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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百密一疏
  如月眼见姑娘这几日心情变好,她想大概是因为张家舅舅被放出来一事。张姨娘近来也爱过来走动,对姑娘嘘寒问暖的时候也变多了。
  今儿日头好,如月将窗边一盆月季花搬去台阶下晒太阳,回头见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跳着进了门,就招手喊住问:“你是哪个屋里的?”
  小丫鬟长得倒是讨喜机灵,她微微一福:“回姐姐话,我是张姨娘屋里的,姨娘遣我来问姑娘要两张花样子,说是给姑娘做件披风。”
  姑娘屋里有什么花样子她不知道,张姨娘从未给姑娘做过衣裳,今日怎么突然这样积极?如月留了心,放小丫鬟进门去后,自己往屋后虚晃一枪,走到窗根底下站着。
  见有人来了,李楚楚便将笔放下,笑道:“姨娘今儿可好?”
  “好着呢,早起有些头晕,喝了碗燕窝也就好了。姨娘叫我问姑娘好。”小丫鬟人不大,声音倒是脆生生的。
  两人随意聊了两句家常,小丫鬟道:“如月姐姐去下房了,我看见的。”
  李楚楚“嗯”了一声,那小丫鬟声音越发低了:“姨娘说了,姑娘这样爱搭不理的,人家那边也着急,好歹给封信叫人安心。”
  屋里静了片刻,李楚楚不知在顾忌什么,没有应声。
  “姨娘还说,姑娘可千万别想着靠夫人。近来夫人带着大姑娘赴宴,可问过姑娘半句?等忙起来大姑娘的亲事,还不知什么时候想起姑娘。”
  李楚楚道:“可是这样总不好。”再者她跟林安生都说好了,她也相信他不会辜负她,姨娘何必插在里头替他们牵线搭桥的?
  “也不只姨娘着急呢,林将军与姑娘天造地设,早晚会在一处,何必拘泥眼下?”
  李楚楚觉得不妥:“这事你不必劝,该怎样就怎样。叫姨娘莫管,没有这样的规矩,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这里两人说完,小丫鬟出了门,如月方从后头出来。她望着李楚楚的屋子长叹口气,想进去劝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终究还是咬咬牙,出了门。
  林家将出行的日子定在这月十五,林夫人早早邀了几户亲近的人家饯行。李楚楚坐在夫人们下首,听夫人们说话。
  林夫人之前总是一副极朴素的装扮,随着林安生叫人看重,她也水涨船高,不但打扮更为体面了,人也由内而外焕发出大家夫人的风度。
  如今她与李夫人等官夫人坐在一处,半点不见小气。周夫人玩笑道:“老姐姐你走了,我们上哪里再去找林将军这样可人的孩子?说来林将军也该成家了,不知谁家有福气招得这样的东床。”
  林夫人捂嘴笑道:“夫人莫要打趣我,我也说他的年纪不必等了,只是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倒要劳您费心想着。我瞧着,也不必考虑其他人,我就喜欢你家敏敏这样聪慧的,能有她一半我就烧高香了。”
  周敏恰巧坐在周夫人下首,听见说她也不扭捏,反而道:“我怎么听说夫人更喜欢楚妹妹这样的,先前还有传闻呢,说是李、林两家好事将近。”
  好在李楚楚离得远,只装作没听见,陪着一位小姑娘玩花绳。李夫人笑而不语,林夫人观她神色试探道:“说不准的事,或许有缘分也说不定呢。”
  李夫人心里暗笑,接过话茬儿:“捕风捉影而已,又是谁乱在外头传呢?”
  “是呢是呢,若真这样,我早烧高香了。”林夫人忙应道。
  两位当事人都极力否认,其他人自然不会深究,于是外头李、林结亲的传言不攻自破。李楚楚深深叹了口气,闭了一下眼睛,起身出了门。
  林安生将男宾招待好,抽空出阁楼醒酒。林夫人用来招待女眷的小亭就在阁楼后头,他一出来便看见李楚楚站在廊下。
  李楚楚似有所感,抬头见林安生立在灯火昏昧处,目光正柔柔地望过来。她的心头忽就揪痛了一下,回了他一笑。
  在他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李楚楚转身进屋,这一眼错得漫长。有些人能够相遇却不能相守,终究缘分未到,强求不过是伤人伤己。
  李楚楚情绪不高,晚上回去的路上也恹恹的,如月小心翼翼伺候着,踟蹰片刻,小声道:“姑娘可记得先前老爷身边的赵天养?”
  李楚楚头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点点头,如月继续道:“老爷去了之后他便跟着回了老宅守墓,人人都说他重情重义,永不会背叛老爷。可姑娘您想不到,前些时候,我还在街上看见他了。”
  李楚楚睁开眼睛,定定地看向如月,温言道:“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了。”
  如月支支吾吾地小声道:“那赵天养早被夫人接回来了,我也是打听到的,他在夫人手下做事呢。先前张家的舅老爷险些犯了通敌的案子,哪里是他主动胆大包天去做那事的,实则是有人引着去跳火坑呢……”
  车子停在门前,如月的话也说完了,李楚楚静坐着久久没动,直到婆子来请。她表面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面容,如月却发现她几次都差点没扶住门框。
  轻悠悠的蛙声从窗外的荷塘里传来,吵得人越加心烦意乱,桌上的三角炉烧着,暖香漫溢。张姨娘在地上走来走去,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手心:“你叫我去查,我还当怎么了。你舅舅可说了,先还没觉得蹊跷,这样顺着线索细细一想,可不是有人特地设计他呢。哪里就有那样的商队叫他一遇一个准,还偏生就跟他好得同兄弟一样,又出钱又出力引荐。我就说,杀千刀的,谁这么看不惯我们,张家可就你大舅舅还有些出息,他要出了什么事,这个家也垮了……”
  李楚楚扶住眉心,只感觉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张姨娘凑过来说:“你真不知道谁干的?好歹咱们李家也有头有脸……”
  李楚楚撇下张姨娘絮絮叨叨的追问,带着如月走出了院子。门前的灯笼照亮一方小小的地面,蚊虫在地上扑腾挣扎,她看了许久。如月听见她细微的声音:“到底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以为她安分守己,对李夫人恭恭敬敬,对李湉湉敬让有加,总能有一处容身之地。偏偏世事不能如愿,那她还小心翼翼的做什么?
