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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独木亦行
  张姨娘见过李轸出来,越想越喜上眉梢,转头到了李纤纤院子里。李纤纤正靠在窗边煮茶,烟雾缭绕,让那张皓白的面容也变得朦胧。
  秋月送上八瓣盘,各色零嘴儿小吃堆得像小山一样,张姨娘边喜滋滋地嗑瓜子儿,边说:“还是你二姐有出息,原本只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只能在那位手下憋屈地过活罢了,不想有这福气。主要还是我会生,生了你俩这花容月貌的孩子,往后什么好日子过不得?”
  张姨娘甚是欢喜,李纤纤无所谓笑了笑,将砂壶里面的残茶倒出来:“可不是嘛,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只是姨娘也得想一想,二姐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大哥,又能好多久?”
  “我还用得着你提醒我这个?”张姨娘颇为自傲,“自然是要趁着如今难得,多谋些好处,况且你大哥已经答应了我。”
  “答应了什么?”
  “你别急,过些日子就知道了。”只是想想李轸点了头,张姨娘就欢喜得不能自已,“我也要劝你一句,如今那姜家二公子跟你大姐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你趁早跟他断了来往,难不成你还想去给他做妾?”
  李纤纤扁扁嘴,慢条斯理地分起了茶:“做妾有什么不好?姨娘你可吃过什么苦头?我也不是个笨的,总不至于过得比你还不如。”
  张姨娘被这话惊了一惊,仔细揣摩了一会儿她的脸色:“还是做正头夫人好,叫你二姐去求求大爷,给你选个高门大户又有什么难处?”
  “难不成我这一辈子就只能求人?我又比她差什么?我可用不着看人家脸色过日子。”李纤纤嗤了一声,脸色难看。
  张姨娘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各人有各人的运道,谁让你不是从夫人肚子里出来的,你要也是嫡出的姑娘,自然有好前程。”
  李纤纤冷笑一声,意有所指道:“姨娘你若想长长久久地过好日子,还不如帮忙想办法稳住大哥,你瞧瞧,”她指了指桌上的茶果点心和屋里新换的装饰,“这些都是柱子叫人送过来的,咱们以前哪有这些待遇?”
  李轸知道李楚楚关心姨娘和李纤纤,为了讨她开心,也叫人关照这边一二。
  李纤纤道:“咱家攒了多少家财,咱们何尝见过一二?你倒是把我嫁出去了,二姐又是个万事不上心的,如何能有咱们母女的一分好处?”
  …………
  母女俩言谈之间都是不屑,秋月在外头吓得脸色煞白,战战兢兢地看着如月,不知如何收场。
  如月抬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到底有什么值得的?”她微微转头笑着看秋月,“不用怕,我这就走了,只当我没来过。”
  秋月感激不尽地点点头,她自然不能叫里头的人知道如月过来听墙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月闷头往回走,越想越替李楚楚不值。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张姨娘方方面面都替三姑娘考虑到了,怎么就能对二姑娘那样苛刻?简直连个捡来的都不如,不过就是仗着二姑娘心软又重亲情罢了。
  李楚楚叫了如月好几声,那头才听到动静。李楚楚微微笑道:“做什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喊你也没听见,可是外头有人得罪了你?”
  如月摇摇头,看了李楚楚好几眼。李楚楚道:“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我虽然多有不济,也能替你做几分主,还能叫人把你欺负了去?”
  “哪里是什么人欺负了我?”如月便几句讲了方才的事,小声道,“我就是替姑娘你不值罢了。”
  李楚楚久久没动,只是盯着地上的毯子。如月也瞧不出来她是伤心还是不伤心:“姑娘你若心里难受,就跟奴婢说说。”
  “有什么难受的?早就习惯了,终究是无缘罢了。”李楚楚叹息的声音空洞得很,透着一股子无奈。如月听着都难受。
  主仆两个谁也没有说话,门外一个小丫鬟探进来半个脑袋,声音细细的:“如月姐姐,张姨娘来了。”
  如月看向李楚楚,李楚楚指尖撑着下巴,淡淡道:“请进来吧。”
  张姨娘绝口不提李纤纤跟她要求的事,东拉西扯地寒暄了一会儿,试探地问道:“大爷可曾跟你说过李家的家产?如今这样的好机会,你可得为自己打算,往后若有什么变故,也不至于什么都没捞着。”
  李楚楚抬起眼眸,黝黑的眸子透出一股沉静,张姨娘见了竟然有些心虚:“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妹妹嫁出去,我好歹也成了这个家的二夫人,你倒是如何?”
  “什么二夫人?你要当二夫人?”李楚楚嘴角抿成直线,竟然有些锋芒地直视张姨娘。
  张姨娘不想一时说漏了嘴,片刻的慌张过后,很快镇定了下来:“大爷已经答应了我,提我做李家的二夫人,这样于你也有个靠山不是?我可都是为了你。”
  李楚楚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对于张姨娘的利弊分析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张姨娘嘱咐的赶紧给李纤纤找一户好人家嫁出去,也没有入心。
  晚些时候,李轸回来,脱了外袍交给如月。如月犹豫道:“姑娘在里头坐了半日,还没吃饭呢。”
  李轸挽袖子的动作顿了顿:“谁来过?”
