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怎么办?”如月听李楚楚讲完经过,惊恐地问。她万万没想到,再次见到林安生,对方竟然变成这副模样。
李楚楚摇摇头:“前几日柱子派人进来,商量得怎么样?”林安生虽将她囚禁,却并不担心她能凭一己之力逃跑。平常府里就几个婆子丫鬟,巡逻的护卫松散,但据柱子观察,府外安插了好些人手。
“里头的事情柱子都知道,如今只怕大爷也来了,肯定会想办法救姑娘出去。”
李楚楚有些担心,这些日子过去半点风声也不曾听闻,十有八九三皇子拉拢李轸一事已经失败。那么她就是他们手里唯一的筹码,李轸若真来救,只怕凶多吉少。
李楚楚将如月招过来,仔细交代了几句。晚些时候,是惯常为府里送补给的时刻,李楚楚找借口留下冯嬷嬷等人,吩咐如月去厨房做些麻花饼。
冯嬷嬷搓搓手道:“我们在这里歇着,倒叫如月姑娘忙去,守备大人知晓了可不好交代。”
李楚楚帕子掩唇笑道:“嬷嬷一日工夫不得闲,这会儿只管受用,林守备来了有我呢,我是个嘴刁的,那馋虫只有如月的手艺才降得住,说来也不干你们的事。”
冯嬷嬷便退下,自去了。李楚楚便在这里等着如月回来,可左等右等仍不见人,多半个时辰过去,好不容易把如月等回来了。李楚楚忙把人拉进屋里,小声道:“见到了?说什么?”
如月学着她的模样压低声音:“大爷昨儿偷偷潜进城来了,已经在外头放了消息,说是他在金城公干呢,晚些时候三皇子带了大量驻兵赶过去,延平只剩了林安生。”如月凑近李楚楚耳边接着说,“晚上子时,大爷便过来接姑娘出去。”如月深深看了李楚楚一眼,李楚楚正恍惚着,并未察觉出其中深意。
“姑娘,你跟大爷走到现在不容易,往后要面对的还很多,两人可千万要一条心。”
冯嬷嬷将她看得很严,想必林安生嘱咐过,就连她睡觉的时候都守在附近,想走得神不知鬼不觉,还有些难度。想到这里,李楚楚道:“你这丫头,这时候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大爷既然要过来,外头那些人咱们怎么打发呢?”
如月眼泪像滚珠儿似的止不住:“这些日子过得忙忙乱乱的,一直没机会和姑娘好好说说话。我就是想你两人这样不容易,往后能一直在一处就好了。”
李楚楚帮如月擦干了眼泪,如月却仿佛许多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似的:“姑娘你是个嘴硬心软的,往往说错话伤了大爷,自己又后悔。人的心禁不起伤害,大爷对你是舍不得,你也得为着他想,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冷眼瞧着,大爷比姨娘和三姑娘不知好多少。”
李楚楚抿唇道:“我知道,我如今也明白的,你放心吧,我再也不跟他闹脾气。”经历这么多事情,她又不是真傻,谁真的待她好,闭着眼睛也感受得到。
如月又哭又笑:“这样就好,就好。”
“哭什么?咱们马上就能出去了。”李楚楚心头沉甸甸的,总觉得如月今日不同以往。
如月又道:“想我小时候遇到那样的灾荒,险些死在人肉锅里,天大的造化遇上大爷,捡回这条命。蜜罐似的日子过了这些年,也足够了。”
“高兴傻了?咱们在一处,总不会叫你吃糠咽菜。”李楚楚安慰道。
“我知道,姑娘是我的贵人。等出去后,我还要跟着你一辈子。”
李楚楚盯着如月好一会儿,见她心态是真的放松,也不像有什么瞒着的样子,只能先搁下。主仆俩心惊胆战地等着,掌灯之后,便如往常一般躺下。
谁知冯嬷嬷却突然进来通禀,说林守备请姑娘去前头一趟。如月立马看向李楚楚,神色充满担忧。李楚楚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道:“这会儿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不迟,烦嬷嬷再跑一趟。”她猜想,林安生怕是耐心告罄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林安生对李楚楚的态度中暧昧里带些尊敬,冯嬷嬷便想李楚楚恐怕有什么要不得的身份,不单单是林守备外室那般简单,自然不敢怠慢。
只是这会儿林守备要见李楚楚,她也不敢传话去拒绝,觉得有什么事还是叫主子家自己解决为好。冯嬷嬷催促再三,李楚楚想,这一趟怕是非去不可了。
如月隐晦地拽着李楚楚的袖子,轻微摇摇头,李楚楚脱开她的手,小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她若是不过去,反而会将林安生引过来,万一撞上李轸,只怕会功亏一篑。如月眼见李楚楚被冯嬷嬷引去前头,心急如焚。
她早就打算好,晚上睡觉之前,她与姑娘换个位置。到时候冯嬷嬷守着的是她,大爷带人进来接姑娘出去,一切风险最小。偏生出这样一个变故,若是姑娘回来晚了或者林安生强行将人扣下,可如何是好?