  如月小心地望着她:“姑娘,咱们派去调查的那些人,怕是大爷也知道。”
  李楚楚“嗯”了一声,她一直明白,李府任何风吹草动怎么可能瞒过李轸?这个家没有比他更让她觉得存在感强烈到令人窒息的人,却也没有比他更权威,能够给她安全感的人。
  回到院子没坐上一会儿,先前来找过她的那个小丫鬟又来了,这一次李楚楚没见。如月拦住人在说什么,忽听小丫鬟高声道:“姑娘,姨娘请您过去……说了,就见一面……”
  再后面的声音李楚楚慢慢听不清,外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打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响彻黑夜。
  小巷尽头的木门紧闭,红木的小门沉寂,掩在雨里一声不吭。林安生立在雨里,雨水兜了满头满脸,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门,相信他等的人会出来。
  明日便是他启程的日子,林夫人将他唤过去一一交代,新家住了没多少时候,却又要搬得干干净净。这样子是不打算再回来的,林安生觉得奇怪:“等过去安顿好了,娘您就回来,先朝李家下聘,商议好日子,我就回来……”
  后头的话在林夫人越来越平静的脸色下说不出来,林安生蹙眉道:“娘?你不是答应我……”
  林夫人道:“我是答应了你,只是先前咱们的家世,与二姑娘确实相配,我对你也没那么大的期许,自然愿意你娶个心仪的姑娘。如今你瞧瞧,咱们也是官宦人家了,你往后可以走得更远,你需要更有用的助力。”
  林安生道:“小将军同我一处长大,再者我一个武将,需要什么助力?我只管尽职尽责干好本职就是了。”
  林夫人长叹一声:“这事我已经细细思量过,你与二姑娘不合适,李府如今也没那意思。安生,你听娘一句,往后多少好的没有?”
  夏夜的雨水冰凉,时间长了,寒气从脚底蹿上来,林安生的手脚渐渐没了温度。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勉强从雨幕里看见大门开了一条缝,他迫不及待往前踏出一步。
  在看清楚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后,他眼里的光趋渐落寞。
  李轸黑衣裹身,仿佛天生生于黑夜,身上萦绕着凌厉的气势。林安生一直知道的,便是他父亲在世时,也很喜欢小将军,赞他是难得一遇的将星。
  他也明白人各有命,他从来没资格同小将军争夺,可为什么他想要的都同这个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他费尽心机也够不着的一切。
  父亲的目光、尊贵的家世,甚至连他喜欢的姑娘都在对方身边。
  林安生盯着李轸,脸色沉郁,侧脸紧绷。
  李轸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双手负在身后。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林安生屏住呼吸,往前跨出一步,李轸的目光如利剑般射过来。
  “到了南阳,李、林两家还是世交,永不分割,你不必忧虑。只是阿楚,你莫再与她接触。”
  林安生低笑出声:“我与二姑娘情投意合,夫人也答应了我的求亲,小将军何出此言啊?”
  那句“情投意合”刺激到了李轸,他逼近林安生,声音似乎从冰寒的深渊传出来,夹裹着森寒之气:“我守了十年等她长大,就为了今天她身边只有我一个。你又凭什么?”
  林安生满目震惊,雨水流进眼睛,他忍耐住那股战栗感:“那你有问过她吗?她乐意待在你身边吗?愿意为了你同世俗背道而驰吗?她受得住所有人异样的眼光吗?”
  几个问题砸下来,李轸脸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他一个都没办法回答,他自己心里也有答案——她不愿意,甚至千方百计想逃离。即使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身份明晃晃地摆在那里,周围人的苛责半分也不会少。
  林安生便是李楚楚在黑暗中病急乱投医的救命稻草,即使李轸不将他放在眼里,可也赌不起李楚楚要离开的决心。
  他只能切断她的后路。
  他不是好人,他逼她,要她,还想在她心里光明磊落哪怕一点点。所以明知是李夫人设计张善荣,他依旧不作为,专等着李楚楚自动投入圈套,求他救人。
  明明是他命人暗示林夫人,说林安生除了李楚楚有更好的选择,只要林夫人先放弃,她便会对林安生死心。他确实成功了,林安生来了,她却没出来见他,甚至没有只言片语。他松一口气,却也妒忌得要死。
  他待她如珠如宝,就因为身份的鸿沟,她便将他的一切都抹杀,不肯认真看看他。林安生做了什么?他不过就是站在那里,就能得她青睐。
  “这些事不用你操心,总之你跟她一定没结果。”李轸声音低低的,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有没有结果,我要亲自问了才知道,毕竟是她亲口许我终身的。”林安生第一次这样挑衅李轸。
  李轸的手隐隐颤抖,心口有一团火熊熊燃烧,面对眼前这个男人,他突然嗤笑:“你确定?你不知道她——”
  话还没说完,林安生眼睛猩红,大吼一声,朝李轸扑过去。李轸不闪不避,迎头而上,两个人在雨里扭打在一起。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可那又如何呢?