  “张姨娘。”
  “下去备饭。”
  李轸捞起帘子,李楚楚背对他坐着,分明是十分柔弱的人,此时看上去却十分强硬。
  “怎么了?”他轻轻将人拥进怀里,耳鬓厮磨,温柔至极,“为什么没吃饭?我也没吃,这会儿饿得有点难受。”
  李楚楚转头看了他一眼,准备喊如月,李轸握住她的手:“已经吩咐了,你陪我吃一点。”
  如月将食盒放在小桌上,满满地摆上一桌子吃食,李轸吃得很快,看来是饿极了。
  李楚楚停了筷子,问道:“这么着急回来做什么?好歹在外头吃一点。”
  “我想着回来陪你吃,你一个人吃得少。”他淡淡道。
  “又不差这一次两次。”李楚楚的心头又有些堵了。
  李轸笑了笑,放下碗,看着李楚楚给他盛汤,眉宇间尽显温柔:“大概是你这里舒服些,和你在一起不管干什么都不会腻。一幅字临十遍八遍,一本书翻到烂我也觉得舒服。”
  李楚楚不接话,李轸也不再说,这顿饭后半截只能听到勺子碰到碗发出微弱的叮声。
  如月将东西收下去,李楚楚深吸口气,倒了杯茶,说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李轸靠在椅子里看书,闻言,抬头看向李楚楚。
  李楚楚道:“今日姨娘过来,说你答应让她做李府的二夫人。”
  李轸没说话,竟然有些默认的意思。
  李楚楚尽管心里焦灼,面上却仍旧保持着平静:“父亲在的时候都没有提过,这么多年过去,她对李家有什么功德奉献能获得这份殊荣?面对夫人你怎么说?族长来问又怎么回答?传出去了外人怎么看?李轸,你糊涂了?”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李轸看着李楚楚在地上走来走去,一连串的质问砸下来,又夹着气急败坏的意味,他竟然有些愉悦的感觉。
  “不过一个虚名,担着又如何?”他很是无所谓。
  “什么虚名?既然同为夫人,她若跟母亲争夺中馈,或者代表你去外头交际,打着李家的旗号做出什么来,又如何?本就树大招风,你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还嫌后宅不够乱?”她狠狠地盯着他,眼眶发红。
  怎么他就想干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既得罪舅家,又得罪李氏宗族,他疯了吗?
  其实李轸为着什么,她心里何尝不明白?可因为太过明白了,所以她要不起,还不清。
  李楚楚的眼泪翻出眼眶,仿佛砸在他心上。李轸浓眉如剑,面上含笑,无奈地哄她:“我既然决定了,自然会处置得妥妥当当,你不用担心。”
  “我不需要。”李楚楚气道。她本意是想劝他,唯恐适得其反,温和地说道,“纵使有天大的理由,传出去也只会惹人非议。一旦多出来个二夫人,这个家便永无宁日了。”
  他那么忙,这阵子又在整备军队,外头不知多少人盯着。她再无情,也将他的疲惫看在眼里。
  李轸扶住李楚楚肩膀,说:“我只是给张姨娘一个保障,母亲总不能再过分为难她,你不是最担心她吗?”
  “我忧心她是我的事,不用你将自己坑得不忠不孝。”她冷起一张俏脸。
  她分明是在撒泼,李轸却笑了,眼底的柔光满得快溢出来:“阿楚,你担心我是不是?你怕我为难,即使这样一张保命符也不敢要。”
  她的手撑在他胸前,泪水洗过的眼睛泛着火光:“谁担心你了?府里绝不能多个二夫人,后院起火有多严重,你比我清楚。”
  李轸“哦”了一声,大马金刀地坐回去,傲然道:“多少次一脚踏进鬼门关,我还不照样好好的,一个二夫人能把我如何?”
  “李轸,我是认真的。”李楚楚要给他无所谓的态度气死了。
  “阿楚,你胆子大了,敢直呼兄长名讳。”他“哼”了一声,眼睛眯了眯。
  李楚楚揪住他的衣领:“不行,我不同意,你不能这样。”
  李轸搂着她的腰,既感慨又无奈道:“好阿楚,说一句在乎我、担心我就这样难吗?”
  李楚楚埋着头,良久不语,半晌小声道:“人心贪婪,给了在乎就要喜欢,有了喜欢又渴望爱你,爱了你又贪心全部。”而她最给不起的就是回应,踏出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李轸捧住她的脸,眼睛紧紧盯着她,仿佛要将人吃入腹中,沙哑的嗓音里有着求而不得的渴望:“那就给我啊,给我好不好?你明知道我想要,想要得要命。”
  李楚楚不作声,扭开头,不肯直视:“你答应我,不能有二夫人。”
  李轸轻呼出气,开解自己,她已经在乎了,他要的不多,还求什么呢?
  平嬷嬷等在门前,看到李楚楚从月洞门出来,迎上去客气地笑了笑:“姑娘来了,大姑娘在后头等着呢。”
  “有劳嬷嬷。”李楚楚双手叠着,欠了欠身。
  李夫人宴请周夫人母女,李湉湉早将周敏和邱书慧叫到后堂小客厅说话。
  还没进门,里头说笑的声音便传出来。周敏自来爱跟李湉湉斗来比去,从小较劲儿到大,前些时候得知李湉湉许了那样一户好人家,很是颓然了些。
  为免李湉湉跟她炫耀,她躲了许久,偏偏从周夫人话头里得知李夫人相中了她,于是斗志昂扬起来,虽然不屑于讨好李湉湉,但她也懂得暂时避其锋芒。
  李湉湉支起手,从发髻上抚过:“家里商行上月从京都回来,哥哥特意嘱咐,给我带了这支赤金牡丹扇钗,瞧着可还行?”
