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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丹心
  中元节在现代叫鬼节,听着阴森森的,其实古代颇为热闹,且毫无不祥之意。从七月初十开始,大家认为天门中开,死去的人陆续返回人间,各家各户开始天天上供,富的整治一顿堪比过年的饭菜,穷的至不济也要准备满满一碗米饭,将筷子插上。
  此时地里庄稼小有收成,羊肉正肥,说来说去,无非借着节日的名义好好欢庆一番。肉山酒海,河灯焰口,老少妇孺全部出动,举城欢腾喜庆的场面,光听着就很激动人心。
  前海是皇家放荷花灯的地方,十五日登舟前各大臣在门外迎驾,申末酉初,听得净鞭声响,但见特为挑出来的将士,一个个服饰鲜明,精神抖擞,骑着血统纯正的大宛马,由紫禁城东面整列而来,钟鼓齐鸣,太监传报皇上起驾,两宫太后正宫皇后及妃嫔各上金辂,皇上头戴红纱裹缘、翡翠上缀的行冠,穿常服上马——御骑是一匹白鼻心的黑马,由前引大臣牵行徐徐出了宫门,这时接驾官员纷纷下跪,声息不闻,只听得得得蹄声和沙沙脚步声,伴驾一律为纯驷白马,马颈下系着一大球红缨,后面跟着统领侍卫大臣、司礼监秉笔,以及王公贵戚,再后面是十五名带刀的御前侍卫,分两行夹护着皇帝。然后就是太后及皇后的凤驾。
  大臣们山呼万岁,及后按品级高低扈从,一路行到前海边,自然早已警跸完备,一共十五条龙舟也整装待命了——皇帝下马,先嘱光禄寺官员抬过一张长桌,桌上置酒壶及金银酒杯,叫过陈循高毂王文几位阁老,各饮一杯;接着是胡濴王直于谦,也各饮一杯,吩咐他们尽兴,然后才与皇后妃子们上船。本欲奉太后一同,吴太后嫌热闹太过,孙太后呢,说是钱皇后与周贵妃她们好久不曾高兴高兴了,还是她们自成一船的好,皇帝也不勉强,于是变成皇帝一船,太后一船。
  宫灯悠悠,碧波摇晃,从太后船上往皇帝船上望去,但见无数珠翠满头的丽影,令人眼花缭乱。
  “一会儿上小食,这鸭油酥饼太油了,不落夹不够软,还得上屉蒸会儿。杏仁酪怎么这么甜?得加两味咸的,素饺应该有吧,煨着的老鸭粥呢……怎么一点儿香气也没有?”
  一个声音笑着插进来:“加些玉兰片怎么样。”
  利儿回头:“你怎么跑到后舱来了,”又反身朝帮厨道:“好,再放些玉兰片,记得把龙骨捞出来,千万不要把汤弄肥腻了。”
  帮厨们自然照办,利儿把手擦干净,解下围裙,问月昭:“是不是打发你来问来了?”
  月昭嗅着满室香气,食指大动:“你做事,老娘娘有不放心的?不过这会儿我可真忍不住代大家催你快快上了,真香!”
  “那可还得等会儿,煲粥得用文火,不能急。”利儿用银筷拨个青团子给她:“喏,先解解馋罢。”
  “嗯嗯,还是利儿好!”月昭就着筷子一口咬在嘴里,杏仁瓜子仁桂花蜜的馅儿在舌尖流转,笑眯了眼:“席里热闹是热闹,可也不能当饭吃不是?”
  利儿一只只检视即将盛上的朱漆红碗,闲问:“都看了些啥?”
  “友兰跟友菊用琵琶与筝合奏了一曲《百鸟朝凤》,奉簄加上云锣,很有意思。”
  “哦。”
  “奉笛的笛子你听到没,十分悠扬的。”
  “好像听到了。”
  “寄水唱了歌,赛雪为她打的檀板,没想到寄水有那样一副珠喉,我现在才算知道什么是余音绕梁了。”
  利儿听了,道:“今儿个怎么各宫这么其乐融融?”
  周贵妃的人给高淑妃那边打板也就罢了,纪妃家的奉簄竟然也愿意跟人合奏,简直天下奇闻。
  月昭朝对面呶呶嘴:“还不是为了争口气?”