李楚楚却不似如月那般着急,她跟着冯嬷嬷走过熟悉的小院,到了林安生暂时落脚的院子。冯嬷嬷亲自将李楚楚领到门前,做了个请的动作。
李楚楚深吸一口气,抬步进去,林安生正在屋里,厅屋中间摆着梨花八仙方桌,上好的酒菜铺满桌面。
见她来了,林安生微微一笑,亲自请李楚楚落座。他倒满两杯热腾腾的黄酒,自己先喝了一杯,道:“我以为你今晚不会来。”
李楚楚不想惹怒他,只想全身而退,淡然笑道:“林守备盛情相邀,我怎么有不来的道理?”
“你一定要跟我这样生分,连叫一声名字也不肯?”
李楚楚拢袖而坐,一言不发。林安生也不在意她说不说话,自言自语起来:“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肯定不记得了,我少年时一直跟在小将军身边,有他那样惊才绝艳的存在,谁还会注意我?你小时候不爱说话,大姑娘强势,三姑娘怯弱,你夹在中间每每哄得两头都开心,我在你身上总能看见自己的影子。见你又温柔又可亲,我就渐渐将你放在心里。我总在想,你一定是老天见我可怜送来陪我的,所以我刻苦上进,以期光耀门楣,有朝一日能得到你,不承想……”
他忽地嗤笑一声,几杯酒下肚,面色泛红,眼睛却愈发明亮:“小将军啊,他什么都得到了,为什么连你也要跟我抢?我当时被他打倒在雨里,躺在地上我就在想,我不甘心,我要向上爬,至少要比他官高一级。”
李楚楚沉默不下去了,盯着虚空,语气认真地说:“你误会了,没有他,我也不会跟你有什么牵扯。我当时接近你便是为了摆脱他,后来我不忍心拖你一个无辜之人下水,是以你走了,我反而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李轸找过林安生打架,也就无从劝解。林安生眼含讥笑,端着酒杯轻晃:“今日我找到一个李家旧仆,名叫秋月,楚妹,你猜她与我说了什么?”
秋月是李纤纤的贴身大丫鬟,李楚楚心上一紧。林安生猛地砸掉手上的杯子,碎片溅飞,李楚楚感觉脸上一疼。她还没来得及摸一下,林安生就一步跨过来,掐得她胳膊生疼,满眼戾气:“你说自己没接受小将军,可他为你顶着李夫人的压力不娶亲,为你跪祠堂,发毒誓,说非你不娶,拦着你不让嫁人,你还怀他的孩子。你说这是为什么?”
李楚楚迷茫片刻,越发困惑:“什么发毒誓?”
林安生轻笑一声:“小将军果然用情至深,祖宗都敢违逆,报应全揽在自己身上,唯恐你被迁怒。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是他一直强迫你,有什么报应冲着他去,就是战死沙场、死无全尸、葬身鹫腹,也无怨无悔。”
李楚楚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她又急又气,恨不能立时冲到李轸面前打他一顿。他怎么敢?行军打仗,刀剑无眼,他怎么就敢轻轻松松发那样的毒誓?
林安生看李楚楚心疼到无以复加的样子,戾气一起,将她推到榻上,气道:“我也喜欢你啊,从小就喜欢的,你怎样才肯看我一眼?”
李楚楚只当他胡言乱语,直到林安生开始剥她的衣裳,她终于忍不了了:“我真的没有喜欢他,孩子也不是我自愿怀的。既然你找到了秋月,就该知道是李纤纤设计我怀了孩子。我不想要,所以即使他生气,我也……也偷偷弄掉了孩子。”到了这个时候,若要两全,只能先稳住林安生。她在心底对李轸说了声抱歉。
“你别这样,我相信你的感情,我就是被强迫怕了,所以一时接受不了。给我点时间,适应之后,你这样好,我会爱上你的。”她紧紧揪着衣裳,恳切地看他,那模样确实怕极了。
林安生抬起头,清醒了一点。他是真心喜欢她,并不想逼着她接受:“真的?楚妹,你不会骗我?”
李楚楚闭着眼睛摇头,趁机道:“你明知道我一直被他强迫,现在你也要用这种方式得到我吗?你真的爱我吗?”