  两人都是身经百战、格斗经验丰富的将军,偏生此刻却是拳拳见肉,怎么蛮横怎么往对方身上招呼。两人似乎都受了百般的委屈,不将一腔愤怒发泄出来不肯住手。
  夜色更深,浓重的黑夜将巡夜的梆子声吞没。如月坐在屏风前守夜,一边打瞌睡一边做针奁。
  李楚楚早上了床,只是翻来覆去睡得不安稳。窗外时不时闪过一道闪电,将屋子照亮如同白昼,如月知道姑娘虽不吭声,其实是害怕的,所以也不敢走。
  瞌睡来得厉害,如月的头一点一点地磕在桌上,忽然她听见门被人推开,她睁开眼睛,险些尖叫出声。
  “大爷?”她有些不确定来人是李轸,毕竟小将军从未用这副落魄的模样出现在这里。
  李轸也不说话,身上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地板上,很快洇湿一片。
  “她呢?”他的声音也很落寞,满是涩涩的孤寂。
  如月怕他就这副样子进去吓到李楚楚,小声建议道:“奴婢打水来,大爷洗洗?姑娘怕是睡着了。”
  李轸没反应,如月连忙将炉子上的水倒出来,兑了冷水端进里屋。片刻之后,李轸出来,赤着上身,如月端着烛台捞起帘子。李轸走到床边,掀起被子躺进去,找了舒服的姿势窝着不动了。
  如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熄灯下去睡了。
  腰上圈住她的手臂健硕,温度比她的体温更高些,李楚楚脸在枕上蹭了蹭,埋得更深了。李轸收紧手臂,在她颈窝里长长吸了口气。
  李轸微微颤抖的身子慢慢平复下来,血液里的灼烧感也减轻了不少,满心的恐慌在拥住她的那一刻被安抚住。他慢慢吻住李楚楚馨香绵软的脖颈,急切地渴望她。
  李楚楚微蹙眉头,抓住他的手。李轸急不可待,仿佛病入膏肓的病人抓住最后的生存希望。
  滚烫的吻一个接一个,他声线颤抖:“阿楚……”
  李楚楚勉强睁开眼睛,微凉的眸子在黑夜中平静无波,却又蕴藏着无边的风暴。她紧紧闭了一下眼睛,突然主动抱住他脑袋,捧起李轸泛红的脸,主动凑上去亲吻。
  李轸欣喜若狂,不敢置信,李楚楚又在他嘴边啄了一下,他这才大梦初醒般回神,颤抖着迎上去。
  这一晚两人几乎没睡,天快亮的时候,他拥着她,低声问:“今天林家出行,要去送吗?”
  帐子里还有些昏暗,李楚楚的视力也没李轸好,看不清楚他的脸色,她只知道他现在的语调是平静的。她微微叹口气,林安生要走了,或许往后再见不到,她却奇异地并没有什么不舍。或许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他们不会有结果。
  她压抑心里的愧疚,将他当作逃出生天的希望,而今心弦陡然放松,竟并不觉得可惜。
  李轸轻哼了一声,握着她的腰用力捏了一下,附耳低语:“林姨希望林安生娶个对他有裨益的妻子,咱们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准确来说是李楚楚庶女的身份入不了她的眼,李轸避重就轻,不愿意轻贱她。李楚楚自己心里明白,闷闷道:“我知道。”
  “所以别对他抱有非分之想,他不是良人。”他点拨道。
  即使她心里没有他,只能留个空壳子在身边,他也不允许她心里住进去别人。
  李楚楚冷笑,难得顶撞了一句:“在你眼里,我还有良人?”
  李轸闷闷地笑了,鲜活娇怒的她总比冷冰冰、油盐不进来得的好,他朝她脸上吻了一口:“你心里明白就好。昨晚睡得可好?”
  李楚楚一僵,对上他似笑非笑、满是揶揄的眼神,恨声道:“不好。”
  “哦,那阿楚还是要尽快习惯才是。”
  李夫人早从林夫人处得知邱家的打算,本来她也还在观望,而今邱家主动亲近过来,为了李湉湉的婚事,她倒乐得与之来往。
  邱夫人与周夫人常约着李夫人上庙进香,周敏与邱书慧便携着李家姐妹一处玩耍。一场雨过去,满园的牡丹竞相开放,遍地姹紫嫣红,府里也置了宴席邀各家姑娘赏光。
  李夫人先朝李轸打了招呼,说是今儿府里待客,有什么公事往后推推,也是叫他见见的意思。
  李湉湉主动担了主人的责任,将人领到宴席上坐下,命人采了花来观赏。邱书慧坐不住,偏要拉李楚楚亲自去看。
  李楚楚便想将李纤纤也领出去,一屋子的女眷,全是李湉湉的手帕交,李楚楚怕她待着不自在。李纤纤扭着不愿走:“这是我家,还有我躲着人的时候?我不出去。”
  她不乐意,李楚楚也不勉强,见大家都有自己的玩伴,就她孤零零坐着,道:“若是累了就先回去,托人跟我说一声。”
  邱书慧在亭下催促,李楚楚便转身下了山阶。远远地离了长亭,周围安静了些,甬道两侧种在盆里的牡丹有拳头大小,一株上开着四五朵,淡粉的花瓣层层叠叠如云朵堆积。
  不远的山坡上有几树桃花也开得极美,邱书慧跳起来折了一枝花开繁茂的,拿在手上把玩:“你家这院子真好看,咱们西北这地界难得也有养分这样好的地方。”
  李楚楚跟着走过去,倚在一树海棠下,满树的海棠花仿佛一把茂密的大伞,笼罩在头上,映着她那仕女一般的姿容,恍若一幅名家之画。
  李轸背着手从二门进来,身影出了半边夹道,映入眼底的便是那幅画卷。他的指尖不自觉地磨在一起,慢慢停下了步子。
  邱书慧摘了一朵芍药花笑嘻嘻往李楚楚头上戴去:“你戴这个好看,我喜欢那朵牡丹,楚妹妹帮我摘下来可好?”
