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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幻梦破灭
  李楚楚坐在窗前的藤椅上,膝上盖着蜜合色腿搭,头戴红缨帽子,脸上没涂脂粉。她用手撑着下颌,如月正收拾着东西,忙里忙外将屋子翻得凌乱。
  银环将几个大包裹提进来放在榻上,朝如月使了个眼色,两人聚在一起,如月问道:“怎么了?”
  “张姨娘在外头闹着要进来。”银环道。
  “肯定是为着给三姑娘求情的,心简直偏到胳肢窝去了。”如月愤懑不平道。
  “大爷不准她进来,拦着就是了。”
  “又骂又闹,难看得很。再者,等会儿姑娘出门总要撞见一回。”银环觉得,由着张姨娘去,府里不知会传出什么闲话来。
  如月将东西一丢,往火炉子边看了一眼,李楚楚正盯着火洞里的火发呆。如月小声道:“注意着,我去瞧瞧。”
  李楚楚伸手端了一碗茶,又看着里头的茶叶起起伏伏。一旁伸出一只手,将茶杯夺过去自己喝了,撩起袍子往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收拾得如何了?”
  “快了,带些日常惯用的就行,没用的东西就装起来留下吧。”李楚楚应道。
  李轸视线落在她肚子上,柔声道:“感觉怎么样?他闹你吗?”
  李楚楚掩嘴笑着,眼睛里盛满亮晶晶的欢喜,期待道:“这才什么时候,三月都没有,哪里就能闹我?不过饮食上还是要小心些,最近吐得有点难受。”
  她轻轻抚住肚子,现下她只满心期待他健康成长。
  李楚楚身上笼着一层柔和温暖的光辉,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李轸心口涩涩的,手上慢慢转动杯子。他想起大夫说的话,握紧了手,他绝对不能让阿楚涉险。李轸微垂着眼睛道:“阿楚,你中毒虽浅,可孩子也不知个具体情况,况且……”
  他不想她将全副身心都系在孩子身上,怕她为此消磨了生气。若有朝一日孩子真的保不住,到头来终是一场空,他怕李楚楚扛不下去。
  在李楚楚戒备的眼神里,他说不下去后头的话,干脆握住李楚楚的手,半跪在她跟前,艰难道:“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生同裘,死同椁,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开手。弃了这个孩子吧……”
  他的声音传进耳里,李楚楚的神色从戒备再到抵抗,随后化为冷漠。她僵硬地抽回自己的手:“那不一样……”
  他说会好好保护她,永远陪伴宠爱,李楚楚当然信。可李轸已经在她生命里扮演了太多的角色。她明知李纤纤不喜欢她,明知张姨娘对她也没多少爱,却还是努力靠近她们,不过是因为孤独怕了,总想在有人气儿的地方待着。
  她那样渴望拥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一个从天性里就和她相爱的人。
  李轸摸了摸李楚楚的脸,心底一片冰凉,低声劝说:“阿楚,你就当是为了我。”
  晚些时候,如月和银环将李楚楚屋里的东西收拾妥当,柱子也将马车赶到附近。李轸抱起李楚楚放进马车,自己也坐进去,随后放下帘子,隔开冰寒的世界。
  李楚楚靠在李轸肩上将睡未睡,外头凄厉的喊叫忽然钻进耳里:“……我好歹是你亲娘,你要走,却连面也不跟我见,是何道理?”
  李轸半搂着李楚楚,眼神冷了下来。马车外渐渐没了动静,柱子喊了婆子过去,抓着张姨娘堵了嘴,张姨娘见李楚楚不为所动,奋力挣扎开来:“二姑娘有什么气撒我身上也使得,三姑娘是你亲妹妹,姨娘求你救她一救,我只有她了……”
  她只有李纤纤,那自己算什么?李楚楚转头埋进李轸怀里,外头张姨娘挣扎呜咽的声音渐渐小下去。车子朝府外驶去,李楚楚安静了一会儿,抬眼看向李轸,抿住唇却不说什么。
  李轸安慰道:“宽心,我不会要她的命。”
  隆冬天,道路上的雪尚未化开,寒风呼呼地打在车架子上。车厢里放了小火炉,比外头温暖得多,李楚楚还未有在傍晚出行的经历,因此,即使生李轸的气,也藏不住好奇:“咱们往后住哪里?”
  “我在城东有一处宅子,你先过去住着,等战事平定,我送你去南方。”
  “我去南方做什么?你也跟着我去吗?”
  李轸却笑了笑,避重就轻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等阿楚成了郑家的女儿,他便能光明正大地接她回来,到时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始终坚信,那一天不会远。
  住进了新屋子,安置好了李楚楚,李轸唤来王富贵。王富贵抱拳道:“三姑娘还关押着,敢问大爷打算送她去哪里?”
  李轸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一边翻阅着兵法,一边漫不经心地安排。王富贵听完李轸的吩咐,点点头,稳重地应道:“将军放心。”随后阔步走了出去。
  李纤纤已经在李府柴房关了几日,先前是李夫人派人看着她,后来李轸回来换了人,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要求见李轸,但并未被人理会。
  她重新被放出来的这一日恰巧是一个艳阳天,阳光照在她脸上,显得她面容愈发枯槁。带她出来的人她并不认识,直到她乘着马车行到城外,李纤纤终于有了点反应。
  “我大哥和二姐呢?”她的声音又干又涩。
  易容过的王富贵想了想,顶多再过一个时辰,李纤纤就不会再有机会回来了,那他透露几句也没关系。于是他道:“将军带着二姑娘出去住了。”
  李纤纤闻言冷笑:“可真是宝贝。”
  王富贵心中不虞,冷声道:“二姑娘好歹是你的亲姐姐,也认真地替你筹谋过。”二姑娘找的那些青年才俊他也有经手,他知道那都是为李纤纤准备的。
  “一个被人捧着活在云端,一个苟延残喘,艰难求生,真是好讽刺的亲姐妹。”说李楚楚拿她当妹妹,这是她听过最好笑的话。她喜欢的东西每每被抢,难道这些人都是瞎子吗?