林安生慌了,连忙爬起来:“对不起,我以为你在骗我……”
李楚楚摇头,低声道:“你送我回去吧,我有点累。”
好不容易让她软了态度,林安生也不想将事情搞砸,答应了送她回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李楚楚的院子门口,她准备进屋时,林安生忽然道:“楚妹,你想清楚了?”
李楚楚不解,迎着月光看向他,她只觉得林安生的脸色此刻诡谲难辨,仿佛刚才与她致歉的不是一个人。
虽然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可若此刻接受,今晚势必会发生什么。李楚楚只好故作为难地说道:“你让我好好想想可以吗?”
见到李楚楚进门,如月喜极而泣,连忙将人接进屋里。
“你真的和他们商量好了吗?三皇子真的带了大量兵马走了?”李楚楚回到屋内,心头的不安愈发沉重。
她越想越觉得,林安生方才待她的态度不像胁迫,更像在逼她选择。
如月虽不知李楚楚为何心生怀疑,却知道大爷今晚一定会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便道:“不会错,大爷亲自交代柱子传了消息,姑娘安生等着就是了。委屈姑娘,晚上奴婢睡你那儿看着冯嬷嬷,您睡外头,大爷来了径直就带你走。”
李楚楚心头一跳,更加不安了:“不行,我走了,你怎么办?”
“姑娘莫急,到时候你一走,谁还顾得上我?事后柱子会带人进来接我,我们都说好了。”
李楚楚再三确认,也就接受了如月的建议。时辰一到,李楚楚便先上了床,冯嬷嬷早先吃了些酒,已经是醉醺醺的,见李楚楚睡了,也就进了隔壁歇下。
过了一会儿,听隔壁传出轻微的鼾声,如月悄悄走进来帮李楚楚穿好衣裳,自己躺到了榻上。她拉住李楚楚,说了一声“保重”。
李楚楚在如月屋里等着,如坐针毡,四周鸦默雀静。她瞪大眼睛盯着窗户,忽然听到小声的异动,李楚楚立马拔下头上的簪子紧紧握着。
见到熟悉的黑影摸进来,李楚楚激动得想哭,李轸在黑暗中如同猎豹一般敏捷,娇小馨香的身子撞进怀里,他本能地一把抱住。
“阿楚,我来了。”他紧紧搂着怀里人,一遍又一遍亲吻她的头发。
“你终于来了。”李楚楚眼眶滚烫,他不在的时候,她要费尽心机才能保全自己。此刻她才发觉,在他身边,她什么都不用怕。
二人没工夫缠绵,李轸改抱为牵,将李楚楚护在身后。出了房门,外头接应的几个人个个神色严肃,紧盯着四周。见柱子在最前头,李楚楚正要问什么,忽见院子外头火光冲天。
院子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林安生带人冲了进来,整个小院被围得水泄不通。林安生盯着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冷笑一声:“将军好胆魄,明知殿下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你,也敢来。”
李轸不屑搭话,冷冷地看了林安生一眼。他本来传了消息出去引开三皇子,谁知傍晚时分,城内忽然多出来一支上千人的兵马。
即使明白林安生恐怕已经从某处得知他的踪迹,但这一趟他也非走不可。林安生转向李楚楚道:“楚妹,我给过你机会的,事实证明,你让我失望了。不过,美人总有特殊待遇。”他朝李楚楚伸出手,“过来,即使小将军不投靠三皇子,我也可保你性命无忧。”
院子墙外围满了弓箭手,林安生身边的长枪士兵严阵以待,一眼望过去有上千人。李楚楚往李轸身后躲了一下,李轸不屑地笑道:“阿楚是我的,就是死也只会和我一起。”
林安生深吸一口气,他配合李轸将三皇子诓去金城,为的就是亲手将他诛杀。
“只要小将军愿意将楚妹留下,三皇子前我一定美言,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若三皇子君临天下,你我封王拜相指日可待。”
李轸扬起下巴,寒光森然的眼睛如一把出鞘的宝剑:“虚伪,有我在,你还想封王拜相?”
林安生额角青筋直跳,他深深地看了李楚楚一眼,见她被李轸侧身挡住,沉声道:“放箭。”
柱子等人护着李轸和李楚楚退回房里,外头箭如雨下,射破窗户、房门,飞进屋里。李轸手下的人反复向正门冲杀,仍是寡不敌众。
李楚楚藏在李轸怀里,尽量不添乱。李轸轻轻在她耳边问:“怕不怕?”