  李楚楚摸了摸头上的花,她今日妆容清淡,邱书慧帮她戴的花却是大红色。礼尚往来,李楚楚便将树丛里一朵碗大的白牡丹摘下来,递给邱书慧。
  邱书慧笑嘻嘻地接过去,嗅了嗅,叫丫鬟给她戴上。这样大的花团,用来观赏不可多得,戴在头上便有些不伦不类了。
  如月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邱书慧恍若未觉,李楚楚另外摘了一朵海棠花,笑道:“还是戴这个吧,你那个用水养着,还能多看几日。”
  邱书慧扁着嘴:“你这满园的花,我摘几朵你就心疼了不成?我就要这个。”
  李楚楚笑了笑,头一歪,没戴稳的芍药花便掉了。她顺手拿下来,便不准备再戴,偏生斜里伸出一只手,骨节分明,指尖修长。
  那人从李楚楚手上拿下那朵芍药花,重新给她插上一朵鹅黄的牡丹花,不大不小,与头上的簪花无异。那人还轻轻扶了扶她的发髻,又将耳边的绒发别到耳后。
  这一番动作,可以说是既温柔又缱绻。她抬起眼,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瞳眸,正神色认真地打量她的装饰,似乎非要满意了才肯收回手。
  邱书慧眼睛一亮,高声道:“见过小将军。”
  李轸点点头,视线还落在李楚楚身上。邱书慧凑过去,艳羡地看了一眼,俏皮道:“小将军给楚妹妹簪了发,可不能厚此薄彼。”
  李轸眉梢微动,瞥了一眼邱书慧捧上来的几朵花,看向李楚楚,似乎在询问她的意见。李楚楚微微一笑:“自然要哥哥为邱姑娘挑一朵,我看着都好,挑不出来了。”
  邱书慧满眼期待,又朝李轸跟前走了一步,歪头等着。李轸暗暗冷笑,在众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左手悄悄攀上李楚楚纤细的腰肢,满是威胁地轻抚。
  李楚楚身子一僵,慌乱间看了邱书慧一眼,见没人注意,还没松口气,那只掌心滚烫的手又在她的腰间不重不轻地捏了几下,指尖在腰眼上不住打转。
  她神色僵硬,扭了扭腰,却被更加用力地握住。李轸眼神戏谑,那意思不言而喻。李楚楚懊恼地瞪了他一眼,笑道:“那边花圃里还有更好看的,邱姑娘一定喜欢,咱们去瞧瞧。”
  邱书慧被李轸晾久了,也不敢再纠缠,万一小将军一直不理会岂不是丢脸?来日方长。李楚楚出言解围,她连忙应承下来。
  如月领着邱书慧前头走了,李楚楚一把推开李轸的手,心口微微起伏。李轸好整以暇,将她的发髻扶了扶:“很适合你,好好戴着。”
  李楚楚只想一把揪下头上的花狠狠地扔地上,可到底忍住了,只是抿住嘴不言不语。李轸用粗粝的手掌轻轻托起她的脸,指尖摩挲着嫩滑的肌肤,他轻声道:“怎么不高兴了?”
  她眼眶红红的,低声气道:“反正你只管自己高兴,从来不管别人死活。”
  他轻声笑起来,声音低低的,像是异常愉悦:“别人的死活关我何事?”看她更气了,又道,“你自然不是别人。那个邱书慧,你离她远点。”
  一听这话,李楚楚在心里念叨:不喜欢她出门见人,不喜欢她身边出现男子,如今连女子也不成了。
  她故意道:“这可不行,夫人可喜欢邱姑娘,说不定人家将来是我大嫂呢。”
  李轸哼了一哼:“那得看她有没有本事当你大嫂。”
  晚上,众人在李夫人院子里吃饭,吃得差不多了,李夫人道:“难得咱们家里这么热闹,之后有机会还是要好好邀姑娘们来玩。我看,那么多姑娘,邱家那位人品才貌皆上乘,家里长辈兄弟官也做得不小。”
  话间,她几次看向李轸,有意打探他的意思。李轸等李夫人说完,不拒绝也不接受:“这事母亲做主就好。”
  李夫人高兴了,朝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笑道:“你的终身大事,自然要你满意才好。还有你妹妹,我瞧着咱们延平有几家就不错,只是不清楚那些子弟的品行,你在外头行走,总比我看得多。”
  李湉湉脸红,扭进李夫人怀里。李夫人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好羞的?”
  李夫人瞧上的那些人家皆乃延平大户人家,其中有几家也有那意思,悄悄使人来打探过。张姨娘站在李夫人后面,听了一耳朵,殷勤地上前为李夫人斟上茶,笑眯眯道:“咱们大姑娘这样的人品才貌,自然不愁婆家,倒是二姑娘和三姑娘愚笨,还望夫人看顾。”
  李夫人冷笑道:“先前老爷在世时,张姨娘你不是讨了老爷话,要自己挑选人家?我可不敢越俎代庖,委屈了你姑娘,我可当不起。”
  姐妹俩低着头不言语,张姨娘心中暗恨,还是讨好道:“我何曾讨过什么话?自然都听夫人的。”
  李夫人并不理会她,只跟李轸说话,张姨娘讨了没趣儿。
  从上院出来,张姨娘越想越气,拉住李楚楚道:“你瞧瞧,这可靠得住?照我说的,还是得自己找呢。”
  李纤纤一把揪下树上的叶子,沉沉道:“姨娘你也是,何必自取其辱。”
  张姨娘叉腰:“我还不是为了你们两个?”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李楚楚忙道:“都别说了,叫人听见。明儿张家来人,姨娘准备在哪里见?”