  王富贵粗汉子一个,不是很能理解李纤纤的思维,原先对她的一点同情也烟消云散。小将军做事从来讲究干净利落,戚嬷嬷敢怀着侥幸心理背叛,被发现后不但自己命丧黄泉,连一直在军营历练的儿子也没逃过一劫。
  无毒不丈夫,见面前这位也不是省油的灯,王富贵闭紧嘴巴,立马赶着马车一路朝着人迹罕至的驿站驶去。
  李纤纤瞧着外头不见人烟的道路,自被关以来她一直寄希望于张姨娘能劝得李楚楚饶她一回,可越等越绝望,渐渐变得麻木。但在此刻,她早已经绝望的内心逐渐变得紧张起来:“你不是说送我去庄子幽禁反思?这是哪里?你不要骗我,李家没有庄子在这种地方。”
  王富贵也不搭腔,只是沉默地驾车,速度越来越快。李纤纤浑身发抖,将自己缩成一团,双眼红得可怕。她猜到李轸这次是铁了心要把她送到别处,永不再见,于是猛地抬起头来,眼中的狠辣一闪而过。
  车子剧烈震动,王富贵勒住马头,回头看去,灰尘中一个娇小的人影滚出去老远。他没想到李纤纤还有跳车的勇气,暗自咬牙,随后抽出腰上的佩刀,跳下车追过去。
  李纤纤顾不上剧痛的脚踝,凭着一股毅力疯狂地乱跑。王富贵追得紧,很快在一处陡峭的山崖边追上了她。
  李纤纤扑通跪在地上,哭着哀求:“这位大哥,你放我回去吧,我姨娘手里有钱,要多少我都给你。或者……或者我、我可以伺候你,你放我回去,我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二姐面前,你放过我吧。”
  王富贵不为所动,慢慢朝李纤纤逼近,李纤纤绝望地意识到眼前的人说什么也不会放她回去,她缓缓站起来,状态疯癫:“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谁都休想就这么赶走我。李轸、李楚楚,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说完她转身跳下了山崖,王富贵慌忙跑过去,却为时已晚。他朝下看了几眼,见那悬崖深不见底,崖壁又陡,下不去找人,他盘桓许久,只能自己先回去。
  听完了汇报,李轸久久没动。王富贵心中忐忑不安,这样一个小任务都没完成,害怕将军怪罪。李轸挥手让他下去,随后照常接见幕僚。
  李轸回房间的时候,李楚楚已经快要睡着,李轸轻轻将人从藤椅上抱起,李楚楚醒了,迷蒙地看他一眼,说道:“你好晚。”
  李轸僵硬了一瞬:“王先生和朱先生过来,商量事情有点晚。”
  “你近几日每天都晚。”这感觉就像是在躲她。
  李轸躲开她清澈的眸子,说道:“凉州不大好,幽州守备又来借兵,事情便多了。”
  他不敢叫她看出自己的念头,李楚楚很喜欢这个孩子,费尽心思想留下他。知道李轸反对的态度后,她就每天拉着他的手抚在肚子上,要他感受孩子的存在,希望唤起他的怜悯。
  那是心爱的阿楚为他怀的孩子,他多想要,可是不行。即使备受煎熬,他也得把她的安全放在第一位。李轸不敢直视李楚楚的双眼,她难得这样快乐,他却不得不亲手毁掉。
  “阿楚,如果你喜欢孩子,往后我们可以有很多。我们可以养好多个。”
  “可他是我第一个孩子。”她低声哀求,“留下他好不好?就算他生得不好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养,绝对不会让你看见的。”
  李轸心口像撕开一样疼,他哄着宠着,告诉她他爱孩子。每日除了公务他便陪着李楚楚,慢慢软化她的态度。他想让李楚楚明白,即使没有孩子存在,她也有一个爱她胜过命的人。
  可是李轸越是温柔似水,李楚楚越明白他不过是想让她放弃孩子,也因此态度渐渐冷了下来。她清楚李轸不想要这个孩子,失望至极,双方小心翼翼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却也开展着一场无声的拉锯战,终究是谁也不能说服谁。
  李轸原本准备好的宅子位于城东深处一条幽静的长巷里,沿街过去的府邸低调庄肃,皆是些富户。李楚楚见自己被李轸安置在这里,也知道如今的形势不容乐观。
  李轸与李夫人算是撕破了脸,若她还留在李府,再发生什么事情,他鞭长莫及。他只陪着她在这边住了几日,便被紧急的战况召了出去。
  王富贵寻来的时候正是晚上,西北的形势严峻,距离延平不远的沧州忽遭重创。李轸守着延平白马关,观察着四周局势,如今已经不容他置身事外。
  分别的那晚,李楚楚坚持从床上爬起来,要送他出门。李轸按住她不让,他握住李楚楚肩头,沉稳地说:“阿楚,我最迟月底回来,你一定好好想想。”
  他表现出许久未露的强硬态度,即使到时候她还想留下孩子,李轸也绝对不会允许她犯险。住进这里之后,刘大夫又来过一次,对他明言李楚楚的脉象忽浮忽沉,喜脉有时甚至感觉不到。这怀相之差,说明这个孩子恐怕凶多吉少。
  李轸不曾朝李楚楚透露过一句,就让她以为是他不想要孩子吧,或许她的心里会好受些。
  李楚楚忽然抱住李轸大哭起来:“你为什么逼我?你总是逼我,我就是想要个亲人,爱我的、血浓于水的,这样也不行?”他马上就要出征了,她不敢让他心头记挂着事。她想要孩子,却不能冒着失去李轸的风险,天意无情,她终究不能如愿。
  李轸声音艰涩,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对不起,对不起!阿楚,我真的该死。”
  他明明发过誓要保护她的,却让她中毒,让她受苦。李楚楚哭得眼睛红肿:“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你要好好的。”
  她摸到他身上遍体的伤痕,像下定决心一样,声音空洞而木讷:“你不用牵挂我,等你回来,我就好了,我……就没有他了。”