  茂密齐整的飞仙髻,富贵花纹的首饰,只既然用了掌盘大的金饰,就不必在鬓发上坠云纹篦,失了自然简单,过于匠气雕琢。看破不说破,周敏自衣下抽出白纺绸绣黑蝴蝶的手绢,掩住嘴笑道:“知道将军疼你,我没好兄长,你就会显摆给我看。”
  有李轸这样年轻有为、手握兵权的哥哥,一直是李湉湉胜过众人的地方,她笑道:“有什么稀罕的?你若喜欢,等他们再去,知会一声,京都什么流行的样式没有?”
  若叫周敏拿李湉湉的手软,往后处处捧着她,那是万万不能。只是一想到母亲的话,若想进李家的门,李湉湉不但不能得罪,还得好生稳住,周敏便不好落她面子。
  邱书慧瞧两人捐弃前嫌,你好我好地摆出一副虚伪样子,便一阵牙酸。她心里暗恨,分明是她先相中的李家,说好了帮忙,她的好表妹倒自己巴结起李湉湉了。她“扑哧”笑道:“表妹先儿还跟我说过,只有那些没什么根基的破落户,点子见识没有,穿的戴的使劲儿堆金聚银,只怕不能显出他家的富贵。”说完她的眼神往李湉湉头上斜瞅一眼,“我不是说湉妹妹,你们瞧瞧,二姑娘这一身青葱的颜色,配上头上这清淡的海棠玉簪,倒难得清极雅极。”
  李楚楚看了邱书慧一眼,后者仿佛没察觉有什么不对,仍旧痴痴地笑。周敏和李湉湉早变了脸色,事已至此,解释反倒欲盖弥彰,周敏淡淡道:“表姐何必狭隘至此,殊不知再美的装饰给街上那些乞儿,也不过是明珠暗投。反过来,真正的美人,就是披麻布着粗棉,也叫人过目难忘。湉湉品貌难得,只有她方不辱没这一身锦绣。”
  邱书慧嘴皮扯了扯,也不敢过分得罪李湉湉,便闭上了嘴。李楚楚遭了这一场无妄之灾,唯恐邱书慧再拉她作筏子刺人,坐了会儿就从后头长廊下去,七拐八拐,拾阶躲进楼馆。
  后台临着小湖,长廊围绕,流水清幽幽的,成串的鲤鱼蹿过,游进岸边的芦苇荡。小溪是从外头引进来的,潺潺的细流注进池子。李楚楚将鱼食一分为二,扔进湖里,鱼儿一闪而过,没了踪迹。
  她正专注着自己手头,连身后来了人也没发觉,因此被人一把揽进怀里时,被吓了一跳。
  “是我。”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怀抱,李楚楚轻吁口气,可嘴上偏偏和他作对:“是旁人倒罢了,是你才叫人害怕。”
  “嗯?”李轸有些不满,含住嘴边嫩白的耳垂用虎牙尖磨了磨,“我又是什么恶人,还让你避如蛇蝎了?阿楚,好好说,想好了再说。”
  耳朵烧红,暖色如滴入水中的红墨晕染开,李楚楚“哼”了一声,小声道:“人来人往的,给人看见了。”
  “那没人的地方,你就依我了?”
  李楚楚的脸也开始发烫,李轸搂着人,钻进馆里深处,继续发难:“阿楚还没回答我。”
  这地儿虽时常没人来,但也令李楚楚胆战心惊。高大的身躯压下来,将娇小的倩影笼罩得一丝不露。李楚楚恼了:“就是奸恶之人也有惧怕的时候。谁会像你?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李轸埋下头,抵在她额头上,低声笑道:“不对,你说得不对。”他顿了顿,声音含了一丝玩味,“谁说我不吃软的?”
  李楚楚反应好一会儿,想拒绝时已然来不及。
  直到时间过去许久,李楚楚闭上眼睛,靠在李轸身上,任由他打理妥当。
  “我送你回去?”餍足的声音略显沉哑,格外诱人。
  “前头在宴客,我还得过去。”此时李楚楚的喉头干得厉害。
  “不去了,你也不喜欢。”他软软地蹭着她的鬓角,温存至极。
  李楚楚摇摇头,礼不可废,她也不想把把柄递人手里找不自在,李轸便半扶半抱地将李楚楚送到外头。
  如月早已候着,李楚楚理了理衣裳,扶了扶鬓发,横了李轸一眼,丢下他在后头闷闷地笑着,去了上院。
  吃完饭,李夫人唤人将李轸请来,隆重地将周家母女介绍了一番,尤其表现出对周敏强烈的喜爱。她拉着周敏的手关怀备至,意有所指道:“也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福气,敏敏这孩子不错,您若给了我家,便是我亲女儿,断断不能委屈她。”
  周夫人喜上眉梢,李家虽有这个意思,却未遣媒人来,自家也不好上赶着提及此事,她只是淡淡地笑着不接话茬儿。
  李轸坐在下首,修长的袍子包着精瘦的腰杆,凌厉的气势内敛,如巍巍雄山捉摸不定。他语调轻慢:“那母亲恐怕没那个福分,儿子觉得唯有妹妹那样世间难寻、独一无二的方能入眼。”
  虽然觉得哥哥夸得人脸红,李湉湉却极受用,她欢呼一声,抱住李轸袖子,跟兄长亲热得不行。
  李夫人霎时沉了脸色,顺着李轸的目光,阴阴瞪了李楚楚一眼。周夫人母女讪讪的,也闹不明白这小将军是在开玩笑还是在婉言拒绝。
  送走了客人,李夫人狠狠摔了几尊上好的绿玉杯。后听平嬷嬷说李纤纤求见,她本不想见,可想了想,又唤了她进来。
  张姨娘等了李楚楚一日,得知她在李夫人处待客,只好暂且按捺着性子等着。晚些时候宴会散了,她忙出了门,在李楚楚院子门口堵住人。
  如月本想上前去,让张姨娘明儿再来,李楚楚拦住了她。她也明白张姨娘为着什么来找她,横竖有一场气要生,躲不过去。
  避开了人,张姨娘愤愤道:“你是如何想的,你可还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若成了二夫人,少不了你的好处。我也不指望你们姐妹给我挣多少尊荣,我自己可以争取来的。你赶紧去给大爷交代清楚,他答应了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插手。”
  李楚楚揣着袖子,立在复廊下,晚秋的森凉气息升腾起来笼罩在周身,她的声音里也没一丝暖气:“姨娘说笑了,说是不靠我,若真没我,你这二夫人又有谁会在意?”