她抬起头,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好看笑容,回道:“不怕。生同裘,死同椁,我们说好的。”
李轸狠狠亲了她一口:“好阿楚,我舍不得你死。”好不容易得到她的心,还没让她过好日子,就这样死了,他真舍不得。
李轸深深看了李楚楚一眼,仿佛要将她永远刻在心里,随后将人交给王富贵,嘱咐道:“护好姑娘,出去后按照定好的路线去武都。”
她知道他要离开她了,于是死死攥住他的手,哽咽着摇头:“你别丢下我……”
他却表现得极自信:“乖乖的,出去等我。”
“你真的会来吗?”
“会。”他的语调沉稳而坚定。
李轸长剑一挽,一脚踹开大门,速度极快地朝林安生冲去。林安生早等着他,提剑向前,二人长剑相接。王富贵半分也不敢耽搁,朝李轸出去的方向磕了一个头后,带人护着李楚楚从侧门冲了出去。
两日后,李楚楚在武都一座隐蔽的小院子里醒来。她猛地坐起来,平复许久,才逐渐从噩梦中清醒。她掀开被子,趿拉着鞋走到窗边,河边的杨柳轻摆腰肢,春风融融。
她怔怔地盯着看了许久,半晌后有所察觉,她转过身,青色的身影站在不远处。她捂住嘴,不敢眨眼睛,怕他就像梦里一样,她一动他就不见了。
李轸微笑着张开手臂,李楚楚猛地一头扎进去:“你终于回来了。”
“我答应你的。”
李楚楚却仍觉得自己在做梦,毕竟自己这两天已经做过好多遍他突然回来的梦。直至吃过饭,见他还好端端地坐着,她才敢确信李轸是真的回来了。
她紧紧牵着他的手,看了又看,等到一颗心平复下来,有心力谈其他事了,才问:“如月呢?”
那天他们躲进屋子时就不见如月,李楚楚希望她先走了,见李轸沉默,她摇晃他的手,问道:“如月呢?她小时候吃了太多苦,我答应她让她永远跟着我的。”
李轸避开李楚楚焦灼的目光,坚定地将人拥进怀里,沉声道:“如月是个好丫头,你待她好,她知道。我……将她带回来了。”
“那我去看看她。”李楚楚想从李轸怀抱里出来,李轸却将她拥得更紧,“阿楚,如月没了……”
如月聪慧,那一日见到柱子就仔细问了一遍,知道林安生调来大量兵马对付小将军,他们几乎不可能全身而退。因此如月一进屋躲了起来,她就利用府里前一日运进来的菜油、干柴放了一大把火,扰乱了一部分兵马,李轸也得力于此,才能全身而退。只是如月最终没能趁乱出来。
李楚楚求李轸带自己去看看如月。瘦小的人躺在木板上,面目已被大火毁得看不清原来的模样,衣裳上浓重的血迹凝成了深紫。
如月没了,李楚楚心如刀割,她靠在李轸怀里眼睛哭得红肿,语无伦次地说:“我答应她的,我明明已经答应她了。她那么好,都怪我,我都发现她不对劲了,劝了我那么多话……”
李轸准备将如月厚葬,可惜如月连个亲人都没有。于是李楚楚认如月为姐姐,亲自写了墓志铭,她也因此消沉了好些时候。
三皇子利用恶劣手段逼迫朝廷重臣归顺的消息传得尽人皆知。凉州都护府守将李轸因庶妹死于三皇子之手,愤而举兵讨伐的消息如飞鸟一般传进京都。
世人嗟叹三皇子残暴狠戾,不堪为君,群起响应平叛。三皇子没想到自己不但没有争取到李轸,反而引火烧身,污了自己名声,气得险些砍了林安生。
早已逃遁出来的李夫人听到消息后欢喜得直念佛。李楚楚已死,她只觉得贱人自有天收,高高兴兴地给李老爷烧了好几炷香,感谢他在天有灵收了李楚楚。
如今正值仲春时节,早晚寒凉,屋里烧了火炉子。武都地势偏南,路菜堪称一绝,李轸住在这里从来不避人,守备府尽心巴结,这一日送了一桌上好的路菜。李楚楚挑了几样李轸爱吃的,其他的叫送去前头,犒劳李家幕府诸人。
两人围坐在一张小桌上,安静地吃完了一顿饭。李轸放下筷子,转头对李楚楚道:“我去前头交代些事情,回来晚了你就先睡,不必等我。”
“要耽搁多久?我叫人备些消夜送过去,也免了你忙起来不分晨昏。”
李轸眼里笑意盎然,回首撑住她的后脑,大拇指抚摸着她耳下细嫩的肌肤:“阿楚这么快变成贤内助,甚好,甚好。”语气中的揶揄十分明显。
李楚楚脸上一烫,甩起袖子抽在他手臂上:“我有事情问你,早些回来。”
如月不在了,这地方又实在陌生,李轸一走,李楚楚便闲下来,坐在凳子上发愣。此处的达官显贵虽有递帖子进来,但李轸一个没收,她自然不用出去走动。毕竟不是太平时候,她没必要白惹祸端。
院子里掌了灯,廊下的红灯笼照得院子里一片薄红。李楚楚洗漱过后就遣退了丫鬟,坐在床头看书。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她迷迷瞪瞪之际,屋里暗了下去,随后一个高大的人影欺身上来,将她扑倒在床榻之上。李楚楚嘤咛一声,清醒了三分。
床前的纱幔垂落得悄无声息,隔绝一室旖旎。李楚楚往李轸怀里蜷缩,他侧身将她整个人箍进怀里,低哑的嗓音挠在她的心上:“阿楚,我好想你……”
两人都无比满足地拥着彼此,只觉得这辈子最好的时光也不过如此了。
李轸将下巴抵在李楚楚的头顶上轻轻蹭着,呼出的气息带笑,低声道:“阿楚,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李楚楚脑子迷糊,问道:“说什么?”