  李轸轻轻吻她脸上的泪水,哑声道:“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陪着你。”
  他不敢留她一个人承受失去孩子的滋味,他怕她会心疼到麻木。
  李楚楚为李轸披上战袍,而后紧紧裹着披风立在灯火昏昧处,看着他渐渐走远。走到大门的台阶上时,他忽然回头。相隔得很远,李楚楚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感受到了其中的炽热与深情。这一眼看向她,便再也移不走。
  “你看着我做什么?去忙你自己的事,我想一个人待会儿。”李楚楚抱紧暖手炉,对着走到哪里都跟着她的如月说。
  如月勉强笑了笑,观察着李楚楚的脸色,见其没有生气的模样,就解释说:“天冷,地上好些地方结了薄冰,姑娘一个人逛我如何能放心?”
  将军走的时候交代过,要她好生看着姑娘,那意思似乎是担心姑娘自己一个人乱跑。如月虽然觉得他是多想,却也不敢掉以轻心。这几日李楚楚想到外面去瞧瞧,总被她以外头动荡不安为由挡了回来。
  这院子小巧,很有些南方的韵致,曲廊回环,山石依水。一株蜡梅开在矮墙下,灿烈得仿佛一团火云。李楚楚伸手去摘,如月忙上前一步代劳。
  李楚楚知道如月担心什么,笑道:“你未免太瞧得起我,冰天雪地,我又是个破灯笼的身子,世道艰难,我就是跑出去能活吗?”说着她叹了口气,很有些遗憾。
  既然决定留在他身边,她怎么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候给他出难题?她一直清醒理智,从认清自己的心后,便做好了接受任何命运的准备。
  就是要走,她也会把选择权交给他,绝不会再打着为他人好的旗帜,做出任何自作多情的事。她在李纤纤身上栽一次跟头,教训是刻骨铭心的。
  他要面对世俗,面对宗族,面对或有性命之忧的责问;她要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家人,面对不知情者的恶意。谁也不比谁承受得少,这已经足够艰难了,又何必多添事端?
  李楚楚扯了扯嘴角,乖乖喝了如月送上来的药,小腹中的寒意退散了些。如月端了蜜饯给她,李楚楚摇头,推开了。
  她轻抚肚子,神色柔和,如月端着碗站了半晌,深吸口气道:“姑娘,您不要怪大爷,刘大夫早说了,孩子……保不住的……”
  “我知道。”李楚楚轻轻道。如月闻言,一时怔住。
  没人比她更清楚她自己的身子,小腹时不时若有似无地抽痛,底下偶尔溢出的丝丝血迹让她早就明白,这个孩子恐是保不住。
  李楚楚闭起眼睛,吁出一口气,她早已认命,不过就是想趁着这些日子多跟他待些时候。
  如月依照李楚楚的要求,找了经书来给她抄写,见她每日看书习字,闲了就对着肚子说说话,从未有任何出矩的举动,如月稍稍放心了些。
  张姨娘自从李楚楚出来后,来找了好几次,不用想也知道是李夫人故意透露了李楚楚的住处。如月几人并不想李楚楚见到张姨娘,可也不得不把消息报上去。不过,李楚楚倒是一次也没见过。
  她如今疏远着张姨娘,佯装成一副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李夫人本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的心理,或许就不会怎么为难张姨娘。既然不能接她出来,李楚楚也只能用这么个迂回的法子确保张姨娘性命无忧,其他再多的她不能也不想帮张姨娘了。
  外头的消息一日一变,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次的动乱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京都几位皇子争权,正斗得如火如荼。西北形势与别处不同,既不能卷进党派的纷争,又要确保驻地安然无恙,李轸确实分不出精力处理其他事情。
  李楚楚再见到他已是半月后,早已过了掌灯的时候,李楚楚写完十遍经书,叫如月好生收起来装在匣子里。
  洗漱过后她便上了床,如月灭了桌上的烛火,将炉子里的炭密封起来温着,留下绰灯放在床头,还没走出门,如月就又进来了。
  李楚楚坐起来,听如月说大爷回来了。李轸一身风霜,如月和银环忙安排人抬进来热水。等他洗完坐到床边,李楚楚方回过神。
  如月将炉子烧起来,送进来吃食摆上桌。李轸眼神热切,头发上湿气萦绕,两个人许久未见,这次见到竟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楚楚穿好衣裳起来陪他吃饭,抱着手炉坐在桌子一旁。李轸如同几日没吃过饭一般,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吃相一点不斯文,李楚楚看得咽起口水,李轸见状停下筷子,说道:“你也吃一点。”
  李楚楚拦住他不让喊人:“我不饿,你赶紧吃。”
  他又吃了一口,看向她的目光沉甸甸的,隐含怜惜:“你又瘦了。”
  吃完饭,如月将东西收下去,李轸等头发干了后,牵着李楚楚坐进床里。屋里人都懂规矩,早早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两人。
  李楚楚扶着李轸的脸,发觉他面部的轮廓越发分明,眉骨如隐藏了锋芒的山峦,眼神深邃,像旋涡一样令人不可直视。
  他说她瘦了,却不知他自己才瘦得厉害。两人面对面坐着,仔仔细细地看着对方,李楚楚压低声音问道:“这一次回来待多久?”