  得知李楚楚拒绝提她当二夫人,张姨娘气得七窍生烟:“了不得,我十月怀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生了你出来就是给我添堵的?姑娘如今大了,不将我这亲娘放在眼里,早知你我生疏成这样,当初哪怕得罪夫人我也将你留在身边。只恨我没个好出身,也斗不过人家,可怜见的,竟亲生闺女也不待见了。”
  张姨娘如今倚仗李楚楚的地方多着,不敢得罪她,只能挟着生育之恩,摆摆苦处,逼李楚楚不阻拦她罢了。
  谁知她说了半日,嘴皮都说干了,李楚楚却不为所动。张姨娘真的急了:“咱们母女一体,我若地位高了,于你有利无害,你倒是怎么想的?”
  李楚楚转过脸来,说道:“这件事姨娘不必再提,纵使成了二夫人,总有失势的一天。若我没了,你又能长远多久?”
  张姨娘定定地看了李楚楚一会儿,不知怎么想的,抹过脸去便走了。如月看张姨娘脸色奇差无比,气哼哼冲出去,有些担忧。
  李楚楚道:“不必理会。”
  李纤纤从李夫人院子出来,不知谈了什么,有些志得意满。张姨娘气急败坏,在屋里又骂又吵,拿着小丫鬟撒气。李纤纤气定神闲地开始煮茶,姿态悠闲,纤纤素手在深紫的茶具衬托下越发白净,将杯子推向长桌对面。
  张姨娘一屁股坐下,将对李楚楚的不满发泄了一通:“你姐姐我是指望不上了,到底我没养过她,她的心自然不向着我。不替我打算便罢了,人家没说什么,倒是她推三阻四。”
  “我早跟你说了,二姐性子软,怕得罪人,不会替咱们打算的。平常显不出来,有事了你就知道,如今又如何呢?”李纤纤嗤笑道,仿佛早知今日。
  张姨娘捶胸顿足,越想越气,李纤纤拍拍她的手:“方才夫人答应我,我若替她办成一件事,便给我这个数。”她伸出掌心比了比。
  “你如何能信她的话?还不如亲近你二姐。”张姨娘惊疑不定,她和李夫人斗了半辈子,没人比她更了解对方。那是个口蜜腹剑的人,手段狠厉,与李夫人讨什么不异于与虎谋皮。
  李纤纤冷冷地笑着,慢条斯理地将煮沸的水提下炉子。她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她只知道,李楚楚分明得到了最好的,却总是摆出一副令人讨厌的虚伪样子。
  张姨娘被李纤纤冷森森的眼神唬住了:“你莫胡来,那一位不是好相与的,你跟她求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是小事,最怕的是把自己搭进去,让人家得了好处。”
  “姨娘怕什么,你当夫人让我做什么?她如今最想的不过就是分开二姐和大哥。这个家里谁能违背大哥的意愿逼他做什么?二姐又叫他护得滴水不漏,除了倚仗咱们,她还能如何?”李纤纤凉凉地咧唇笑开。
  经过李楚楚阻止她成为二夫人的事,张姨娘也认定李楚楚不怎么可靠。但张姨娘还是不放心:“那也不能折了你二姐,好歹是你亲姐妹。”
  李纤纤垂下眼睛,盯着杯中被水冲击得旋转茶叶,仿佛盯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蚂蚁:“放心吧,她可是我亲姐姐,我自然不能亏待她。”
  天气越来越干冷,纷纷扬扬落了几场雪,寒风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上生疼。继邀请周家母女见过李轸后,李夫人陆续又请了周夫人几次。碍于李轸一直不松口,李夫人也不敢轻易许诺,周夫人得不到回应,渐渐就淡了心思。李夫人不死心,请了好些家夫人姑娘相看,李轸总不冷不热的,便是族长夫人带来的人也入不得他的眼。
  圈子里早有人暗暗观望,总要瞧瞧到底什么样儿的天仙能入小将军的眼。不久便有不成体统的流言,说是李轸瞧上府里的一个丫鬟,宠爱有加,唯恐委屈她,不肯成家多出个当家主母来管她。
  李夫人早已上上下下告诫过,不准下人传些有的没的,一旦在外头听到什么,抓到出处来,便要严惩当事人。
  先前一个值夜的婆子,说是上灯后看见大爷似乎进了后院,在二姑娘门前不见了踪迹。她早上提了一嘴,晚上便和当闲差的男人、亲戚一道被撵了出去,也不知是被发卖了还是赶去了别的庄子。
  李夫人仿佛叫李轸犟得没了脾气,她没机会拿李楚楚如何,便只当李楚楚不存在,平常能不见便不见。前儿姜家请了官媒送了聘礼来,李夫人高兴地招待来人,更没空理会她。
  李纤纤也消停了,平常见到李楚楚就不冷不热地处着,话也不多。日子一下过得平静又踏实,好像人人都忘了她。可李楚楚却总觉得安不下心。
  屋里炉子上滚着沸腾的水,空气里弥漫着暖甜的香味,丢下红笺,李楚楚揉了揉眉心。李轸随便披件外衣,从背后靠过来揽住她。
  李楚楚没理会他,换了个姿势坐着,捞起簿子一页一页认真翻看。他手不老实,总喜欢轻轻摩挲她细软的腰肢。李楚楚道:“你瞧这个人如何?洁身自好,长得也算周正,二十岁中举,很不错了,日子好过,家财也不少。”
  李轸眯着眼睛,凌厉的脸庞因着此刻也变得柔和:“这些人家里都不错,依李纤纤的身份,只有人家挑她的份儿。”
  “还是要你亲自去说,人家自然看重她。这一个如何?比之前那个更好些,就是远了点。”
  李轸被她推开脸,索性擎住她的手把玩:“我有个更好的人选,跟咱们家里近,人跟我相交许多年,如今好歹也是个总兵。他家里人口不多,安稳得很,李纤纤嫁过去必会让她当家。”
  李楚楚眨眨眼睛,等着后文。
  李轸似笑非笑道:“你认识的,难不成这么快就忘了林家?”