  提起这事,张姨娘更没好气儿,因为李轸帮了张家一把,张善荣备了谢礼要来拜见。张姨娘本想在家里款待,以示张李两家亲近,偏生那些下人推三阻四,总不应承。
  她也知道是李夫人从中作梗,却没处讨说法。张姨娘气不顺道:“怎么你们俩就没一个是男孩?我便不必跟着受憋屈。”见姐妹俩不搭腔,张姨娘叹口气道,“人家也不接待我这妾氏的亲戚,就在我屋里摆桌菜,你们俩都过来见见。”
  在院子门口分开,李楚楚回了自己屋,刚进门便见如月站在门前,朝屋里指了指。如月亲自守在门口,李楚楚也就明白屋里是谁。
  她这屋里不但丫鬟少,且都是李轸安排进来的,都是明白人。每次李轸来,便不见其他人影,只留如月一个人在屋里伺候。
  李楚楚踏进房门,如月跟着进来,替她换了外头的衣裳,解了首饰。一头黑亮的头发,披了满背。李楚楚望着镜子,看见李轸从桌前过来,接过如月手里的梳子,揽起她一缕头发。她心里嫌恶,却不得不忍耐。
  她以为在李夫人跟前乖乖巧巧地侍奉便能有一处安身之所,将来不说大富大贵,便是给她挑一户殷实人家也好。现实却给了她当头一棒——李夫人怎会好好对待张姨娘的女儿?
  或许在李夫人心里,她从来都跟张姨娘是分不开的。张姨娘是眼中钉、肉中刺,她跟李纤纤也不遑多让。
  张家身为她们母女最后的依靠,更加没有存在的必要,所以李夫人才会肆无忌惮。通敌的罪名一朝成立,张家只有家破人亡的下场。
  她是怕了,怕李夫人的手段,若是没有李轸,李夫人悄无声息便可让张姨娘孤立无援。她想要护住姨娘和妹妹,借助李轸或许比借助李夫人更可靠些。
  李楚楚的态度稍微松动,李轸便越发黏上来,之前他还知道节制,十天半月找她一回。雨夜那次,李楚楚的主动,仿佛一个信号,招得他快要不管不顾。
  他打着替她打理头发的幌子,黏上来后便用堪比铁壁的胳膊将她箍住。
  李楚楚轻蹙眉心,推开他的脸,闷闷道:“你找我就只为了这样?”
  “不是。”他沙哑的声音笑道,“还想这样……”他的手还在她的腰上,炽热宽厚。
  李楚楚一副娇娇俏俏的模样,只叫人更加想欺负了,他眼神一暗。李楚楚眼眶发红,她有点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她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不知什么时候,那些被强迫的痛苦竟然消逝,她渐渐开始尝到其中的欢愉。
  张姨娘近来在张家舅爷的帮衬下又开了一间绸缎铺子,她自己有事情忙了,又能拉张家一把,李楚楚也很支持。
  听闻钱财不够,她也往里添了不少。从南方运输进境需要路引,张善荣四处奔波、几处打探费了不少功夫。但到底人微言轻,事倍功半的时候多。张姨娘听闻了他的难处,打包票应下,转头来寻李楚楚讨主意。
  如月将小厨房送过来的零嘴和大爷叫柱子从外头为姑娘买的吃食都摆上来。李楚楚不爱吃些酥糖、糕点等物,大部分都赏给了底下人。
  张姨娘与三姑娘难得过来,自然要招待好。李纤纤看着满桌子寻常见不到的吃食,朝李楚楚脸上瞟了一眼,默默拿了一块花素烧麦吃。
  张姨娘靠在炕桌上,手下垫着锁子锦靠背,叹了口气:“到底是你舅舅家世不到位,要你父亲还在那会儿,不过他一句话,还叫我操什么心?”
  想起李老爷在世时对她的宠爱,不说千依百顺,但一般不算过分的都尽量满足,哪像现在举步维艰?
  李纤纤郁闷地说道:“既然都过去了,姨娘还提什么?还是想想现在怎么办吧。”
  李楚楚道:“多使几个钱就是了,那些做生意的,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凭着咱家大爷的势力,谁敢为难来着,多少事办不来?只是那位拦着,半点光都沾不到,还受不少挟制。”张姨娘愤愤道,指头往上房一指。
  李纤纤看了看两人,嗓音中有一种蛊惑人的味道:“大哥是母亲亲儿,自然听她的,若大哥身边也有咱们的人,想来也容易行事。”
  李楚楚不慎失手将茶杯掉在身上,如月忙拿了干净帕子来擦。张姨娘怪了两句,李楚楚没理会她,目光笔直地朝李纤纤射过去,见她并没注意自己,心头微松。
  李纤纤拉住张姨娘,索性道:“母亲那边给了个彩云,我听说到现在还没近身,不如咱们也送个人去。”
  这一句话提醒了张姨娘,这些内宅的手段她最了解,想当初李老爷宠爱她最盛的时候,李夫人也朝李老爷身边塞过人。
  过了几日,张家舅母进府来请安,先去李夫人跟前见过,便到了张姨娘屋里。
  李楚楚和李纤纤也在,见张家舅母身边跟了个丫头,多看了两眼,那丫头长得比府里大多丫鬟都好些,只是眉眼间有种常人没有的韵味儿,举手投足妩媚多情,走起路来摇曳多姿。
  李楚楚越看越想多看两眼,李纤纤趁着张姨娘拉着舅母说悄悄话,跟李楚楚一道出了张姨娘院子。李纤纤凑在李楚楚身边,压低声音说:“是不是很奇怪?张家人往常来可没见带什么人。”
  李楚楚不说话,只是往前走,李纤纤也不卖关子了,直接道:“那是扬州瘦马,给大哥准备的。”
  无视李楚楚的震惊,李纤纤笑吟吟道:“想不到吧?还是我给姨娘出的主意呢。”
  李楚楚想说什么,心思转了几道弯儿,到底什么都没说。
  夜深了些,窗外黑黢黢的,呼呼的风刮过芭蕉,窸窸窣窣。练了一会儿字,李楚楚心头还是烦乱,她放下狼毫,坐在椅子里半晌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身后一具温热的躯体将她抱住,濡湿的唇落在颈间,她方回神。
  “想什么呢?”李轸低声问。
  他顺手将桌上的词作拿起来,李楚楚的字婉转小巧,她写的是一首《忆江南》。李轸看了两眼,笑道:“整日看些地域图还不够,随手临的帖子也是天南海北的风景,得亏你是个女儿家,若生个男儿,岂不要跑遍整个大夏疆土?”
