是茶壶里装饺子——数得着数,以为万贞儿手段高超,田妃那里到底怎么个琢磨法还不知道呢。元儿回忆起来,言谨来之后的第二天,老娘娘把贞儿跟言谨两人分别叫进内室单独各谈了一次,出来时,两个人面上都若有所思,大概那时候,是问明贞儿的心意吧?而言谨本来表示无论如何也要跟着桓嫔进安乐堂的,后面却再也没有提起。
言谨到底怎么想元儿不晓得,而贞儿,别人以为贞儿是欲擒故纵,她却是真切知道贞儿在躲着皇帝,尤其落水以后。如果要她在皇帝与东宫之间做一个选择,哪怕这选择一个是天一个是地,相信贞儿也会含笑就地的。
想到这儿她不免着急:“咱们还是快去找找贞儿,帮她出出主意。”
利儿正是这个意思,当即抛下手中的事,开始四处找,找了一圈没找到,正愁她哪里去了,却遥见月昭从小门悠悠而来。
元儿迎上:“嗐,你去哪里了,害我们好找!”
“找我有什么事?”月昭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也、也没有。”想到要说的话,元儿泄气,朝利儿望一眼。
利儿开门见山:“虽然还没正式宣布消息,但相信你已经知道老娘娘的意思。你真的决定去那边了?”
元儿插嘴:“对呀,如果你不想,我们可以——”
“我已决定去长春宫。”
元儿的话没说完,她没想到月昭这么干脆。
利儿道:“这不是为了躲西头就东头的事,你要想清楚了。”
月昭点头:“是的,不瞒两位姊姊,我刚才直接去找了贵妃娘娘。”
直接去找周贵妃?
利儿元儿愕然相顾,良久元儿道:“莫非,你去贵妃娘娘那里表明心迹,不是你想去照顾太子,而是老娘娘的旨意,这样避开嫌疑?”
“不错,我是去表心迹,不过不是避嫌疑。”
“那你是——”
利儿道:“我猜,是阮妈妈,对也不对。”
阮妈妈是太子乳母,从出生起到现在一直在太子身边,也是周贵妃的心腹。贞儿如果真的去,自然分掉部分阮妈妈的职责,利儿所猜测的就是,阮妈妈会不高兴,为了以后相处,所以要去说明白。
月昭却摇头:“不,都不对。我跟贵妃娘娘说,我愿意到太子这边来,不为别的,只为老娘娘一片长远之心。”
“怎么说?”元儿追问。
“太子虽然确立了储位,可是新帝还年轻,将来一定会有皇子,那时谁也保不定他会不会起私心,所以……”她顿了顿,“老娘娘是未雨绸缪,不能错待,应早早为计,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用心,倒真难得!”元儿捂着嘴,“贞儿,你确实变了,难怪老娘娘会看中你!”
元儿才明白,利儿却是早知道这更深一层内情的,心中同样暗暗为贞儿的见识惊奇,面上不露声色:“贵妃娘娘怎么说?”
见她们反应,月昭稍稍放心,自己总算不算鲁莽行事,一边道:“她自然表示毫无芥蒂,还说,我说得出这番话,就算是帮她的忙了。让我以后尽管放手照管太子,就算阮妈妈那儿有什么事,我先跟她说,只要大致儿不错,她总依我就是。”
元儿拍掌:“好呀,这下过去就好了,我放心了!”
她是真为她高兴,月昭笑笑,利儿却道:“贵妃娘娘说‘能依的一定依’——你们信这话?”
月昭元儿愣住,仔细揣摩,心里乱糟糟不是滋味。
利儿叹气:“大家这么多年了,莫非还不知道贵妃娘娘的为人?场面上的事,她哪会输一点点的理,自然冠冕堂皇,满口说好,可是,暗地里呢?”
听着像泼冷水,但月昭知道,若非情分极深,她不会说这样话,因为去的不是她,她根本不必来管闲事,只在旁边看笑话就好。因此月昭不单不生气,反而很感动,想一想道:“但就情理上来说,大家都是为了太子好,如果能和睦相处,好好带大太子,贵妃娘娘又何以防惮我们呢?”