  利儿抬眼从窗户中望去,对面船中急管繁弦,莺声呖呖,一片歌舞升平。
  原来如此。
  “看,快看!”月昭突然指着簇拥出来的一道人影:“那不是杭妃?”
  原来杭妃要表演她最拿手的吹箫,一缕亢音直上云霄,低下来却又若有若无,婉转环绕,一切众音都哑了下去。
  这让人想起江南的月夜,扁舟水调,曼妙之音于雾霭中淡淡漫洇,缓缓聚凝又淡淡消散,如此幽怨空灵,超凡脱俗,无需问此天籁之音来自何方,亦忘了此时身在何处,感觉心就在那股柔绵中飘飘荡荡,翻开记忆中的那些事,那些人。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直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月昭伫立舱尾,吟起这首不知在哪里见过的诗,利儿过来,“他们来了。”
  原来船弦靠拢,两宫皇太后对杭妃表现出来的技艺赞不绝口,搭了舢板,要赏。皇帝干脆就此带了一众人来都哄笑着说要讨赏,前头好不热闹。
  “我得上点心了,”利儿道:“你当心。”
  “嗯,”月昭应:“我等他们走了再过去。”
  利儿点点头,不一会儿却重新回来:“闹翻了天,老娘娘赏陛下那边的人,陛下又要回过头来赏我们了!”
  月昭道:“可是——”
  “我推说你身体不适,但陛下说只要一会子,我不好多言扫他的兴,你就去露个面,大概也没什么,那么多人在。”
  “好吧。”
  主舱灯火通明,传杯换盏,你唱我和,月昭一走进去,就感觉有道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她也没看,走上前与元儿亨儿四个排成一行,只听成敬一声“放赏!”,汪皇后身边的慈恩康裕带着笑容各捧一只漆盘来了,明黄缎子铺着,上面是一套四个各刻了“圣”“寿”“天”“福”的特制官窑小金锭子。
  四鬟谢恩,跟着是吴太后的四婢,月昭退身出来,疾步回到后舱,这时才敢把那金锭子拿出来仔细把玩,突然感觉不对,来不及回头,冷不防一股大力推来,嘭,天地倒转,一头栽到了水里。
  月昭并不会水,偏偏水潭又深,她挣扎了两下,喊救人,接连喝了几口水,扑腾着,似乎船上有人发觉,大喊“来人啦!”“有人落水了!”
  “自三月以来,我朝与瓦剌慢慢开始通使,全赖于大人之功,也先讨不到好,只有提出议和,说要送回太上皇,陛下交礼部议奏,可久而不决,礼部郎中章纶曾冒死谏奏,陛下对他人倒赏识,可就是不松口,”舱中,杨善、王竑、于谦三人对坐,杨善对于谦道:“请于大人与万岁说一说。”
  于谦喝着茶:“大明对外交往,皆礼部所辖,兵部并无权干涉。”
  “可大人应该也看得出,”杨善道:“皇上——只怕是不愿上皇回来。”
  于谦顿一顿,后道:“我们一定会接上皇回朝。”
  “有大人这句话,我心里就有了底!”杨善展然而笑。
  “你有什么底?”
  “此次我朝派出通使的是李实李大人,我打算随他一起去。”
  “玺书上提出奉迎上皇的话了?”
  “没有。”回答的是王竑,他道:“据说李大人正为此去找兴司礼,一句未完,遭兴司礼喝斥一声,‘你管它干什么,只捧着黄封套去就是了。’——大人,万岁这样不表示,群臣多有不平啊!”
  于谦半晌道:“皇上有皇上的考量。”
  如果上皇回宫,法驾煌煌,百姓夹道欢呼——尤其从土城到城门这一段最为可虑——一时群情激动吁请复位;又百官倡议诸将拥护,直接奉上皇御午门之上的五凤楼,宣布复统大政,皇帝为之奈何?
  尝过权力滋味的人都不会再想放手。
  杨善深明这一点,然而不能明说,道:“其实只要于大人一句话,万岁就不必再担心。”
  “哦?”
  “天位已定,不会再变。”
  于谦思索着,点头,“思敬,你这话说得很对,我应该去跟皇上讲。不过,单你一个人要去,你的把握在哪里?”