  “明日就走,带兵去阴山关,路过延平,兵马都驻扎在城外。到下月中旬,我能回来几日。”他轻声道。
  李楚楚沉默了一会儿,说:“今日夫人来过了,下月十三李湉湉出嫁,你回来送吗?”
  李轸没说话,李楚楚柔柔地靠在他的胸口,嘴角勾着,眼底却没有笑意:“我想下月十五……送他走,那一日你回来好不好?”
  李湉湉十三出嫁,李楚楚要他十五再回来,一来一去送嫁便不能了。李湉湉是李夫人的心肝肉,嫁的姜家也是鼎鼎有名的世家,家族里人丁兴旺。李湉湉没有哥哥撑腰送嫁,过去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李轸收紧手臂,将李楚楚整个圈在怀里,想说些什么,但一切想法终究只化成一声“好”。李楚楚枕着李轸的手臂,孤裘冷被因为他的存在温暖起来,熟悉的暖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她小声跟他说着话,说她在家抄了多少经书,还想去买个无名牌位供着,燃一盏长明灯,李轸都一一应下来。
  李楚楚攀着他的肩膀凑上去,四瓣嘴唇相贴,她如柔软的藤蔓缠上李轸。
  他早已沦陷,坚定地拥住她。
  落了几日的雪,天空终于放了晴,窗外白茫茫一片,映得屋里一室明亮。李楚楚没事跟着如月绣帕子,李夫人派人来找过几回,说有事与李楚楚商量,李楚楚没见。
  今儿那边又来了人,如月听完禀报,起身准备出去打发人。李楚楚叫住她,想了半晌交代道:“叫她回去说一声,大爷下月十三回不来,十五才能到家。夫人早些准备好,可别误了大姑娘。”
  李楚楚端着汤碗吹了吹,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独居府中,不知岁月。李湉湉在出嫁前几天找过来,李楚楚拦着如月,唤人将李湉湉请了进来。
  李湉湉本就是个娇惯的性子,一听李楚楚拦着大哥不给她送嫁,立时便炸了起来,要来找李楚楚算账。李夫人好说歹说拦住了她,答应她一定会让李轸按时回来,然而派出去了几拨人,始终不见李轸消息。李湉湉等不住了,就瞒着李夫人自己跑了出来。
  李楚楚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微微笑道:“大姐姐怎么过来了?有失远迎。”
  李湉湉满眼厌恶:“你好不知廉耻,勾引大哥就算了,如今还敢给我使绊子。就算你缠着大哥又如何,我是他亲妹妹,他迟早向着我。”
  李楚楚把玩着腰带上的穗子,身上披着的衣裳微微掀开,肚子就显了出来,她的微笑,在李湉湉瞧来却像是挑衅。
  “那可不一定。”
  李湉湉目眦欲裂:“你不只要毁了我,你还要毁了大哥,你好歹毒。”
  李楚楚冷冷地看向李湉湉,轻描淡写地说:“那你母亲呢?我原本并没有想跟李轸一直纠缠,是她设计我怀孕,叫我陷入两难的境地。她是不是更歹毒?”
  “我母亲是为了大哥好,你要是还有点自知之明,就该早点去死,别污了我大哥的英名。”她自知道李轸和李楚楚的事后就有点不能接受,如今见李楚楚竟然怀了大哥的孩子,更觉得世界都崩塌了。
  她大哥是世上顶好、顶有本领的人,怎么会跟李楚楚苟且?所以一定是李楚楚不知廉耻,为了荣华富贵报复母亲、勾引大哥。
  李楚楚挥退了一直在身边守着的如月等人,走近李湉湉:“既然你大哥对你那么好,你也一定愿意为他牺牲对不对?战事紧张,他分身乏术,不给你送嫁也能理解。”她眼里闪烁着微弱的笑意,饱含着算计的火焰微微发亮。
  可惜李湉湉看不出来,她只觉得李楚楚的讥讽令人难以忍受。她双目通红,从小到大还没这样生气过。
  “是你不让大哥给我送嫁,你故意想叫我丢脸。”如果大哥不给她送嫁,姜家一定会看不起她的,那么多姑嫂妯娌,她怎么受得了那些异样的眼光,怎么能低人一等?