利儿欲言又止,终于道:“你不想想,太子意味着什么,上皇当年就是由王公公带大,感情极深,以致后来王公公连太祖皇帝在宫门前立下的那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的铁牌都敢拔。阮妈妈是贵妃娘娘的人,贵妃说什么,她做什么,可我们呢?固然我们不敢跟她作对,可身后毕竟还有老娘娘在,她能真正放心把太子交给我们?”
月昭如梦初醒,这可真得好好想想了,本以为去,会少点纠葛,却不想也许混进更深的水里。
“你好好回去琢磨琢磨,想通了搁在心里,别说出来,”利儿道:“只是知道有这么层关系就好了。”
月昭点头,灵光乍现:“那——能不能跟老娘娘说,让太子入住咸阳宫?”
太子因为还小,一直由周贵妃带在长春宫中,但按规矩其实应该单独立宫的,皇帝似乎也不怎么关心太子,所以竟然没谁提。
元儿道:“是呀,这样能管贞儿的人就不多了,”她怂恿着:“不如咱们跟老娘娘提提看?”
利儿摇头:“这样更不好,贵妃娘娘会怎么想,你还没去,就要分离他们母子吗?”
悚然惊心!月昭答:“我知道了。”
“总之,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到了那边,就要学会多思多想。说任何话做任何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否则,不如别说,不如不做。”
这是至理之言。要到这时,月昭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幸运,也才明白自己原来有多么舍不得她们。
热意染上眼角。
三日后,月昭带着自己的东西到了长春宫。首先去给周贵妃请安,周贵妃穿着一袭肩帔及袖口裙角都绣着金碧折枝花的宫装,正翘着指甲让赛霜染蔻丹,见了她,淡淡点头,吩咐赛霞带她去见太子,刚进大门,就看见两岁多三岁长得极其茁壮的太子,正摇摇晃晃举着一把木制的大刀,在走廊上向专门照料他的宫女乱舞乱砍,那宫女退无可退,正抱着头打算挨他一刀时,月昭重重唤道:“太子殿下!”
太子听有人叫他,停了停,往这边看来,这时背后响起一个略尖的声音:“哟,这位就是贞儿姑娘吧,好大气派!”
月昭转头,入目是个花枝招展身形偏胖的半老徐娘,后面跟着两名瘦瘦的宫女,赛霞道:“阮妈妈,正说你哪里去了呢!”
“哎唷我的好姑娘,”阮妈妈道:“这不是太子爷每个月该添置的东西,我赶着去跟牛公公叫单子了嘛!来来来,临走时正好让她们把红豆薏米汤煮上,这会儿该好了,你一定喝一碗再走!”
“不用了,娘娘还等着我回话呢。”赛霞道:“贞儿姑娘就交给你了,她是老娘娘宫里的人,你可得尊敬着人家。”
“那是,那是!”阮妈妈叫左边宫女:“阿枝,还不快带贞儿姑娘去看她住的屋子。”
“是,姑娘请。”叫阿枝的过来接月昭手中的包袱。
“谢谢,不重,我自己拿没事儿。”月昭朝她笑一笑,一边对赛霞道:“也谢谢你了。”
“贞儿姑娘不必客气。”
月昭就跟着阿枝走,还没远离,听得阮妈妈迫不及待对赛霞道:“这位姑娘这长相,不该跑这来带孩子呀?”
不知赛霞回了什么,阮妈妈又说:“瞧她刚才那架势,仿佛来元仁殿做主人似的,这我可允不了她!”