“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见他语含警告,李楚楚捉住他在自己身上不安分的手:“我说,我说。”
她缓了缓气息,认真道:“我爱你,很爱。阿楚最爱李轸,此生只爱你一人,有违此誓,不得祖宗庇护,死无葬身之地。”她在他耳边呵气如兰,轻轻道出缠绵入骨的情话。
李轸心中动容,紧紧拥住她,有些哽咽:“胡说什么?这个誓言不算。”
李楚楚转过头,鼻尖对着他鼻尖:“你在祠堂说什么?你的算数,我的就算数。”
他可以毫不在意地拿自己作赌,却唯恐她的誓言成真。李轸想开口说话,却被李楚楚按住嘴唇:“你为什么散布消息说我被三皇子害了?那我以后怎么在你身边出现,难不成你想将我养在外面?”
李楚楚既然决定跟他在一起,往后的事情她便认真想过。他们已然沦落至此,她相信李轸不会负她。即使远远地住在外面,相见不易,相守艰难,只要他永远爱她,她也可以忍受。
李轸抚平李楚楚的眉头,知道她担忧前路渺茫:“傻阿楚,我所做的一切就只是为了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告诉所有人,我才是你的夫婿。”
他怎么舍得将她扔在外面吃苦?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这一世与阿楚长长久久地厮守。
“凉州马上要乱了,我明日送你南下。下一次见面,你就是我未过门的夫人。往后世上再没有李楚楚这个人,阿楚,你记住了,你以后叫郑楚玉。父亲郑文德乃是渝州嘉兴有名的富户,乐善好施,常年行商在外,你是他大女儿,自小因为身子娇弱养在外头。”他说着,饶有兴致地笑起来,“我有一次带兵路过嘉兴,对你一见钟情,非卿不可,费心求娶,郑老爷只得将你许配给我。”
李楚楚也笑了:“你倒是编起话本来了。”
李轸幽幽叹道:“我费尽心机只想与你长相厮守,咱们这样的身份,记下来不就是话本吗?已经如此辛苦,上苍但凡有点仁心,就舍不得拆散你我。哪个笔者敢叫我心愿落空,我就敢砍了哪个。”
李楚楚笑完,心里有点涩涩的:“你什么时候找的这个郑家?万一我一直不接受你呢?”她知道,击溃人的往往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是自始至终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空欢喜。
“两年前就开始找了。我也不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但也不确定你一直不答应会怎样,我没想过……大概,会放过你吧。若你最后真的不能接受我,那远远看着你过得好,我也知足了。”他声音闷闷的,仿佛在设想那样的场景。
他那落寞求而不得的语气感染了李楚楚,她心里庆幸,还好她看清了他的爱。她把脸埋在他胸前,深深吸了口气。李轸感受到她的心疼和依赖,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
他说谎了,他才不可能放她走,此刻抱在怀里的是他的命,没了她,他没办法想象自己该怎么活。
凉州局势已经严峻到刻不容缓,表层的平静下是百姓难以察觉的诡谲风云。三皇子已经劝服镇守河东与安定的守将,并且和外敌商议求援,只要他拿下皇位便将凉州拱手相送。
消息传至京城,朝堂震怒。皇帝没有想到他的幺儿为了皇位如此不择手段,气得吐血,一病不起。
最为焦急的是在西北牵制叛军孤立无援的李轸,李楚楚过来这几日,每每只有到晚上才能看见他。到了约定好的日子,李轸将她送上马车,目送柱子和银环带着李楚楚南下。
隔着一方小小的车窗,李楚楚看见李轸坐在棕青色的高头大马上,深情地看着她。她还记得他紧紧抱着她时在她耳边的叹息,他恨不能跟着她一起走。
可是他们彼此都清楚明白,他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他答应她会保护好延平,守好从小长大的家,然后接她回来。
