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要怎样的忍耐力,才能在知道亲人即将离去时,不表露出悲伤的情绪?究竟要怎样敏锐,才能体察出那些轻微的变化?
秦家还在时,秦文行走江湖,率性而为。看多了生死的她,在经历灭门惨案时,悲痛欲绝,失去了理智。而如今,她藏身这小小枫城,以梅庵作为借口,懒怠出行。只因为她知道人性本险恶,没了依仗的她,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就是别人眼中的粘上鱼肉。
她自认为能看懂人性,可她却看不懂秋拣梅。
不仅是他,白凰翡、上官谦、以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她都看不懂。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就像是一张复杂的网,找不到起因,寻不到结果。这张网还在无限地扩大,如果不加阻止,很有可能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可……没有始终,又怎么阻止?
日渐黄昏,街上行人稀疏,摊贩们都在收摊回家,谁也没有注意到失魂落魄的黄裳女子。他们家中有妻儿老小盼着回家,自然无心在意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路人。
一向人满为患的栖霞酒楼今天却格外的安静,偌大的大堂中空无一人。
“小二,上酒!”
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高呼,秦文循声望去,形容狼狈的华服公子整个人瘫在桌上,手里晃荡着空响的酒壶,活脱脱就是一个酒鬼。
小二连忙又端了三壶酒过去,回来时看到秦文站在门边,压低了声音道:“今儿个这大堂被这位客官包了。”
秦文眉头稍稍一挑,不置可否,信步上楼。江湖豪客之间不缺一掷千金的主,他们或为美人,或为名物,或许只是争个名声脸面。她也曾做过,为了抢一味药,差点将半个秦家都搭进去。
只是她无法理解这些花钱买醉的人。
既然想醉,就悄悄躲起来喝,喝醉了睡一觉,何必招摇过市?给自己添了不痛快,也给旁人添了麻烦。
她还未上到二楼,又听见那人一声高呼:“上酒。”
小二颠颠地又端了五壶上去。
壶是上好的玉瓷瓶子,只是略小,里头盛的酒水也不过饭碗那样大。而那个酒鬼就是将酒倒进饭碗里喝的,一口吃一碗,豪气万丈。
秦文眉头轻轻一皱,手腕一翻,指尖捻了四枚针。
华服公子将将吃完一碗,正要再提酒壶,却不想那酒壶在一瞬间炸裂开来,酒水顿时溅了他一脸。
他愣了一下,将脸上的头发挪开,露出了一张年轻俊美的脸来。他的视线在堂中扫视了一圈,掠过瑟瑟发抖的小二与掌柜,最后转头看着立在楼梯转角处的黄裳女子。
“是你呀?”他呢喃了一句,又转头看了看桌上的碎瓷片,视线陡然看向了小二,“把酒坛搬上来。”
小二瑟瑟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立在楼梯上的秦小姐,在掌柜的催促下,忙跌去后院搬了一坛酒上来。
荆庭起了封坛,倒了两碗,自顾自说着:“别看着了,来一起喝。”
秦文没动,荆庭自己吃了一碗,苦笑一声,念道:“救不了姐姐,救不了生母,如今连请人喝酒都请不动。”
亏得在梅庵,朝中的事秦文知道三分,知道和硕公主是怎么死的,也知道皇后被幽禁冷宫。她冷眼瞧着下头的人,还是不甚明白。注定做不到,把自己灌醉了又有什么用?
她突然转身下了楼,来到荆庭面前,端起酒坛替他斟了一碗。
荆庭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一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然后,昏睡过去。
秦文招来小二,“找辆马车送到怀安王府去。”
小二为难地道:“他的酒钱还没结呢。”
“算我账上。”
燥热的夏风并未因皇后被幽禁而变得清凉,枫城倒是因为这个消息变得人心惶惶。
整整三日时光过去,皇帝休朝三日。皇后依旧被幽禁冷宫,不许旁人探看,既没有进一步的指示,也没有任何宽恩的旨意下来。
太子解了足禁后,去了一趟梅庵,便一直待在青云宫闭门谢客。太子侧妃被送到内廷后,受尽了酷刑熬不住去了。除了皇帝和负责审讯她的女吏,谁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而作为唯一知情人的白老将军也告病在家,满朝文武登门被拒后,将目光落在了少将军的身上。可还不等他们开口,年轻的禁军大统领将腰间的双锏一按,面色冷峻地退后一步,双手一抱拳,冷冷一句:“漓江军务在身,恕不奉陪。”
满朝文武问天无路,问地无门,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只能静静地抱住了枯枝,等着这场风停。
而这场风吹到相府门口时,歇的悄无声息毫无预兆。
负责守门的两个小子将身子弯到不能再弯,额头的汗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地上。
“秦小姐说了,要放王爷入府,就让小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声音且悲且凉,瑟瑟发抖。
荆庭狠狠一咬牙,冷笑道:“你就不怕本王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小子连忙跪下,整个身体伏在地上,“王爷饶命。秦小姐用药出神入化,小的们真的不敢得罪!”
