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嗓子身形削瘦，穿着件发黄的白衬衫，眼带金属眼镜。一副六七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打扮，但从面相看，他也只有三十多岁。
　　“许小姐，许小姐。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他声音尖细，说的时候有点急促，我没听清，应了声什么，转身向门口走去。
　　尖嗓子一把将我拉出屋子，说：“你跟我来。”
　　走了好远，我一路观察路旁的房屋树木，晚上与白天所见似乎略有不同，我到现在才发现，这个村子有大约四条分岔道口，每个路口一样，而且四通八达，都被树林掩映着。简直像个小迷宫。
　　尖嗓子带着我绕了不下十条路，等发现那个村口的医疗小诊所的时候，我突然停住了脚。
　　我挣开尖嗓子的手，问道：“你到底带我去哪里？”
　　尖嗓子望了眼四周，确定没人后，朝西边指去，小声道：“这条出村路今天没人值班，你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我惊讶道：“看你们村子的人也算热情，怎么这会赶起客来了？”
　　尖嗓子嘴一咧，嘴角向上扬着，形成一个奇怪的幅度，似笑非笑。“是热情，热情坏了。”
　　我一听他这话里有话，却也没追问下去。这个村子里的村民，包括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散发着诡异的气息。我和任曦一开始就知道有问题。他穿得也算讲究，可能在这里的地位非凡，想必也不会随便透露消息给外人。
　　我摇头道：“我朋友还在里面呢。我得在这里等他。”
　　尖嗓子正待说话，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往前走了两步，背向我，嘀咕了两句就挂了，转身就往村子里走去，脸色相当难看。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暗想，不会是任曦出事了吧？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背包开始震动。是任曦的手机。不是我？天底下有人叫这名字的吗？
　　我问道：“你好，任曦不在，请问你是？”
　　“我是任顾。东城，是你吗？”
　　我“恩”了一声。任顾那边有点吵，嘈杂的音乐，尖叫的女声。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在哪个温柔乡里给我打的电话。当然，这通电话原本就不是打给我的，我也实在没有理由大声说出诸如“任顾你怎么会去哪种地方啊男神啊你可千万别堕落”之类的苦口婆心。
　　“最近城里发生了几起大学生失联事件。联系上你们，我就放心了，你们现在哪里？”
　　我往前瞟见尖嗓子越走越远，心急道：“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好像是郊区的一个村子。你放心，我和任曦两个在一起呢。不多说了------”
　　突然，我的后颈传来一阵巨疼，眼前一黑。我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很没出息地一个倒插葱栽倒在地。
　　女人略为得意地收起木棒，用沙哑的女声发出奇怪的笑。“卖血村里从没有闯进来还能毫发无损的走出去的。小丫头片子，你和你的小男朋友就当是为自己下辈子积德吧。”
　　任顾望着被挂断的电话，一个人靠着吧台发呆。
　　李煜要了瓶威士忌，棕黄带红的液体慢慢倒入酒杯中，他盯着酒杯的液体，清澈透亮，越看越着迷，心里是说不出的感觉。他把酒放到任顾面前，“你有心事？”
　　任顾用右手把酒杯拨回李煜面前，摇头笑道：“你知道我从来不喝酒。我不喜欢酒。”
　　李煜放回去，“你有心事。酒虽然不是好东西，但也未必是坏。”
　　任顾慢慢拿起杯子，小心的抿了口。“焦香，带有浓烈的烟味，口感醇厚。这么稳，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李煜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你小子喝酒一个字，娘。不过你可真赶上好时候了。这可是苏格兰出产最地道的威士忌，封了15年，是我的存货。不少不老，口感正合适。”
　　任顾伸手拿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李煜夺过任顾手中的酒杯，道：“你还是别喝了。待会我喝醉，你也喝醉，我俩就真的要在这里呆一天了。”
　　任顾瞟了眼李煜手中的酒杯，脸色微红。他笑起来，朝小酒保阿七招招手，阿七拿来一瓶伏特加，顺便放了杯浓缩果汁。
　　任顾笑道：“你别这样看我，这是任曦的存货。要想喝醉，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可能不够。这种俄罗斯产的伏特加，口味猛烈，只可惜没有冰镇。”
　　李煜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任曦要知道是你把他的酒全喝光，肯定会惊讶得几天合不上嘴，然后揪着阿七的领带质问他说是不是李煜干的。”
　　任顾不可置否地点点头，看向舞池，震耳欲聋的音乐，不断闪烁的灯光下，群魔乱舞。他喃喃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什么。”