不见了李轸的身影,李楚楚终于能静下心来想想往后的打算。根据李轸交代的,他为她寻的那户“新家”,人口简单。郑老爷常年走商在外,家里有一位夫人、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与人都好相处,她不过就是在他家里借住一段时日,不必费心去接洽。
虽听他这样说,但她是怀着秘密而去,又借了人家的便宜,自然不敢怠慢。在将要融入新家的忐忑中过了几日,这一日傍晚,一行人终于到了渝州嘉兴。
郑家早已接触过李轸,前来接李楚楚的是郑家的心腹仆从,李楚楚当天晚上便在郑家的庄头歇下。
郑夫人安排来的郑嬷嬷初见李楚楚的时候便愣在原地,银环觉得不妥,上前挡了一步才叫她回神。郑嬷嬷激动得很,满面笑容,一面连声道着失礼,一面将李楚楚迎接进去。
进了临时收拾好的院子,郑嬷嬷打开房门,矮身道:“今儿委屈姑娘先住这里,明儿便能回家了。”
听她说“回家”,李楚楚心里倒有些触动。她一直以来视李轸、张姨娘和李纤纤为家人,却到现在没个真正的家。不想远在千里之外,她还能“回家”。
“劳烦嬷嬷。”
“姑娘言重了,都是分内事。”
郑嬷嬷唤来家里的婆子丫鬟,当着李楚楚的面吩咐:“大姑娘身子弱,如今总算归家,都认真伺候着,若有怠慢,小心你们的皮。”
对上李楚楚疑惑的眼神,郑嬷嬷微微一笑,挥退了下头人,这才跟她解释。原来郑家本有个姑娘,名唤郑青青,只是娘胎里带来了积水症,头大如斗,长到十几岁也只有垂髫小儿的智力,大夫断言说她活不过二十。郑家夫妇从未放弃过治疗她,有时听说什么地方有名医,郑老爷还特意带她去瞧病。
因为是个痴傻的性子,这姑娘就一直被养在庄子上,不曾见过多少人。这一年郑青青已然十八,终究没什么神迹发生,去岁仲春就去世了。郑家没有大肆操办丧事,除开一些亲近之家,还没多少人知道郑家大姑娘已经没了。
李楚楚听郑嬷嬷说完,倒是有些惋惜那位郑姑娘。郑嬷嬷用帕子按住眼角,仔仔细细看了李楚楚好一会儿,请她稍等,随后转去屋里取了一幅画出来。
李楚楚展开一看,自己都吓了一跳,若不是她从没有过这样的装扮,险些以为画上的人就是自己。她和郑青青简直有七分相像。
郑嬷嬷说:“这还是大姑娘十三岁的时候画的,方才我一见姑娘,只当大姑娘回来了。”不过两人终究不一样。郑嬷嬷又道:“姑娘别介意,我只是想我们大姑娘了,唉。”
“不碍事。”李楚楚笑了笑,“多巧的缘分,我都不曾想到世上有人与我这样相像,既长我几岁,我唤一声姐姐也是应该的。”
“姑娘这样好的人品言谈,去了家里,老爷夫人没有不喜欢的。”郑嬷嬷本来是先替郑夫人来掌掌眼,如今很满意。
第二日,郑府便派人过来,接了李楚楚进府。郑家人口果然简单,大姑娘没了,二姑娘还没出阁,只是听说已经定了人家。郑家少爷早成了亲,正跟在郑老爷身边学习经商。李楚楚一个照面便将家里几个主人家记熟了。
郑夫人见她第一面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还是郑嬷嬷悄悄提醒,郑夫人方回神牵着李楚楚的手回了正院。
住了几日下来,李楚楚发现郑家人果真如李轸说的那般好相处,尤其是家里的二姑娘郑明佩,她长得也与李楚楚有五分相似,叫起姐姐来非常自然。
李楚楚在这个活泼又爽朗的妹妹身上体会到一点当姐姐的乐趣,郑明佩最喜欢窝在李楚楚这里谈天说地,李楚楚也乐得和郑明佩好好相处。不出意外的话,她这辈子就是郑家的姑娘,出嫁了郑家也是娘家,她与他们的关系是不会再改变的。
“赶明儿舅舅和姨妈家还要来人,姐姐你见见就是了,他们知道我那个姐姐的事,问起你来了,也不必着急。我爹爹娘亲早想好了说辞,你直说就是了。”
大夫虽然断言郑青青活不过二十岁,好在曾有个得道高人也看过郑青青的病。那人说的治病法子惊世骇俗,既要开颅又要假死。郑家人当时不曾信过,如今倒成了一套绝佳的说辞。李楚楚的事情,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瞒着他们也无可厚非了。
李楚楚点头应下,就是觉得对不住郑青青,这位真正的大姑娘活着的时候不能像个正常人,死后,身份还被占用了。
郑明佩看出她的歉意,神色也黯然了不少:“你不用觉得愧疚,我姐姐虽然不同于常人,但是我爹娘可疼爱她,日子是极开心的。实在不行,咱们偷偷论一下,我管你叫姐姐,咱们都叫她大姐,这样也没占了她的位置。”先不论李楚楚怎么想,郑明佩却很满意自己灵光一闪的提议。李楚楚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妥。便应下了。