  乍然听人提起,一闪而过的陌生让她一时想不起那个人。李轸却曲解了她的沉默,心头酸得冒泡:“果然舍不得吧,呵。”
  李楚楚被他捏痛了,用力抽出手。李轸抓着不放,脸上的柔和褪去,重新武装起冷淡。她无奈道:“乱讲什么?我只是一时没想起来罢了。”
  “是没想起他那个人,还是没想起那些你侬我侬的日子?
  “也是,人家多好,温柔儒雅,比我不知讨人喜欢多少。
  “哼,可惜了,这么个好人便宜了旁人。”
  李楚楚扒拉住他的手:“你不必试探我,我对他从没有旁的心思。”
  李轸漆黑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手上用力把人拖进怀里,道:“我不信,毕竟某人连一支簪子还妥善保留着。”
  李楚楚睁大眼睛,不想他连这个也知道。她瞟了一眼榻上的收纳箱,李轸捧过她的脸,翻身将人罩在身下,温热的唇压上来。
  她双手撑着,找借口劝说:“你伤还没好妥呢,先前在院子里就险些裂开。”
  “多久的事了,还惦记着……”
  说话声消了,从床帐缝隙里泄出一丝春光,潋滟火热。
  半个时辰过去,如月在外头听见传唤,转头出去,戚嬷嬷已早早等在耳房里。如月端着盘子进屋,一只白皙如玉的手隔着帐子接过了碗。
  “乖乖喝了,对你身子好。”
  “等会儿。”李楚楚如今也知道这药于她身子无害,不过她此时实在提不起力气,指尖仿佛还蹿过电流,酸软得慌。帐子里传来低低含笑的男音,女子气哼哼地埋怨,调笑似的喁喁情话。戚嬷嬷冷着一张面孔,手心攥着,埋头盯着地面。
  一口气喝了半碗,李楚楚咂咂嘴,嘟囔道:“味道有点不一样。”
  李轸接过去轻轻嗅了嗅,戚嬷嬷头皮一紧,忙道:“这几日用得勤快,这是新买的一服,头一碗药呢,味道确实重了些。”
  李楚楚脸上烧起来,她软绵绵地拧了李轸一把,不准他再问。李轸握住她的手,沉声道:“端来我瞧瞧。”
  戚嬷嬷退下去,将李楚楚日常用的药端上来,李轸就着勺子翻出药渣,仔细看了一会儿,倒是没发现什么异样。
  戚嬷嬷将药又端回后房,将两个火炉收起来,把药罐装进红木小柜藏好,处理干净屋子才回了前头。
  瓷玉的回字水纹碗静悄悄地搁在桌上,青烟丝丝缕缕地散进空气。李楚楚近来清闲得很,张姨娘自那之后就不再寻她,李纤纤也不大过来,李夫人则是忙着送李湉湉出嫁。
  如月送上药来,李楚楚抿了一小口,喝了一半就不再碰。如月欲言又止,李楚楚安抚道:“不是打听过了,说往后就喝一半,没事的。”
  “也是,是药三分毒。”如月将窗户打开,通了通风,“外头热闹呢,说是那头又来了人,商量送嫁路线来了。”姜家本家不在此处,送嫁的队伍在路上要走半月才能到。
  外头一个丫鬟从窗根下走过,眉眼普通却充满英气,肩背打得笔直,走起路来带风,与深闺中的丫头无半点相似。
  “银环适应得还好吗?”
  如月看了一眼:“人是个冷淡性子,也不爱说话,我瞧着倒挺好。”
  银环是李轸前些时候出门送进来的人,会些拳脚功夫。家里原先经营一家镖局,两年前送镖过大连山,路遇悍匪,一家死绝,李轸带兵路过时救下了她。她跟在李轸身边报了仇,后来就留了下来,说是要报恩。
  她一般在李楚楚外出的时候寸步不离地跟着,再加上话少,来了将近半月,她也只跟如月称得上熟悉,平常也不跟底下的婢子们扎堆。
  想到李轸走时也没交代什么话,几日不见,李楚楚竟有些想念。
  李楚楚手上捏住杯子,声音轻得如月险些以为自己幻听。
  “若是……若是真的在一起,会有人,哪怕一个人放过我们吗?”