  “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李湉湉怨毒地看了她一眼,恶向胆边生,一把推向李楚楚。如月等人听到李楚楚的惊叫声后,立马冲进了屋子。
  混乱过后,李湉湉脸色大变,忙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走。好在大夫来得及时,李楚楚没什么大碍,只是孩子到底没保住。
  如月跪在床边,手上端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忍着泪道:“姑娘,喝一口吧。”
  李楚楚脸色苍白,嘴唇上没有半点血色,睁着眼睛倒像失了魂似的。大夫走后,如月和银环帮李楚楚换了衣裳,那被血浸湿的衣裙看得如月心里发凉。姑娘该多疼啊,她分明好喜欢那孩子。
  即使早知道保不住,也不该是以这样的方式送他走。李楚楚手心贴着平下去的小腹,抽痛的感觉还很强烈,这是她该受的,她终究拿孩子去谋了前程,她要好好记住这痛,孩子就是这样疼的。
  如月以为她失去孩子会心灰意冷,怕她起了轻生的念头,开始日夜不离地守着。李楚楚不喝药,如月就一直温着药,等她想通。
  “姑娘,你别这样,大爷知道了也不好受,奴婢叫柱子去传信。”
  如月没走两步,被李楚楚拉住了袖子,她转头去看。李楚楚用虚弱却坚定的语气说:“不准去。”
  李楚楚不知道如月最后有没有通知李轸,傍晚的时候,李轸已站在了院子里,背影萧条,一身风霜,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他空洞的眼神望着李楚楚的屋子,却没勇气迈出一步。
  如月一看两人都仿佛丢了半条命的模样,险些哭出来,三言两语便和李轸说了李湉湉找过来兴师问罪,发起怒来推了李楚楚的事。
  李轸足足在院子里站了半个时辰,一言不发,细细碎碎的雪花铺满他的肩头。如月站了一会儿就冷得受不了,想请李轸进屋,李轸却转身往外走去。
  李湉湉跑回家,连忙找了李夫人。得知她竟然推了李楚楚,对方还流产了,李夫人心里便咯噔一下。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李湉湉一眼:“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一点算计都没有的蠢货?她那孽种本就保不住,如今却栽赃给你了。”
  李湉湉慌张得手都在颤:“那怎么办?是她先算计我的。哥哥会生气的,他一定会生气的。”
  李夫人道:“你回你的房间去,横竖再过两日就出门了,瞧在我的面上你哥哥也不能怎么样。”
  被李夫人安抚了一通,李湉湉心里好受了些,她待在自己屋子却越想越气,身边的大丫鬟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一脸惊恐地说:“姑娘,大爷过来了。”
  “哥哥回来了?”李湉湉先是一喜,随即想到自己做的事,“回来就回来了,你慌什么?”
  丫鬟欲言又止,没来得及说话,李轸已经一脚踹开门进来了。看清李轸面如罗刹的一张脸,李湉湉立马蔫了,咽着唾沫站起来:“大、大哥。”
  “哪只手?”
  “什、什么?”
  “你哪只手推了她,还是说两只手都推了?”他的眼神比窗外的积雪还冷,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了。李湉湉突然就怕了,身子抖起来,眼泪不争气地涌出眼眶,但她还不肯服软:“她活该,谁让她拦着不让你给我送嫁。姜家会笑死我的,到那时我怎么立足?”
  李轸扯了扯嘴角,李湉湉被他浑身的寒意一激,拔腿就朝外跑去。跑到院子中间时,她慌不择路,雪泥地一滑,整个人栽进结了薄冰的池塘。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她淹没。她胡乱扑腾着,死亡的恐惧将她团团包围。下人听见动静后,忙从四面八方赶来救人。
  李夫人来迟一步,扑到池边,捶胸顿足地吼着,催促下人去救人。天冷池深,等折腾半天将李湉湉救上来时,她已经昏死过去。
  李夫人早已没了往日贵妇人的优雅矜贵模样,钗环散乱,号啕大哭:“那是你亲妹妹啊,你这是要为娘的命啊。湉儿知错了,你快去找大夫呀,我再也不干涉你了!为娘求你了还不成?”
  李夫人没想到儿子会如此看重李楚楚,早知今日,她绝对不会明着用手段对付李楚楚。
  李楚楚蜷缩着,虚虚地捂着肚子,只在没人的时候才敢愧疚地失声痛哭:“对不起,对不起……娘对不起你……下辈子你再来,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她把脸埋进湿透的枕头里,哽咽声几不可闻。有人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坚定厚实的怀抱有熟悉的味道。那人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就这样听着她的哭声,好一会儿才沙哑地开口:“阿楚,你怪我吧,别折磨自己,吃药好吗?”
  李楚楚的眼睛红肿得厉害,不大睁得开,连烛光也觉得刺目。恍惚间她突然想笑:“你回来了?”她好像犯错的孩子害怕被责怪一样,“他走了……我还没做好准备,我想好好送他的。至少让他离开我也不是孤魂野鬼,投到好人家去。我没保护好他,他一定怪我了,以前我在梦里梦见过,小小的,软软的,那么乖,如今他不理我了。”
  李轸仿佛被人捏住了心脏,痛得弯下腰:“阿楚,求你……别说了……求求你……”
  夜深了,月上中天,庭院内明亮静谧,却笼罩在沉痛的气氛中。书房里黑暗空洞,没点火炉子,冷得冰窖一样,桌前的影子端端正正,一动不动枯坐了许久。
  王富贵担忧地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小将军日夜奔袭,已经三日不曾合过眼,今日早晨在跟王、朱两位先生商谈军情时忽觉心头绞痛,脸色煞白。
  他什么也没交代,只说了一句家里出事了,便将一切事宜托付于副将,赶回家中。如今他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王富贵轻轻推开门,擎着烛台走过去:“将军,事已至此,望节哀。小少爷也定不忍心将军和姑娘如此伤怀。”
  烛光在夜风中飘忽,忽然照亮桌台上的一块水痕,王富贵一怔,反应过来,一个大男人也不由得热泪盈眶。小将军个性刚强,当初老爷身死,内忧外患中扛起整个家族的重担时,他没哭;最交好的世家不肯拉一把时,他也没红过眼眶;从鬼门关走一趟时,他也不曾掉过一滴泪。这是有多伤心,还不敢在姑娘跟前表露,只得一个人躲起来舔舐伤口。
  王富贵喊了一声“将军”,李轸将头往里一偏,嗓子哑得快发不出声:“出去。”
  第二日早晨,天才蒙蒙亮,王富贵就找了过来:“如月姑娘,将军在书房里待了一夜,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今儿晚上他还得赶去军营,您倒是帮我劝劝。”
  如月看了一眼李楚楚的屋子,心头酸得很:“这到底是怎么了?”