李楚楚到了郑家,得光明正大公开她的身份,郑夫人便先将她介绍给自己娘家。
郑家亲眷这边隐隐听闻过郑青青去世一事,如今见这个“郑青青”不仅没死,还治愈了多年的顽疾,新鲜了几日,众人把这件事当一桩奇谈看待,倒也没人怀疑。
郑夫人这一日准备去庙里打醮,喊了李楚楚和郑明佩一同前去。郑夫人是为她死去的女儿积德,李楚楚刚跟着诵了几篇经文,就被郑明佩拉着跑出去玩了。
两个人站在一棵海棠树下点评了一番,郑明佩拉着李楚楚的手说:“我只见过粉色海棠,听闻凉州那边有白色的,长得也是这个样子的?”
“比这个开得艳,碗大的一朵,像堆积的云一样,有机会带你过去瞧瞧。”
郑明佩揶揄地朝她眨眨眼睛:“那位等着娶你的大将军是不是就在那边?他一定很喜欢你。”她不大明白李楚楚的事情怎么样,只从母亲零碎的话中猜了个大概,她以为李楚楚单纯是因为身份低微,与将军不般配,才会到郑家求个名分。
“表妹,你怎么在这里?”两人正说着话,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郑明佩回头的同时惊喜道:“表哥!”
朱允深礼貌地朝李楚楚点头致意,李楚楚蹲身回礼。
“过来多久了?姨母在里面吗?”
郑明佩立马跟朱允深攀谈起来,两人是姨表亲戚,李楚楚也见过朱允深两回,这还是第一次在外头这么亲近地说话。
朱允深性子沉稳,人也温和,与郑明佩交谈甚欢时,也不忘了照顾李楚楚。她走在他们俩后面,下台阶的时候,自己没注意,差点一脚踩滑,朱允深比她反应快,一把将她扶住。
李楚楚窘迫地道了谢,两人因为这一番变故变得亲近起来。郑夫人做了法事后又要诵经听法会,李楚楚便和郑明佩一起继续闲逛,朱允深不知为何从遇到她们就一直没离开过。
李楚楚本着言多必失的心态不怎么说话,对方却也温柔仔细,遇到她不想说的话,就很自觉且巧妙地转了话题。朱允深送她们回到郑夫人身边,郑夫人留侄儿吃饭,朱允深隐晦地看了一眼李楚楚,点头留下了。
与此同时的西北,在四方聚兵凉州后,面对注定的败局,三皇子不得已退出延平朝西北躲去。李轸收回了凉州大半的管理权,李夫人听闻消息,收拾收拾回了家。
听闻李轸准备大肆操办李楚楚的丧礼,李夫人气得不行,可想了想一个死人她也没必要计较什么,就忍气吞声答应了。
午睡起来,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晒着院子里的香樟树,猫儿狗儿在廊下嬉闹,婆子靠在廊柱上打瞌睡。李楚楚将李轸的来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翻腾起红晕。信中李轸说想她,李楚楚恨不能他立时便能接她回家,心里有些怅然。
以前刚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想的从来都是如何逃离。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能怀着忐忑羞涩的心情,等着他八抬大轿来接,简直做梦一样。
银环送过来绿豆汤,李楚楚喝了一小碗。郑明佩跑进来寻她,李楚楚叫人去将镇在井里的甜瓜捞起来切给二姑娘吃,又将帕子递给她:“这大热的天儿,跑得满头大汗的,小心闪了汗。”
“我从小身子就好,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我娘从来不操心我。”郑明佩得意得很,李楚楚也跟着笑。郑嬷嬷从门外进来,笑道:“姑娘们好,外头送进来两筐上好蜜桃,夫人吩咐送些来,虽不是什么难得的好东西,可也就近些时日有。”
她招手唤了丫鬟,送进来的篮子里果然盛了些拳头大的红通通的桃子,接着又送来一盘切好的,李楚楚拣了一块,递给郑明佩。她招呼郑嬷嬷也用,郑嬷嬷笑道:“前头客人还没走呢,人家大老远过来,没见到正主,我倒不好先吃上。”
李楚楚听她话里有话,看向郑明佩,却见郑明佩难得脸上红红的,扭着身子不吭声儿。
李楚楚明了,问:“来的是周家那位?”