……
月昭抬头望天,天很蓝,她对着长长做了个深呼吸。
路,还很长。
阮妈妈最喜欢提的是作为奶妈她见到太子在人世间露出的第一个笑,以及太子断奶时提心吊胆陪过的无数个夜晚,以表示她有多么不容易,月昭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慢慢儿绣花,一面含笑倾听,显得十分有耐性。
确实有耐性,来了差不多十天了,基本上没见过太子,也没有什么要她特别干的活儿,完全是被晾起来的架势。唯一听得最多的就是每日必须一起吃的晚饭时,听阮妈妈讲她带太子的血泪史,一百遍啊一百遍。
瞧,这会儿都吃晚饭剔完牙了,也不知怎么今天阮妈妈心情特别好,一边吩咐阿枝阿玉给太子殿下放洗澡水,一面还在聊。
“妈妈,洗澡水放好了。”过了会儿阿枝前来禀报。
“让王纶把太子抱过来吧。”
“是。”
阿玉捧了一只木盘,盘中放着衣物:“妈妈,您该换衣了。”
“唉——”阮妈妈佯装叹气,斜睨了月昭一眼,“这殿下呀,洗澡忒喜欢玩水,弄得我们服侍他的人每次都不得不先换衣服。”
她这是暗示她太子不好带,要她知难而退。月昭神色不变,将丝线咬断,不能再缝了,光线不好伤眼睛,一边道:“也许殿下这时正是对水感到好奇的年龄吧。”
咦?阮妈妈倒从未想过这点,只认为是太子太过顽皮的缘故,把月昭看了一圈:“贞儿姑娘留下来吧,看看太子是不是好奇?”
月昭从善如流,阮妈妈拿不到她错处,只好先将她扔过一边,换衣服进到后堂帘子里去了。
稀里哗啦的水声,夹杂着太子的笑闹,然后“唉哟!”,接着宫女们叫起来:“阮妈妈摔倒了!”
“快扶起来!”
嘈杂声此起彼伏,一会儿阮妈妈扶着后腰在阿枝阿玉的搀扶下颤巍巍出现,一边恨声叹:“殿下实在太调皮了!”
“妈妈快歇着,我去给你拿点药膏来。”阿枝道。
阮妈妈点头,里头不断传出太子的嬉闹声,阮妈妈皱起眉,朝阿玉道:“你去看着,水凉的话无论如何要让太子出来,别再胡闹。”
阿玉怯怯道:“可太子从不让奴婢们抱——”
阮妈妈揉着眉心:“待会儿我再进去。”
阿玉如卸重担:“是。”
阿枝取了贴药敷在阮妈妈腰上,月昭看看,一下子青紫了好大一块,她想想,将手中活计收拾好放进笸箩里,道:“阮妈妈,要不我进去看看吧。”
阮妈妈正待不应,忽想这也许是让她见识见识太子任性的时候,省得一天到晚来打自己这个位置的主意,遂扯动嘴角笑笑:“好哇。”
月昭知道她不怀好意,不过这是人之常情,不以为意,进入浴房。
满地是水,怪不得阮妈妈会跌一跤。中间超大一个木头浴盆,小太子自己玩得不亦乐乎,朝四周侍浴的宫女们乱泼,宫女们既不敢还手,也不敢助兴,无论怎样都是僭越,只好呆呆的像木头一样,任水啪啪打在身上。
月昭观察一阵,发现没人陪小屁孩玩小屁孩也不介意,幼儿每个阶段都有对某样东西特别感兴趣的时候,月昭辈分大,从小外甥侄女不少,她大几岁,通常就是一帮玩闹鬼的头头,惹大人发脾气的事着实带着干过不少,思索一番,转身,往厨房走。
阿玉道:“姑娘,你去哪里?”
阮妈妈看着她匆匆经过,再回来时手上抱着好几只大小不同的碗啊瓶子,这姑娘要干嘛?
月昭走近浴盆,小太子乌溜溜的眼珠盯着她,月昭朝他微笑,一溜儿把碗跟瓶子放在水中,它们漂浮起来,月昭道:“来,我们看看哪个装的水最多?”
不一会儿,哗啦啦的水声消失,只听里面不时响起太子充满兴趣的童音:“它们像小船!”
温柔的女声答:“是。”
“这个沉下去了!”
“嗯。”
“这个碗最大最好!”
“是呀,各种装了水的碗发出的声音都不一样呢,太子要不要试试?”
“要要要!”
正是拿木棒木棍什么都要敲都要打的年纪,正中下怀,叮叮咚咚的声音随着响起,一阵乱敲之后,居然成调,一首简单欢快的曲子传出,宫女们个个引颈张望,阮妈妈也不禁下榻,掀起珠帘,漂亮的女孩儿正半蹲在浴盆旁轻松而灵活的敲着,太子变得很乖,眨也不眨的倾听。
太子看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