  李楚楚静静地听完如月的话,吩咐她拿衣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叫人抬着自己到了书房门外。木门“咯吱”一声被打开,温暖的阳光照得满室生辉,李楚楚默默地走到李轸身后。
  她望着他消瘦的背影好一会儿,缓慢而坚定地抱住他,声音很轻:“我只有你了。”
  李轸缓缓抬起僵硬的手抱住她的腰,脸埋在她的脖子上,良久才开口:“我也只有你了。”
  “往后,我们都好好的,好不好?”
  “好。”
  两个人紧紧地抱住彼此,仿佛对方便是自己的全世界。
  这一刻,两个孤独而倔强的灵魂,在无数次撞得满身伤口后,终于勇敢地直视内心,找到那个同样遍体鳞伤却最契合自己的另一半。
  时局动荡不安,李轸只能在家歇一日,李楚楚睡了一觉起来,就又到了分别的时候。王富贵早早将马喂好,吃过饭就来等着小将军。
  他们好不容易心意相通,还没来得及对彼此说什么话就要分别,但在这样特殊的时候只能放下儿女情长。李轸恋恋不舍地贴着李楚楚的脸,说道:“过些时候京都会来延平一拨特使,我尚且不清楚他们的底细,就安排柱子带人保护你。阿楚,等我回来。”
  李楚楚也忧心忡忡起来:“严重吗?”
  近些时候,京都争端越发浮在台面上来,李轸听那边传来的消息,有些不好的预感。几位皇子都想拿下西北的兵权,纵使李家选择置身事外,也难保不受波及。
  李楚楚目送李轸在夜色中跨上高头大马的身影,待马蹄声远去,这才回身。
  刚刚小产,相当于还在坐月子,她坚持站了一会儿,已经有些受不住。
  外头的事情李楚楚叫人留意着,知道这次过来的乃是圣上极宠爱的一个皇子,这个时候到西北,也不知是会帮李轸还是会害他。
  那位皇子一过来,便夺了守备府的权柄,之前按兵不动的延平一下被拉入战争中,彻底发挥了交通要道的作用。兵马、辎重运输来来往往,一时城内人心惶惶。
  李楚楚听完银环打听来的消息,想了想,还是叫两人收拾好东西,谁知这位皇子什么打算。听如月说,即使这样紧张的时刻,李湉湉还是带着嫁妆被姜家接走了。
  过了几天,又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出使凉州抚慰兵马的三皇子竟然意图谋反。李楚楚倏然一惊,当即也顾不得身子抱恙,赶紧叫人准备了车辆。
  柱子虽不知姑娘打算干什么,但看她那样严肃焦急,也就不敢怠慢。一辆朴素的马车悄悄停在李府的后巷子,银环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姑娘,没人。”
  李楚楚轻吁一口气,喊柱子过来:“你能联系到将军吗?”
  柱子一脸菜色,也想不通怎么回事,回道:“不能,近日城内戒严,不准随意走动,我与将军的联系断了。”
  李楚楚早料到会这样,招过柱子交代了几句,越听柱子脸色越白:“姑娘说的是真的?”