  他将头放在她肩上,脸挨着脸说话,吐息交融。李楚楚稍微有些不自在,不着痕迹地朝一旁躲了躲,想扭出他的怀抱。
  “今儿怎么这么早?吃过饭了吗?”她找了个借口站起来,便要出去喊如月。
  李轸看看空了的手心,嘴角黯然地低了点,若无其事道:“不必忙活,我吃了。你呢?”
  李楚楚点点头,走到内室坐下,倒了两杯茶,等李轸出来坐下了,这才将茶端上去,然后自己找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靠着。
  李轸随手把玩着手上的杯子,不说话的时候,他侧脸的轮廓在灯下冷硬。李楚楚想找话说,可又疲于应付,就这样沉默着时,李轸朝她伸出手:“过来。”
  她没有立刻动作,略顿了顿,终究慢慢走了过去。她打算坐在他对面,身子还没有挨到榻,李轸一把将李楚楚拽进怀里,拉起她的手把玩。
  李楚楚的手又小又白,柔若无骨,摸着软滑柔腻,李轸玩了一会儿。
  “这会儿天晚了,下午便阴沉沉的,恐怕等会儿要下雨,路上湿着不好走。”她委婉地表示,他该回去了。
  李轸手下用力捏了一把李楚楚的细腰,报复似的用尖尖的虎牙咬着她耳垂。李楚楚轻呼一声,痛得眼泪汪汪,可一想到自己如今依附着他,哪敢得罪人?只好忍气吞声地受住了。
  他心里叹口气,也舍不得真弄伤她,低垂着头不动了。摸不准他在想什么,李楚楚也不说话,别别扭扭地软下性子:“姨娘想开个铺子,张家人缺个路引,可不可以……”
  后头的声音低了下去,原本张家已经准备好礼物,还带来给张姨娘瞧过了,只等张善荣求到李轸跟前,或许就可成。
  可是李楚楚还有些担心,李夫人先前设计张家,李轸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看他袖手旁观的态度,怕是有波折。
  沉默了一会儿,李轸将脸埋进李楚楚肩窝,“嗯”了一声。她松口气,轻轻抚着他头发,按摩头上的穴位,让他放松。
  李轸轻笑了一声,抬起头来:“你对他们倒是上心,若肯用一分在我身上,阿楚,你什么得不到?”
  李楚楚无言以对,只用漆黑清亮的眸子瞅他。李轸笔直地看她许久,自暴自弃地吐出口气。算了,依着他们的关系,阿楚如今什么都不求,乖乖巧巧待在他身边,他还要她怎么样呢?
  只是他到底不甘心,他整颗心都是她的,却连零头的回应都没有。
  如月走在前头提着一盏琉璃灯,小心地注意着四周。李楚楚跟在李轸身边,将他送出门。
  夜色韫浓,门上两盏红灯笼将小小的一方天地照得朦朦胧胧,恍若梦中。李轸的面容也变得模糊,李楚楚只感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李楚楚心里盼着他快些走,可是也不敢催促,怕他改变主意留下。她温柔地替他理理衣裳,小声道:“路上小心,早点睡。”
  李轸唇角勾了一下,猛地将她拉进怀里,将人按着吻了好一会儿。如月早转头注意环境去了。
  李楚楚脸上滚烫,被他大拇指揩过嘴角,慢半拍地抿起唇。好不容易将人送走,她片刻也不停留,叫如月关上大门。
  而此刻在不远处的树后,李纤纤震惊地捂住嘴,浑身抖如筛糠。
  天儿甚好,李楚楚披着暖暖的日头带着如月出门,张姨娘早在门前迎着,亲热地拉了她的手,将人带进屋里。
  李纤纤早在屋里坐着,看李楚楚来了抬起头瞟了她一眼,低下头不开腔。她一直这样郁郁寡欢的模样,李楚楚也不问,拣了她身前的凳子坐下。
  张姨娘忙叫底下人上菜进来,为了今儿这一顿饭,费了她好些银子才支使动大厨房那些人。张姨娘笑呵呵道:“以往你生辰我也没陪你过,难得如今有机会,娘敬你一杯。”
  李楚楚也端了杯子抿了一口,原本都忘了今儿是自己生辰,还是昨儿张姨娘遣人说今儿过来为她庆生,她这才想起。
  她以往都是不过生日的,下头人也叫他们不必提,就忘到了脑后。
  母女三人围着圆桌,桌上都是些李楚楚爱吃的吃食,张姨娘仿佛要在这一天将以往缺失的日子填补回来,使劲往李楚楚碗里夹菜。
  李纤纤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嘴里轻咬着筷子,吃吃地笑。张姨娘推她道:“你姐姐好不容易过回生日,你也陪她吃一杯,没有比你们更亲的人了,往后姐妹两个要互相扶持,这才不枉费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情分。”
  李纤纤从善如流,果然端了杯子敬酒,李楚楚也陪她吃了一杯。
  “二姐好福气,何时不被人捧着爱着?将来富贵荣华,可千万不要忘了妹妹。”李纤纤笑吟吟地道,这话说得却是没头没尾。
  李楚楚不知怎么回复,也就没开口,恰巧门外有人过来,如月忙迎出去。原来是李夫人知道今儿是李楚楚生辰,叫平嬷嬷吩咐大厨房做了好菜送过来。
  李楚楚亲自受了平嬷嬷的道贺,叫人给了赏钱,看她出门了这才回转。张姨娘瞄了一眼已放上桌的佳肴,嗤了一声:“好歹是府里的二姑娘,又是成年的大日子,几个菜就打发了。”
  要知道前两年李湉湉及笄的时候,李夫人大摆宴席,请了多少有头有脸的官家夫人,一场及笄礼办得好不热闹。
  见小丫鬟们都垂首立在廊下,李楚楚把人挥退了,道:“本来该我做东,请夫人并姐姐妹妹一道赴宴,只是我忘了。姨娘虽操办了,又没邀夫人和大姐姐,怎么说也是理亏,还是别节外生枝才是。”
  李纤纤将帕子按在嘴边上:“就是请了人家也未必来呢,今儿知州家遣人来了,可不着急忙慌地招待吗?”