  杨善指指胸口,“一片丹心,三寸不烂之舌;四名小犬,万贯不吝之财。”
  原来他有四个儿子,这回打算带了去供奔走,事实上亦需要奔走,因为朝廷除了对瓦剌王脱脱不花和太师也先稍有赏赐外,其他瓦剌国有权力的人物,一无所赠。此次杨善决定倾尽私财,拉通关系,走迂回路线。
  于谦颔首:“那也先左右的情形,可都了解过了?”
  “是的,李大人多次去往塞外,我跟他多番讨教,自信有三分把握。”
  王竑拱手:“真正佩服杨兄——”
  话音未毕,听外面女音拔起:“有人落水了!”
  于谦离舱门最近,没有犹豫,起身而出。
  她难受极了!口里,鼻里,水源源不断的溺进来,头发漂浮在水面,越挣扎越无助,突然有什么靠近,求生本能使她紧紧挨过去,抓住,她被托了起来!
  空气!空气!
  她大口喘息,呕水,浑身湿淋淋的,狼狈而混乱。
  那人把她托到了甲板上,她颤抖着,从滴水的发间看向救她的人。
  男人身材挺拔,凤目微垂,身后浑圆的月亮散发着皎洁的银光。
  那一刻,她有如看到神祗。
  “谢……谢谢!”
  她坐起来,拢着胳膊,道谢。
  沉默。
  不远的龙舟上听见人喊:“贞儿,你没事吧?”
  “贞儿姑娘!”
  “快快快,快划过去!”
  语声嘈杂,然而这边是令人尴尬的寂静。
  “大人,怎么回事?”杨善王竑从前面绕过来,看明是月昭,都认识:“……贞儿姑娘?”
  他们脸上带着诧异不解上下打量着她,月昭有点难堪,于谦什么也没说,进了舱内,拿出一件披风,扔到她头上。
  “谢谢。”感觉好多了,她抬头朝他勉强笑笑。
  他转身走了。
  月昭突然间想哭,然而还对着另外两个男人,干脆什么也不理,头埋进膝盖,这时裙裾窸窣,熟悉的声音响起:“贞儿,贞儿!”
  另一个道:“贞儿,吓死我们了!”
  利儿,元儿!
  月昭猛然抬头,原来他不是离开,是去搭舢板接她们过来了!
  被元儿一把抱住:“真吓死我们,你没事吧?”
  月昭摇头。
  “真正多亏于大人,水性真好!”
  “……嗯。”
  月昭边应边望,利儿正在那边跟于谦道谢,于谦微微颔首。
  杨善王竑走上前,两人跟利儿聊了两句,然后三个男人进舱,把空间留给她们。
  “于大人是杭州人,从小看惯钱塘江西湖水,难怪水性好。”利儿走过来道,摸摸她湿嗒嗒的脸:“快去换身干衣服罢。”
  由于事出意外,月昭只得换了身别人的宫女服,宽大了点,窄瘦腰肢,面上素净,坐在船尾,迎着拂面的晚风,很平静,也很安静。
  元儿熬姜汤,利儿从厨舱中走出,看到这幕,觉得非常动人。
  “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谁从后面推了我。”
  利儿在她身边坐下,“有没有看清楚是谁?”
  月昭摇头。
  她没有说在水里的感受,当时真是绝望啊,绝望又悲愤,一种灭顶的感觉。
  “贞儿……”饶是利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月昭:“……”
  两人望了会儿江面,利儿道:“这就是咱们的命。”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就算月昭找出推她的人是谁,只怕那人也不是幕后真正主使,最多再揪出另一个锦儿。
  “再不厉害的刀俎也是刀俎,再机灵的鱼肉也是鱼肉——”她悠悠道:“除非,我们争取做刀俎。”
  “贞儿!”利儿惊,她不会想——“放心,”月昭笑了,“要做不等现在,我不会因为赌气而赔上自己的一辈子。”
  “那就好,”利儿放心,安慰她:“咱们总有出宫的日子。”
  然而当时真没有赌气的想法吗?
  不。
  只是因为出现了那个人。
  所以现在,她才能心平气和的坐在这里。
  月昭望着后面密密跟从的船队,他就在那里。
  他就在那里。
  明明应该愤怒恐惧的心情,不知怎么,竟然飘飘的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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