  “明摆着的事,你就这样说与夫人,她会听的。”
  既然有造反的言论传出来,不论真假,当下各方的焦点便是兵马。整个凉州,唯有李轸重兵在握。
  不管是谈判还是威胁,李家都是李轸的软肋。李楚楚不想让李轸为难,也只好摒弃前嫌,冒一回险,通知李夫人。
  柱子知此事不可轻视,当即悄无声息潜进了李府,找到李夫人说明原委。李夫人当家太太做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一点危机感也没有,立即也察觉了李家的危机。
  趁着那边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楚楚先搬离了临时住的院子,也没告知李夫人自己的去向。因为暂时出不了城门,她就居住在柱子一个表姑家里,整日深居简出,将养身子。
  银环装扮成一般的小贩娘子,在外行走打探。这一日带回来个不好的消息,李府果然叫人秘密包围了。李夫人踪迹不明,很快就有人查到李楚楚的院子,好在人去楼空,并没有叫他们找到什么。
  “好在姑娘聪慧,早早察觉躲了出来。若叫人拿去威胁大爷,小的、小的万死难辞其咎。”
  柱子急得团团转,好在大爷给他留了人,护着姑娘躲起来不成问题。就怕那边铁了心拉拢李轸,一定要找出姑娘和李夫人。
  他们这一群大男人留在这里也很扎眼,被人发现是迟早的事。他越想越觉得留在城里不安全,说道:“还是小的送姑娘出去吧,小的表姑这里也不是什么隐秘的地方,顺藤摸瓜迟早能找过来。不如趁着手里还有几个人尽快出城,我们就是拼死也不能叫姑娘落在那些人手里。
  “小的已经查过,西城门的把守最为单薄,且离守备府最远,出了事也不一定能及时调兵。小的带人假装抬轿子出城,银环姐姐趁乱掩护姑娘离开。”
  “还缺个人呢,奴婢可以扮成姑娘坐在轿子里,有人来查也能抵挡一二。”如月自告奋勇,要为送姑娘出城的任务出一份力。
  李楚楚却摇头:“不行,我若叫人抓住,凭着身份好歹能保性命无忧。你们若被抓去恐怕会凶多吉少。”
  外面的情况已经刻不容缓,搜查的官兵正挨家挨户地找着几人,暴露只在旦夕之间。几人都劝李楚楚早日离开。
  “哪个缺了良心的,把姑娘的画像卖给那些人?走动一步都难。”如月愤愤道,她甚至怀疑是李夫人为了转移视线使的手段。
  柱子头一次不再嬉皮笑脸的,勤恳地劝说:“姑娘不必担心小的们,我们有拳脚功夫在身,逃脱也是很容易的事。”
  李楚楚沉吟片刻,仔细与几人商讨好了细节,最后道:“如月跟我一起,她什么都不会,我不放心。银环,辛苦你一趟。”
  如月眼眶热热的,看了李楚楚一眼,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银环说道:“我倒是没什么,只是姑娘身边没人保护,恐怕不妥。”但在李楚楚坚持下,她最终妥协了。
  等到了一个雪雨停了的好日子,李楚楚换上一身褐色粗布衣裳,脸也裹在头巾里遮得严严实实。如月同她一样的打扮,两人先到了城门附近躲着。
  天气肃寒,城门口来往的巡逻护卫不少,远远走来一支队伍,护卫将翠青绸车围得滴水不漏。城门守卫头子迎上去,要求查看,双方争执起来,守门的士兵也赶了过去。
  李楚楚和如月瞅准时机,径直向城门走去,却见笔直的大道拐角处行过来一队人马。打头的青年戎装加身,高冠束发,神情凛然。
  李楚楚看了一眼,连忙低下头,拉下巾帊掩住半张脸。如月也是一惊:“怎么会是他?”李楚楚马上拉住如月快速朝城门口移动。
  林安生看了一眼纠缠在一起的官民,驱马朝前,突然一抹熟悉的影子一闪而过。再回头,面前的两拨人已经纠缠在一起,险些打起来。
  李楚楚和如月混在队伍里,离城门越来越近,她抽空瞟了一眼贴在一边的画像,与她本人有五分相像。她深吸一口气,手上抓紧了包裹,两个官兵对比着画像看了又看。
  虽然如月在她脸上做了修饰,与原本的模样相去甚远,李楚楚还是捏着一把汗。如月摸出几两银子,往检查人手里一塞,赔笑道:“官爷见谅,我这妹妹自小烧坏了喉咙,不会说话,又怕生,家里老人家撑不住了,我们赶着回去见最后一面,求您通融。”
  在对方不耐烦的目光下,两人离城门越来越近,眼见离逃出生天只有一步之遥,后面忽然传来一声怒喝:“站住。”
  李楚楚一惊,只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林安生驱马挡住道路,李楚楚抬头看向林安生熟悉的眼神,心里一叹。
  林安生将李楚楚带回了他在延平的临时住处,见李楚楚面色苍白,人也虚弱得很,就请了大夫来。他听闻李楚楚不久前小产,不由得微微愣住。
  丫鬟婆子将屋里收拾得很是舒适,还准备了热水给她沐浴。李楚楚坐在梳妆镜前,任由婆子给她擦头发。
  她向婆子打探:“林将军送我过来,打扰嬷嬷了。”
  婆子道:“不打扰,这府邸本就是分给林守备暂居的。”
  “守备?”
  婆子斟酌片刻,觉得既然是府里人都知道的事情,没什么不能说的:“林守备原是陇西太守府的东床快婿,这次随军前来协助使臣办事。这些个大事我一个内宅妇道人家也不清楚,只听说金城守备带人跑了,是以林将军暂代此位,多的就不清楚了。”
  李楚楚微微一笑道:“多谢嬷嬷,嬷嬷家主人是谁家?我在此叨扰,还未拜见,实在失礼。”
  “我家主人姓冯,林守备夫人的二祖家便是我家本家。”
  这位冯嬷嬷也不知是没被人交代过还是实在坦荡,竟然对李楚楚知无不言,李楚楚也便知道了自己的处境。稍稍一推敲,她便明白了,林安生岳父投靠了三皇子,连带着林安生也为三皇子做事。
  如今他暂居的地方乃是冯家府邸,冯家主人早先便举家迁去了陇西,只留下粗仆守家。能准备得这样充足,想必三皇子的谋划他们一早就知道。
  李楚楚叹了口气,只觉得事到如今,多想无益。吃过饭,林安生过来了。李楚楚喝完药,静静地坐着也不说话。林安生自己撩袍子坐下,李楚楚起身去奉茶,冯嬷嬷连忙接过去,人也去了外间。
  “你打算将我如何?”李楚楚开门见山地问。
  林安生哑然苦笑:“不过一年多没见,就这样生分了吗?”