　　李煜举起酒杯，大声道：“为了庆祝我们单身生涯即将永远结束，到时候你牵着你那从美国回来的辛月，我搂着我的裴琪，咱们一起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去（他）妈的东风，去（他）妈的许东城！来，干杯！”
　　酒吧里的吵闹声，瞬间安静下来。男人女人，男孩子女孩子，每个人都在为李煜豁出去的豪言壮语欢呼鼓掌。
　　李煜绅士地向周边的看客敬酒，苏格兰独特焦香味还在唇齿间流转，却无意间看到黑暗中踩着高跟鞋的熟悉的瘦高身影飞快地逃离酒吧。他睁大眼睛，酒吧大门处空无一物，转而自嘲地笑起来。
　　任顾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坐下来。“刚刚那个穿高跟鞋的女生背影好像东风。”
　　李煜顺势也坐了下来。“不可能。”
　　“为什么？”
　　“我了解她。”
　　“你这么肯定？”
　　“她不会服输的，就算是她的错，她也会等你去给她道歉。我夹在我爸跟东风之间，半年了。我很累。”
　　“你爱她吗？”
　　“爱？怎么说呢。近乎于爱，我爱她的善良,爱她突然的可爱，爱她的刻薄冷艳，爱她的身体，爱她的高跟鞋。但好像又差点什么。”
　　“差什么？”任顾也有点烦躁。“差什么呢？”
　　李煜笑起来，“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喜欢东城。那姑娘挺倔的，像匹小野马。你驾驭的了吗？”
　　任顾揉揉眉心，我也不能解释，只是看见她开心，我也开心，看见她难过，我的心里那种化学物质也开始泛滥。
　　李煜说道，我知道你差点什么。
　　什么？
　　勇气。
　　任顾张大嘴巴，愣了半天。他点点头，不得不承认李煜是一语中的。他的确是缺乏向她坦白的勇气。反抗来自于家庭联姻的勇气。
　　李煜盯着酒杯里棕红色的液体，心不在焉地说，所以这叫旁观者清。
　　任顾看着出神中的李煜，道，我好像也知道你差什么了。
　　愿闻其详。
　　勇气。你跟我一样，缺乏这种东西。只是你比我强。起码你会想要去努力争取。
　　李煜抽回酒杯里的目光，他站起来，拍拍任顾的肩膀。一路晃晃悠悠地打开酒吧大门。走出去。
　　街上的阳光很刺眼，李煜眯着眼睛行走，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
　　街角有个穿高跟鞋的女人一声一声地干呕着，像是搜心刮肺一样把消化的食物全吐出来。李煜受了刺激，胃部开始有了呕吐的反应，他靠着女人旁边一口哇地一下把喝下去的所有，除了被吸收的酒精，又原封不动全交还给了脚下的大地。
　　女人还在继续，两人一唱一和。有那么一瞬间，李煜觉得挺有趣。
　　李煜在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快吐到大脑抽风的时候，体力不支，往后跌倒在马路上。他终于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
　　女人递来一张纸巾。
　　李煜接过，把自己的嘴巴狠狠地擦了三遍。然后把用过纸巾投篮似的向垃圾桶投去。
　　理所当然的没进。
　　李煜有点气馁地扯了扯自己的头发。
　　女人又递过来一张卫生纸。李煜接过，自以为对准垃圾桶的大嘴扔过去。
　　毫无悬念的偏了。
　　女人再次递过卫生纸。李煜眨眨眼睛，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轻轻一扔。那纸团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掉进垃圾桶里。
　　Perfect！
　　李煜笑起来，他转向女人，准备和她来个盟友击掌。他很感谢在这个时候，有这么个陌生人能用自己的方式维护另一个陌生人。
　　“好些了吗？”女人开口了。
　　李煜一下子怔住了。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东风。“你……你。”
　　东风用手将脸旁的长发拢到耳后去，她淡然地笑道：“是我，李煜。”
　　东风今天没有化妆，素颜。没有重重的粉底液，眼线，口红来做伪装，她就像是迎风的国艳海棠。清雅而不失美艳。
　　李煜隐到建筑阴影下，脸色迅速被黑暗包围。他冷笑了声：“怎么？钱花完了？如果你打算找我要分手费，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机。拜你所赐，我现在可是穷的一清二白。你倒不如用这些时间，去找个有钱的男朋友。买你的鞋子，买你包。”
　　东风眨眨眼睛，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她说：“李煜，你又何苦说这些话让我难受。我越难受，是不是就代表你越在乎我。”
　　李煜往后倒退着，“东风，你太高看自己了。我真没你想象中的那么伟大。我会哭会笑，难受的时候也想找个人安慰。你扪心自问，这半年来，哪次吵完架不是我先低的头。我是人，我也会累的。”
　　东风脸色苍白，“李煜，我……”
　　李煜感觉自己从没有这么和东风坦诚过，那些集聚在内心最深处的黑暗，经过威士忌的浸泡，开始发霉，发出阵阵恶臭。
　　李煜突然开始笑起来，嘴角恰到好处的幅度，“东风，我七月底马上就要订婚。你以后别来找我了。影响不好。你以后别喝那么多酒。”说罢，不等东风开口，他就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
　　脸上是什么东西一颗一颗砸下来。李煜用手接住，尝了下。咸的。咸的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