  李湉湉乃是李夫人掌上明珠,自小便注意好人家的公子看顾着。李老爷在时,有个交好的同僚任得凉州府詹事,也是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两家你来我往,也算交好的世家,那时李老爷主事,李家正是如日中天。李夫人与那姜家女眷来往也亲密,便定下了儿女亲事,李湉湉也算自小便有婚约在身。
  只是后来李老爷去世,李轸尚未长成,李家看着一朝没落,姜家老爷政绩又评了优,阖家老小都随着进了京,这来往便断了许多年。
  哪里想到时隔几年,姜家老爷又迁到凉州做了知州,这一来离李家又近了。张姨娘哼哼笑道:“当初险些断了,如今却又联系上了,怎么就那么好命?”
  李湉湉年纪不小,李夫人正挑挑拣拣地给她找婆家,正瞌睡,枕头就来了,姜家大富大贵,张姨娘嫉恨得眼睛都红了。
  李纤纤笑道:“当初不过就是口头的约定,就是姜家如今找来,成不成还两回事呢,姨娘急什么?”
  张姨娘摸摸李纤纤的脸蛋:“想你姐妹两个差人家什么?什么时候也嫁到那样的人家,我就谢天谢地了。”
  李纤纤觑着李楚楚:“我就不敢想了,也不知要被夫人指个什么人家,二姐比我有福气,总不会差的。”
  李楚楚看她言语间很不着调,还有些意有所指的意思,暗暗蹙起眉头。
  李夫人招待姜家来人,并没有宣李楚楚姐妹过去。李纤纤吃完饭后自己去请了安,正撞上姜家的几位妈妈,李夫人当即就黑了脸。等人走了,李夫人将张姨娘叫去训斥,说她是教女无方,罚她在小佛堂给李老爷抄经书,不到三日不准出来。
  李楚楚却没听到任何消息,到了暮色四合之际,她已经出了门。
  马车沿着热闹的街市一路向前,延平虽是个不大不小的城池,却一点不比各州首府差。西市附近集中了很多客馆、酒家、茶社、秦楼楚馆。市内有彩帛行、香行、丝绸行,店铺密密麻麻林立,一眼望不到尽头,奇珍异宝,应有尽有,金银美玉,琳琅满目。
  街道上有达官显贵的花轿和装饰精巧的马车,也有推着小三轮运货的脚夫和沿街叫卖的商贩。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热闹哄哄的,一片烟火人间的气息,好不繁荣。
  如月帮李楚楚捞起帘子,叫她看个够:“这皆是咱们大爷的功劳。当初老爷去世,延平内外惶惶恐恐,不是大爷接了军令,守得这一方和平,哪里能见到这样歌舞升平的场景?”
  李轸确是个有本事的,延平是连通西域与内地的要塞咽喉,李老爷去世后,内有觊觎李家延平土皇帝尊荣之辈,外有虎视眈眈屡屡犯边的敌军。偏偏他能立在风暴中心,从诡谲风云里杀出一条血路,置之死地而后生,奠定了无人可动摇的根基。便是如今,整个幽州,谁不知李轸杀神的威名?
  如月注意着李楚楚脸色,小心地说:“咱们大爷功高盖世,夫人一天接待多少来打探说媒的,难得大爷一颗心全在姑娘身上……”
  李楚楚望着车窗外,沿途的商贩家家门前张灯结彩,红火的灯笼如荧光流泻,永远走不到尽头。
  车子在一座酒楼前停下,李楚楚下了车,如月将披风披在她身上,挡住头脸,进了门内。二人被人引上三楼雅间,李轸早等在里面,李楚楚被他拉进去,如月就等在外室。
  李楚楚朝窗外看了一眼,他们所在的这座酒楼很高,俯瞰下去,将熙熙攘攘的人间百态尽收眼底。她问:“这是做什么?”
  李轸朝杯子里满上酒,自己喝了一口:“先吃饭,吃完带你下去玩。”
  李楚楚没什么胃口,略微动了两筷子,便专心看外头,她难得这样开心,看得目不转睛:“今日好热闹。”
  “一年一度的千灯社集,是热闹。”
  李楚楚想出门玩,又不好意思催促李轸,只是看一会儿外头,回头看他一眼。李轸唇边带笑,站起身,喊了如月进来。
  街市上最多的便是贩卖花灯的摊子,果木的、动物的、花草的,应有尽有。李楚楚从一个摊子看到另一个摊子,每个都想要。
  灯笼里的红光照得她面含霞光,肌肤柔腻,笑容明媚得像个孩子。如月买了两根糖葫芦,李楚楚含了一颗进嘴里,甜浆粘在嘴角,李轸用大拇指帮她擦掉。
  她转头,只见他身姿挺拔,一手负在身后,紧跟在她身边。阑珊的灯火在不远处交映成一幅模糊的场景,灯下的李轸褪去在千军万马前的意气风发,只是她一个人如影随形的影子。
  李楚楚只看了一眼,掉头拉了如月往前走,她看过了精彩绝伦的杂耍,玩了一回投壶竞奖,吃过了来自天南海北的美味佳肴。
  横穿北芒山,流经大半个大夏,最终驶进东海的襄江也途经延平,高大的石拱桥上人流如织,底下大船小船如过江之鲫,在粼粼的水面上驶向浮在地平线上的圆月。
  李楚楚悄悄低头挤进人群,提着裙子跑到拱桥至高处。李轸和如月都被她甩掉,她远远看见李轸在桥下,脸上终于不再是宠辱不惊的冷漠,他紧皱着眉头,一双锐利的眸子越加黑沉。
  她略略得意,也叫他憋屈一回,不过她也不敢在人来人往的市集随意走动,谁知张张人皮下藏的是什么颜色的心肠。她就只是站在那里,看他愈加铁青的脸色,焦急拢上眉梢。
  终于,在底下找了几圈,他福至心灵,朝桥上望去。那张雪白的面孔在人群中分外显眼,微翘着下巴,笑意闪烁。
  李轸上去紧握住李楚楚的手,攥在手心,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只有还未平复的紧张心跳和手心濡湿的汗意显出点情绪。
  他一言不发,沉着面容,如月和柱子等人不敢上前,远远跟在两人身后。李楚楚偷偷看他的脸,手上挣了挣,惹来轻飘飘的一瞥,她不敢再动。
  走了两步,身侧拉不动人,李轸回头,见李楚楚指着河边:“我要放灯。”
  人烟稀少的芦苇荡上流过来的河灯在河中心闪烁,成千上万的灯光仿佛漫天灿烂璀璨的银河,又如镶嵌在沉沉天幕中的星子,密密麻麻挤满了整个河面。
  李楚楚将一盏琉璃的荷花灯点燃,轻拨水面,目送它走远。
  “许了什么愿?”