“是,她用药是出神入化!”冰冷的字眼一个一个地从怀安王的嘴里蹦出,他抬头看了一眼偌大的相府,思虑着若是直闯相府,那个薄情寡义的人会追自己一个什么样的罪?
“告诉她,本王承姑娘盛情招待,等着一日可以回报万一。”
小子将话禀进梅庵时,秦文正同白凰翡下棋。输的正是心烦意乱时,一把糊了棋盘,冷笑道:“乳臭未干还学人灌酒。”
白凰翡瞧了一眼远去的小子,“你怎么得罪怀安王了?”
秦文抛着棋子玩,“喂他吃了点药而已。”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药效该有四五天的,他这三天就清醒过来了!”
白凰翡乐了,“他在这里吃了闭门羹,又被你这样一整,没有闯门算账,算是很有修养了。”
秦文不甚在意,眼见秋拣梅端了一碟酸梅过来。她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秋拣梅步入凉亭,弯腰拾起地上滚落的棋子,笑道:“难为阿文了。”
白凰翡抓起一颗梅子扔嘴里,笑道:“她耐性倒是极好,我这么个刁难法,她竟然没埋怨半句。”
秋拣梅温声说道:“夫人心里有气,便往我身上撒吧。把阿文气走了,很难再找到如此用心为夫人安胎的人了。”
“你油盐不进风霜不侵,多没意思。”白凰翡爽朗一笑,挪步到躺椅上躺下,合眼问道:“这两日外头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
秋拣梅脸上的笑容一凝,“夫人身在梅庵,都能感受到外头的风吗?”
白凰翡懒懒道:“荆庭一向内敛,他会在外买醉,显然是有变故。”她将眼一张,定定地望着褐色的亭顶,“而且这个变故,应该不小。”
秋拣梅倾身握了握她的手,“夫人既然决定好好养胎,又何必在意这些细节?”
白凰翡抽出手枕在后脑勺上,“无聊至极。”
秋拣梅默然地收回手,捡了一颗酸梅塞进她嘴里,“花月坊重建,新排了几出戏,用不用请一班来?”
“我黑吃了杨珊几件白狐皮,她现在恨不得生吞了我,万一想不开安排几个杀手在里头怎么办?”
秋拣梅哑然失笑,无言以对。二人正说着话,见敛欢带着女童进来,脸上笑容俱是一凝。
女童脸上泪痕未干,不等入亭便跪倒在地,哽咽着道:“娘子临终前嘱托,不入族中墓园,一把火化了撒入渡江。”
秋拣梅起身的动作一僵,心头顿时五味杂陈。好一会儿,他才接着刚才的动作缓缓起身,步出凉亭,俯身将女童扶了起来。问道:“姑姑可替你做了安排?”
女童强忍泪水,“娘子说,让我到相爷身边伺候,等小公子出世,也需要一个玩伴。”
“也好。”秋拣梅应了一声,回头去看白凰翡。后者双眼轻轻闭着,安静地躺在长椅上。他动了动唇,终究也没说什么,随着女童去了主院。
上官谦得知胞妹的死讯,兀自盯着院子里的老桂树呆愣了半晌。他活了这么大的岁数,送走了祖父、父母、送走了自己的儿子,如今就连一直以来对他不离不弃的胞妹也走了。
日光一层一层地铺了下来,虽然已经西斜,余温犹滚烫,连带着凉风也被灼热。
好一会儿,老人在收回视线,看向廊下的幼子。从前他总是担心这个孩子的病,怕有一天会弃自己而去。他身边的人走的差不多了,最后竟然就剩下了秋拣梅。
老父亲抬手拍了拍幼子的肩头,将盈眶的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照你姑姑的遗嘱办吧。”
秋拣梅扶住父亲的手臂,应了一声后,搀着老父亲进屋去了。
上官甫的前半生意气潇洒,恣意风流;后半生伴在青灯古佛旁,看透世态炎凉,却始终看不透一个情字。她出生时无限风光,伴随着阖府的欢声笑语;死的时候异常平静,除了上下奴仆的安安静静的几滴眼泪,再没掀起半点波澜。
第二百六十三章:人死入如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