  如月愣怔了一会儿,来不及放下掸子就走到李楚楚跟前,说道:“奴婢不懂什么道理,只知道既然选了自己想要的,又何必在乎旁人的眼光?踏上了独木桥,阳关道上的侧目真的要紧吗?”
  李楚楚反问:“不要紧吗?”生活在人群中,被舆论包围,他们承受得住吗?
  “那倒是大爷重要,还是不相干的人重要呢?姑娘,奴婢僭越,大爷走了九十九步,能想的都想到了,姑娘怕的他也放在心上,从不肯放弃。你只要给他一个态度,往后再难也受得住。”
  他的辛苦她清清楚楚,他竭尽全力就是为了让她活得轻松些。
  只是,一旦踏上那一步,便是步步维艰,如履薄冰,再无回头路。
  望着院头上晴朗的天空,干燥的空气里飘着小雪,忆起那道将她紧紧护在身后的身影,李楚楚的心头忽然浮出前所未有的暖。
  “姑娘想大爷了。”如月偷笑。
  李楚楚摸了摸面颊,将脸埋进皮毛的手套里,只露出一双鼓溜溜的眼睛。如月道:“想来也快回来了,大爷出门已有几日,昨儿柱子回来,说是他们刚刚往潼关走了一趟,今儿又去了柏林。”
  年关过得匆忙,外敌趁机多次袭扰,狼烟四起,李轸便只得在外头奔波。临近李湉湉出嫁的日子,他方带兵回来。
  这一日小团圆,族里的几位夫人过来添妆,李湉湉闺中待嫁,李夫人领了李楚楚和李纤纤在席上陪酒。酒过半巡,李楚楚退了下来,如月撑着她半边身子。
  李楚楚捂住心口,只觉得火燎般闷得慌,走了没两步,肚子里一股反胃感涌上来。晚上她本就没吃多少东西,这下全吐了。她的脑子蒙得厉害,如月喊着喊着她便人事不知了。
  今年的天气似乎总迈不过那道坎儿,连绵一个月的小雪之后,天空像破了个窟窿,鹅毛大雪接连下了三日不断。一眼望去天地间银装素裹,积雪足有一尺多高。
  好些地方闹了雪灾,难民成群,各州县守官奏疏像雪花般飞向京都,却迟迟不见援助赈灾的指令。关外敌军对内地虎视眈眈,整个西北防线常有冲突。蓟州凤阳府甚至突然冒出一支起义军,一路横冲直撞,像火球一般滚过来,沿途村镇惨遭烧掠。消息传过来,即便延平有威名赫赫的李家军驻守,也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了不得,多少年不见一回的凶年,说是郊外好些庄子都给那些逃难来的抢占了,若是进了城还有咱们的活路?”
  “没那么严重,咱们小将军好歹手上攥着兵马,真有什么事,李家要走谁拦得住?”
  “上头人要走,自然有人护着,咱们就不一定了。”
  “你若真怕,立时就逃去,也没人拦你。”
  “这怎生说?不过闲唠嗑罢了,将军自然不会丢下我们。”
  一股不安萦绕在每个人心头。延平作为西北的门户,是个军事要地,一旦有任何战事,都必然最先被冲击。
  李楚楚靠在柱上,听底下婆子嘟嘟囔囔胡乱猜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望着漫天的飞雪,视线所及不见异色。她伸手接一片雪花,等它慢慢融化在手心。如月将大红斗篷搭在李楚楚身上,裹紧领口:“姑娘如今不比先前,好生保重才是。”
  如月一想起昨儿大夫诊断的脉象,寒气便从脚底蹿起。若不是大爷时常给姑娘用的药是调养身子的好东西,不然姑娘早已病入膏肓。戚嬷嬷当真好大的胆子,竟敢用虎狼之药害姑娘。
  “好在慢性药,用的时间也短,请个好大夫好生调理,肯定能恢复。”
  如月扶着李楚楚进门,眉心又聚起来。戚嬷嬷痰迷了心,大爷待她恭敬有加,连她的儿子也被安排进军营亲自带着,她怎会如此?如月忧愁地瞅瞅李楚楚的小腹,大概换过来的药没有避孕的效果,现下也是一桩麻烦。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大爷也算戚嬷嬷半个儿子,她却能狠下心背叛他。叫银环走一趟,我有事问问戚嬷嬷。”李楚楚微垂着眼,窗外的白雪照在脸上,看着清清冷冷的,竟有三分阴郁的模样。李楚楚脸上那刚知道怀孕时的震惊慌张早已不见了踪迹。
  “姑娘?”如月忧心得很,她怕李楚楚惊惧过重,憋在心里生出病来,“您如今……身子重,还是等大爷回来……”
  李楚楚抿直唇角,半晌轻轻抬起脸,声音飘忽得很:“傻如月,我让的还不够多吗?若他们狠心一点,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一服药治死我,大爷回来守着一具尸体,便是叫他们陪葬又怎么样?”