  “还没恭喜你,既得良缘,又居高位。”
  林安生默然片刻,他想解释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苦苦相逼,为讨她老人家欢心,他也拒绝不了。他当时分明打算求她等他的,但发觉了她与小将军的事,就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希望,还不如随波逐流将就着。
  虽觉难以启齿,林安生还是关心地问:“是小将军的孩子?”
  李楚楚不语,林安生觉得分外不舒坦:“我分明记得你当时不愿意,甚至频频示好于我。”
  “我确实不乐意,若是乐意,这孩子也不会半路夭折。”李楚楚故意将话说得含糊,引导林安生以为她与李轸还是针锋相对的状态,这样他或许就不会拿她去威胁李轸。
  李楚楚轻轻抿住唇,柔弱的气质尽显:“我本来想趁乱出城,找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好生过日子,如今……也罢了。事已至此,看在相识一场的分上,我不愿再见李轸,林将军可愿意帮我这个忙?”
  林安生却狐疑得很——李楚楚既然与李轸剑拔弩张,今日他带她回来的时候,那些护卫为何发疯似的要将她抢回去?那些护卫个个都是一身功夫的好手,比起三皇子身边的护卫也差不了多少,瞧得出来,她被人护得死死的。
  李楚楚似乎看出来他的怀疑,捏住帕子,眼眶通红地说:“他自然不肯放我走,还派了许多人监视。”
  林安生终究还是被她的温柔骗过,不愿引她伤怀:“你好好在这里住着,不到万不得已……你自然不会见到他。”
  李楚楚心里一沉,柔柔弱弱道:“多谢,只是还有一事劳烦林将军。如月乃是我贴身丫鬟,在我身边好几年,将军可否让她过来?我如今这个样子,也走不到哪里去。”李楚楚掩嘴轻咳,几日奔波,身体确有些受不住。
  她倚在门前,看着林安生远去,一副欲言又止又恋恋不舍的模样。冯嬷嬷看在眼里,只当李楚楚是林安生放在这里的外室,态度便有些轻慢了起来。
  冯嬷嬷这态度正合李楚楚的意,想来是为避着节外生枝,林安生并没有向其他人解释她是什么人。冯嬷嬷等人只知道她于林安生而言较为重要,李楚楚便引冯嬷嬷往歪了想,看管一个外室总比看管俘虏松些。
  晚些时候如月过来了,李楚楚安抚住她,主仆俩也只能相依为命了。林安生很忙,一日只能过来一回,坐上两刻钟便走。她至今没见到什么大人物,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还没联系上李轸。
  她希望林安生永远别联系上李轸,若她真成了他左右为难的筹码……
  殊不知,李轸从柱子等人处得知她被林安生抓住的消息后,就快马加鞭赶过来了。延平已是三皇子等人的囊中之物,驻扎着大量叛军,李轸是朝廷军队中的主要将领,三皇子料定他绝不敢单枪匹马前来,谁知他却早已潜伏进了城。
  柱子接下李轸的马鞭,跪地谢罪。李轸没工夫计较,忙问道:“他们把姑娘关在哪里了?”
  “冯知州那座空府邸,重兵把守。”柱子低头羞惭地回答。
  “和里面人联系上了吗?”
  “前两日我们的人扮作送菜的,接触到如月,说是姑娘不大好。林安生每一日都去瞧姑娘,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柱子顶着巨大的压力说完。
  李轸面色狠戾,只恨不能立刻飞奔过去将阿楚夺回来。他的阿楚,林安生他怎么敢?
  冯府内,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林安生今日坐的时间特别长,闲话聊完就是沉默地坐着。他轻轻叹口气,面容温和起来,近日来的疏离感全然消散,仿佛又变回了一年前那个害羞内敛的林副将。
  “楚妹。”
  这个称呼一出,李楚楚便攥紧了帕子,故作温柔地看着他,仿佛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林安生忽然又陷入了沉默,良久他笑了一声,目光灼灼:“以前我命不如人,喜欢的从来不敢争取,失去了很多东西。如今我跟着三皇子,只等他荣登大宝,我便可青云直上。”他比较过,三个皇子之中,只有三皇子文韬武略,身怀雄霸天下的气魄,偏偏他身份太低,不占嫡不占长,与他何其相似。
  “恭喜。”李楚楚道,“届时,林伯母和冯家都会为你高兴。”她暗暗提醒他是有家室的人。
  林安生却面色一沉,轻笑了一声:“我不喜欢冯七娘,我给了她身份,给了她满府独此一人的地位,可我却没办法爱她。”
  当初冯七娘先喜欢上了他,要死要活非君不嫁。
  成亲时,对方知书达理,面容娇媚,身份上也是他高攀,他想过好好跟她过。适应了一年,夫妻间相敬如宾,从没红过脸,可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但也还能忍受。只是再次见到李楚楚那一刻,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坍塌了,内心的不甘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脏。
  凭什么他要委曲求全?他如今有身份有地位,辛苦了这么多年,不就为了欲望和自由吗?他明白他还喜欢李楚楚,还想要她。林安生眼神赤裸裸的,叫人招架不住:“楚妹,如今你自由了,一年前我们相谈甚欢,我可以感觉到你也对我有意。我、我想……”
  李楚楚浑身一寒:“当初我对你并没有非分之想,惹你遐思,实非我愿。”
  林安生却并不在意她撇清关系,毕竟她情愿与否于他问题都不大:“等联系上小将军,若他愿投靠三皇子,你便可回到他身边;若他不愿,于你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到时候只有我能保你。楚妹,你要想清楚。我明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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