  李楚楚低头道:“没什么愿望。”
  “该回去了。”
  李楚楚长叹一声,望着漫天的河灯,恋恋不舍。他慢慢牵起她的手,就要往前走。李楚楚终究没忍住:“再待一会儿吧,等我那盏灯不见了再走。”
  李轸也不说话,似乎情绪不佳,李楚楚知道他还在生气,难得服软:“对不住,我方才玩得太过兴起,就忘了你们了。”
  他还是不动,也不知接不接受她的致歉。李楚楚暗自皱眉,低声道:“我真的错了,你别气了。”
  李轸满心的恐慌终于找到宣泄口,拥她进怀的瞬间眼眶闪过红色,脸埋进她颈窝,闷声道:“你真是吓死我了。”
  李楚楚一僵,心头也不知为何有些闷了。
  车子在二门上停下,李楚楚跟如月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回了院子。
  直到她的身影进了月亮门,守在府里的王富贵方上来回禀:“大爷,张家老爷求见多时了,想着主子陪姑娘在外,奴才只道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他却还等在府里。”
  李轸眉梢微动,似乎没想起张家老爷是谁,王富贵忙道:“就是张姨娘娘家哥哥,前些时候托大爷求了路引。”
  李轸转身往外书房走,看这样子是准备见见了,王富贵忙去唤人。
  如月将李楚楚换下的衣裳拿去门外,回来的时候便见李楚楚已经洗漱好出来,穿了一身中衣,坐在梳妆镜前擦拭头发。
  如月拿过李楚楚手里的帕子,一边帮她擦头发,一边从镜中看她,道:“姑娘今儿怎么捉弄起人来?吓得我险些哭出来。”
  李楚楚微笑:“不是没丢嘛,怕什么、”
  “怎么不怕?我冷汗都下来了。那市集上鱼龙混杂,姑娘又生得这样好看,若是叫歹人盯上,我都不敢想。”她又道,“便是大爷也吓得够呛,姑娘没见,好一会儿没找到你,大爷脸都白了。”
  她想起姑娘消失后大爷虽什么都没说,只是浑身冷得叫人不敢近前,眼底的惊慌藏都藏不住,只是颤着嗓子吩咐找人,她都替他难受。
  李楚楚嘴角下瘪,不怎么在意,到底也不像往常,一说到李轸就浑身尖刺竖起来。如月再接再厉:“大爷对姑娘也是难得真心,夫人不好相处,大爷替咱们挡了多少刁难?您再想想,哪家的庶女有自己的田铺庄子?大爷悄悄为姑娘置办的产业都赶上夫人的嫁妆了。况且外头多少诱惑,至今也只有姑娘一个。”
  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虽是她的名义,还不是全权由他把着?中看不中用罢了。李楚楚心头烦乱异常,李轸待她的那些好都不足以弥补他对她禁脔一样的强迫。
  她紧紧攥着梳子,恨声道:“可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名不正言不顺,拿出来都没个名头。我稀罕他只有我一个吗?我恨不得他有十个八个女人,懒得再看我一眼该多好。”
  屋门“哐”的一声弹开又弹回去,主仆俩都吓了一跳,双双回头。李轸杀神一样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如月心头一跳,不知他听到了多少,颤着身子道:“大爷……”
  “滚出去。”
  如月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默默退出去。李楚楚心头狂跳,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又想着都叫他听到了还怕什么?她勉强冷起脸来:“如月是我的丫鬟,有什么不对我会管教。”
  李轸欺上前来,冷笑道:“你的丫鬟?明天我就让她消失。”
  “不要。”李楚楚牙齿打战,“话都是我说的,她有什么错?”她还是怕的,完全不敢直视暴怒的李轸,心口跳得飞快。
  他双手握着她的肩,声音低低的,仿若呢喃,隐含一丝哀求:“阿楚,你再说一遍,你说你没有不在乎我,张家送的那女人跟你没关系,你不知情,是他们自作主张对不对?只要你说‘是’,我就当没发生过,叫他们处理掉。”
  李楚楚不敢看李轸通红的双目,只听出他话里的狠戾,实在担心他去对付张姨娘和张家,那是她不愿意看见的,但她还是不肯松口。
  “不是,我知道,那女孩子我亲自过目,我觉得她很好,很适合你。”
  双肩被握得失去知觉,她微微蹙眉,听见他粗急的呼吸。他已经这样卑微了,还讨不到一丝心软,最后的尊严迫使他不再祈求。
  一个时辰前他们还在一起度过了难得的融洽时光,晚上就如此彼此仇视,恶语伤人。
  李轸冷冷地甩开李楚楚:“你不就是想让我放过你吗?我真舍不得。你放心,其他的女人我可以纳,你,我也绝不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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