  况且延平如今内忧外患,李轸诸事缠身。她难道还要拖后腿,等着他回来救吗?她是懦弱,李轸时常捏着她鼻尖,调侃她像只小野猫。殊不知,为了在乎的人,小野猫也能变成豹子,敢碰它的东西,它就敢抓花你的脸。
  一想到她可能没守住姑娘,如月就浑身一冷,牙齿忍不住打战,心境更复杂了。如月出去后,李楚楚肩膀耷拉着,轻轻抚住肚子,似乎还在梦中。
  “戚嬷嬷失踪了,今日一早我就去她房里找过,人去楼空,我又派人去她家里看了一眼,邻居家婆子说,她昨天晚上急匆匆回去,打了个照面就再没见过人。”银环满脸不悦,还没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手里逃脱过。
  李楚楚却仿佛早做了准备,一点也不意外:“先前身子养得太好,戚嬷嬷那服药才喝下去就生了反应,这才使得计划败露,否则她不会逃得那么快。不过……”
  毒害她对戚嬷嬷没半点好处,不用想也知道这件事是谁指使的,如月恨恨道:“等大爷回来,就算戚嬷嬷不在,也一定要严查到底。”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月等人再不敢叫李楚楚碰大厨房出来的任何吃食,只叫柱子从外头请了厨娘,在院子里单独开伙。除开闻不得膻腥味儿,李楚楚没任何不适,只是听不得如月等人讨论孩子的话,似乎一时还没能接受。
  如月以为经历这一遭之后,李楚楚又恨上了李轸,心里干着急,也不敢提及孩子。
  一日,众人安安静静用完一顿饭后,李纤纤来了。
  李楚楚端着碗清汤,目不斜视,李纤纤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肚子好一会儿,笑道:“二姐好福气,有了这么个宝贝,便是要金山银山,大哥也愿意捧到你面前哄你开心了。”
  李楚楚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用完半碗汤。李纤纤最恨她这一副波澜不惊的做作样子:“说起来,你还得感谢我呢,若不是我找了戚嬷嬷,你先前吃的那药还不知什么时候停呢。”
  李楚楚抽出帕子,揾了揾脸,轻叹口气,温声道:“我还记得你刚生下来时,我偷偷溜进姨娘院子去看你。你那么小,那么软,我当时就喜欢你,姨娘将你护得紧,我明知道她不会让我接近你,但也拿出我最好的东西想给你做生辰礼。”
  李纤纤冷笑道:“你最好的东西还不是大哥给你的?三个姐妹里,也只有我从不曾得大哥一点宠爱,说是喜欢我,我想跟大哥玩,你却一次次把他拉走,你可真是为我好。”
  那个时候,李夫人和张姨娘斗得如火如荼,李纤纤与李轸一起玩是戳了双方的肺管子,如何不叫人拿来做文章?她护着她,原来是阻碍她了,李楚楚轻笑:“你是怎么活得如此天真的?”
  大概从小活在父母的庇护下,眼里全是春花烂漫,后宅的龌龊阴私哪里看得见?
  李纤纤以为李楚楚是在嘲讽自己蠢,登时怒不可遏:“不要以为就你最聪明,夫人再怎么说也是大哥亲娘,有朝一日你们对上,他一定会选你吗?我等着你一败涂地。”
  “我前几天还在看哪个青年好,想给你说个好人家,殊不知……”李楚楚声音慢吞吞的,轻轻吐出几个字,“原来是自作多情。”
  李纤纤恼羞成怒,眼眶发红:“我根本就不需要!谁稀罕你的施舍?你不过是个虚伪的小人罢了。”
  李楚楚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仿佛从未认识过般看着李纤纤半晌,眼神彻底冷下来:“我能走多远不知道,但你恐怕要大祸临头了。夫人做了些什么,你比我清楚。大爷回来,为了撇清自己,你猜夫人会怎么做?”
  李纤纤麻木地盯着李楚楚一开一合的嘴唇,脑袋渐渐冷静下来。戚嬷嬷畏罪潜逃,整个李府都是夫人的天下,她自己也确实参与其中,留下的把柄不止一星半点,李夫人为了稳住儿子,只会把她弄出来做替罪羊。
  李纤纤猛地一颤,终于有些怕了,李楚楚方才的冷漠眼神已经表明不会再护她,那她要怎么办……
  李纤纤木愣愣地走出来,一步也没停。她不能求李楚楚,恨了这么久,若奴颜婢膝地求人,之前的努力坚持到底算什么?李纤纤抬头吸气,看到平嬷嬷,忽地发起抖来。
  平嬷嬷咧嘴笑着,声音仿佛索命的冤魂:“姑娘出来了,叫老奴好等。请吧,夫人等着呢。三姑娘串通戚嬷嬷在府里行这等鬼魅心思害人,还请去夫人跟前分辩个清楚。”
  李纤纤忽地打个激灵,行动比心思快,翻身就朝里面跑:“二姐,姐……呜呜……”
  几个粗使婆子手疾眼快地按住李纤纤,平嬷嬷掸掸袖子,说:“端碗吃饭,放碗骂娘,二姑娘若不是个蠢的,哪里还敢沾染你?识趣点,在大爷跟前都认了,夫人还能给你条活路。”
  自李纤纤走后,李楚楚便坐在窗前,望着火舌飞舞的炉子,半晌不言语,如月有心引她说两句话,李楚楚却不接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如月,你说就有那样的人,一点亲人缘都没有吗?”
  如月知道姑娘为李纤纤的所作所为伤怀,讷讷的没了言语。李楚楚轻轻抚着肚子,珍重的大哥阴错阳差成了枕边人,喜欢的妹妹恨不得她去死,姨娘……还不如没有这么个人。
  李楚楚喃喃说:“我不信。”
  她神色温柔至极地凝视着小腹,那是她最后的亲人。
  如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李楚楚近来好吃好睡,每日里也不排斥她提起孩子了,甚至对养小孩兴致勃勃。在如月提心吊胆的时候,将军终于在战事中得到一点喘气的空间,这日午后便回府了。
  如月在二门上接到人,李轸身上披着半旧的百花战袍,来不及卸下腰间的宝剑,就立马安排:“去请刘大夫。”
  李楚楚正在屋里插花,天气太冷,如月拦着不让她出门,丫鬟们就在院子里摘了大簇大簇的红梅花送来。李楚楚叫人翻出来一尊汝窑美人觚,修剪花枝,摆弄着插好。
  她不经意往门口瞟了一眼,只见高大的影子扶着宝剑,像雕塑一样立在那里,痴痴地看着她。李楚楚眉目舒展,笑意温柔,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将人按在椅子里,说道:“傻傻地瞧着我做什么?从哪里回来的,饿不饿?”