“是周家大公子,这会儿在前头老爷书房里。夫人留了吃饭,他又说快要下场,要回去温书。”
周家那位大公子名礼,今年十五,便是与郑明佩说亲的那位。他小小年纪已有秀才的功名在身,且与郑家交往深厚。郑明佩与周礼青梅竹马,她性子跳脱爱捉弄人,先前跟人家称兄道弟,如今定了亲,反而别扭起来,轻易不与他见面。
李楚楚笑了一声:“难为人家又要读书,又要想着我家二姑娘吃的玩的,果真有心了。”
郑明佩越发羞涩:“谁叫他来的?我才不稀罕呢。”
“越说越糊涂了,人家辛苦跑一趟,就是去道声谢也是应该的。你不去,我可去了,今儿还没去母亲跟前点卯。”李楚楚拉起郑明佩,半推半就的,姐妹俩一道走了。
刚出院子,两人迎面便遇到朱允深,他领着个半大的少年走了过来。那少年又高又瘦,面容清秀。两人皆是温和的气质,但朱允深的温和总是带着点疏离,而那少年就令人感到亲近。
那少年看见郑明佩后,一双眼睛就容不下旁人,明朗的笑容很有感染力。郑明佩却着恼得很:“傻笑什么?姐姐在这里呢。”
周礼一见李楚楚面含笑容地看着他俩,脸色突然涨红,随后一揖到底。看他恳求般看着郑明佩,明显想跟她单独说说话,李楚楚便随朱允深走在前头。
她偶尔回头看去,见郑明佩闹别扭不理他,周礼急得团团转,不由得笑了起来。
“明佩从小闯了祸谁也不敢告诉,都是周礼替她背锅。”朱允深声音轻轻地说道。
“那可是难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双方怕是早就融入生命,剥离不开了。”李楚楚感叹,就想起她和李轸,两人相依为命久了,也再难分离。
她其实一早便明白,自己这一辈子终归是摆脱不了他的。他们都将彼此看得极重,若自己真的使他在世间无法立足,她不能原谅自己,更舍不得留他一个人承受孤寂。
李轸不是个爱诉苦的人,可是李楚楚总忍不住将他置于弱小的位置,他也表现得离不得她。两个人之间,一个人软了,另一个人势必就强势起来。他很享受被她哄着宠着的感觉,却不知这样误打误撞将她套得更牢。她现在大概能理解那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到底是怎样的煎熬了。
朱允深微微笑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也极喜欢缠着我的,走哪儿都要跟着,后来……”后来她越来越不同于常人,姨母和姨父不叫人轻易见她,“小尾巴”就这样掉了。
朱允深惋惜的表情太明显,可李楚楚毕竟不是郑青青,她没办法代替郑青青安慰朱允深,那是跟她无关的日子。
“即使不能做到小时候亲近,总还是表兄妹吧,我总感觉你变了。”
“长大了,自然有些变化。”李楚楚心头一跳,还好已经到了郑夫人的院子,便断了话题。
朱允深这些时日来郑府比较频繁,李楚楚怕他发现什么,他来的时候李楚楚便不怎么出门。他大概也知道李楚楚不如幼时与他亲近,也如她的意远离她。
银环掀开帘子,李楚楚下车之前又见朱允深站在庄子门口,就拉住郑明佩小声道:“表哥不忙吗?没跟着父亲一道出门?”
郑明佩兴致正高,笑道:“庄子上佃户该收租了,又有庄稼的抽成清点,表哥大概是替哥哥来的。”
李楚楚道:“早倒不知道表哥在这里。”
“他在这里你就不来了?姐姐你怎么这么不待见表哥?他得罪你了?”郑明佩看出来李楚楚在躲着朱允深,只觉得有些诧异,却不知什么时候起,两人变得这么不对付。
第九章 改天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