  李轸说不出话,喉头堵着,握住李楚楚为他解衣裳的手:“阿楚,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他担心她不会要他了,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惶恐不安。
  李楚楚有些意外,抽手去扯他腰间的系带:“我生什么气?”
  李轸小心翼翼又隐晦地看向李楚楚的肚子,自责得恨不能给自己一刀,他们如今的状况根本不适合要孩子。
  李轸抿直嘴唇,凌厉的剑眉没了往日意气风发的神采,犹如被抽走了一半的生气,压抑着眼底的黑暗。李楚楚反握住他的手,重叠放在小腹上,轻声道:“我喜欢他,你给我的,我都喜欢。”
  李轸不可置信地抬头,眼中焕发出明媚的光亮,整个人有些恍惚。半晌后,他温柔又坚定地将她拥进怀里,仿佛拥抱住了他的命:“阿楚,对不起。”
  对不起没保护好你,对不起让你受苦。
  李轸声音哑涩,李楚楚柔柔地靠在他肩上,微微笑着。
  “我真的没事,我不看大夫,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李楚楚扭着身子,想躲到一边。
  李轸眉心一紧:“听话,我不放心他们给你吃了什么,刘大夫医术很好,一定能查出来。”
  “我真的没事,你为什么让我看大夫,你是不是不想要他?你也觉得他不该来,你不爱他?”李楚楚鼓起眼睛,目光直直的,有一种尖锐的东西隐藏在里面。
  虽然之前那药她才吃了一点,可对腹中孩子来说也是毒药。这孩子在那种境况里怀上,十有八九不会健康,如月肯定将大夫的话跟他交代了。
  李轸的心一直往下沉,像是被刺了一下,闷闷地疼,他艰难地说:“我爱,我怎么会不爱?我想要他好好的,我永远爱他。咱们看看大夫,好不好?”
  李楚楚盯着他好一会儿,像是在判断承诺的真假。在李轸接连的保证下,她终于放下戒心,露出手腕。李轸坐在外间,刘大夫走出来,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李轸认真听着,最后才道:“那孩子呢?能……要吗?”他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刘大夫面容皱成一朵菊花,斟酌道:“那药里的毒发作慢,姑娘吃得少,目前已没什么大碍。只是在下也不确定孩子的情况,保险的做法还是……”
  一道闪电般的目光直射过来,冻得刘大夫浑身一寒,他抬起袖子拭去额头的汗,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李轸放轻动作坐到床边,李楚楚已经睡熟,面容红润,呼吸绵长。他的目光柔和地放在被子里女人小腹的位置,又马上移开视线,亲了亲她的眉心,起身出去了。
  李夫人待在自己屋里,手上套着佛珠,正对着李老爷的牌位念念有词。平嬷嬷慌里慌张地推门进来:“夫人,大爷来了。”
  李夫人侧头,平嬷嬷咽口唾沫:“大爷在那头待了半个时辰,送走了刘大夫,一刻钟前出了门,这会儿到这边来了,还往门前扔了个人头。”
  平嬷嬷捂住嘴忍住干呕,扶起李夫人出了门。李夫人一眼看见地上黑乎乎的东西,侧过身子,僵着声音道:“这是干什么?”
  李轸立在那里面无表情,侧影冷得像冰雕似的,心中思绪复杂。阿楚是他一辈子也不会放弃的,若有朝一日不得不跟母亲二选一,就算让他遭天谴也无妨。
  “戚嬷嬷好歹也为母亲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这就不认识了?”
  李夫人转过头,目眦欲裂,即使知道儿子不怎么在乎她这个亲娘,一时也难以接受,恨恨道:“我可真养了个好儿子,你为了那个女人连亲娘也不要了?”
  “母亲言重了,儿子胆子再大也不敢伤害母亲。她好好的,母亲便也好好的。”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吐出的气息裹着丝丝寒气。他早知道母亲永远也不会理解他,又何曾指望其爱屋及乌?狠心点也好,他也不必手软,他们不喜欢她,他自己捧着守着就是了。
  李夫人呵呵笑出声,冷声道:“我纵着你,你也别逼我,纸包不住火,一旦被宗族发现,你要受天下人不齿吗?你置李家于何地,置李家祖祖辈辈守护的基业于何地?”
  “我有要娶的人,姓郑,渝州嘉兴人。母亲放心,这件事传不出去,也希望母亲容儿子一时半会儿。”李轸给李夫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总带兵在外,此次的事绝对不能再发生一次。他再也赌不起了。
  得知李楚楚中毒却意外怀孕那一刻,那种血液逆流,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坠入无边恐惧的感觉,他再也不要经历。
  李夫人眼里迸发出喜色:“当真?”
  李轸又道:“李纤纤呢?”
  李夫人看他面色冷硬,也不敢过分触怒:“关在柴房,二姑娘最是在乎这个妹子,大爷舍得吗?”她是半点不心疼的,横竖都是李纤纤自找的。
  李轸拳头捏得咯吱响,转身朝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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