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二公子生平唯一出席的一次宴席,是白漓江成亲那次,不过也只是在内院走动,不曾与众人同桌。
因太子在里头陪着皇帝,牵福又要总管各处,哪里顾得上他。他倒是个方便的,随意拣了一张靠边的桌子坐下,兀自走神。群臣对于二公子的性格倒是有点了解,便是不清楚他身份的,瞧着那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也没有上前寒暄的心思,倒是给了他片刻的清宁。
自白凰翡有身孕来,只在琉璃月处斩刑那日离府,不过片刻功夫,便回来了。其余时间,便安安心心地待在了梅庵,像极了长在深闺中等着相夫教子的女子。可他却清楚,所谓的平静,只是表面。
秋拣梅抬眼四顾,满朝文武几乎齐聚,有他熟识的,也有不曾见过面的。他们显然无暇理会一个病恹恹的公子哥,忙着敬酒劝酒,谈笑风生。
这些人各怀心思,比狐狸狡诈,偶尔几个不精明的露出些首位来,被人收入眼中,藏在心底,指不定哪天就成了他们的致命点。
秋拣梅的心中无端生出些烦闷来,正此时,一小太监小跑着过来,在他耳边悄语:“郡主在宫门外等着公子。”
在小太监的带领下,秋拣梅沿着庭院边缘的走廊出了宫门,正瞧见白凰翡长身玉立在宫门口那株老桂树下。那是一株月桂,枝头的桂花四季常开,花香虽比不得金桂浓郁,但在夏天也算是独领风骚。
将小太监打发回去,文弱公子缓步上前,定定地瞧了白凰翡片刻,道:“夫人身边,也该带个人出来。”
白凰翡转身而去,缓步慢行,听闻身后脚步声传来,她才漫声儿道:“我身边不是有你吗?”
秋拣梅无言以对。
白凰翡双手负后,面色从容,又道:“太子新纳的这个侧妃李蔷薇,是李家的养女,她是楼崖的女儿。虽然不知道楼青凤究竟怎么将她的身世瞒的干干净净,但此女心无城府,实在不适合往这地方送。”
秋拣梅微微诧异,心中疑惑顿消,紧跟上前两步,压低了音道:“楼青凤已死,楼崖被流放,整个楼家也就剩下楼云飞眼下还在大牢中。关于他的处决圣上并未多言,不过,按照大荆的律法,他是要受诛连之罪的,即便不被流放,也要赶出国都重地,永不录用。”
白凰翡浅浅一笑,眸中盛着炎炎日光,甚是明亮。“收养李蔷薇的李怀恩,正是当年为楼启治病的李准的儿子。楼青凤玲珑心计,将事情安排的周详,说动太子妃为太子纳侧妃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太子这个侧妃,也纳的太容易了些。”
秋拣梅道:“眼下多事之秋,有件喜庆的事冲冲也是好的。”
白凰翡偏头瞧了他一眼,柔柔笑意展开,眸光十分明媚,“听说江岸和范少杰遭贬黜了。”
秋拣梅点头应道:“刑部核实二人罪行,圣上钦定的罪名。”
白凰翡一挑眉眼,不置可否。二人行过午门时,白凰翡瞧了瞧增了一个小队的守门禁军,再偏头问秋拣梅:“楼崖这一去,谁人接替他的位置?”
秋拣梅想了一下,道:“宫中的事暂时由副统领英度负责,还没有正统领的消息。不过,皇城重地,圣上当然要慎之又慎。”
白凰翡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二人慢吞吞踱步下了落马桥,行了好一段路,相府的马车才从远远的巷弄中赶了出来。二人上车后,白凰翡便一头倒在秋拣梅膝上,阖眼养神。
秋拣梅低眉瞧着她,眸中流露出一丝担忧来。伸手拢了拢女子散乱在肩上的发,低声道:“秦家那桩灭门惨案已经有了真凶。”
白凰翡低低地应了一声,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双手环上秋拣梅的腰身,含糊着道:“这事你该同阿文说。”
秋拣梅露出一抹苦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二人的马车刚刚停在相府,人下了车,后头马蹄声急,却是白漓江翻身下马,面色沉重地瞧着二人。
白凰翡长眉一挑,伸手戳了戳少年将军紧紧蹙起的眉头,问道:“怎么了这是?”
白漓江不好意思地退后一步,嘟囔一句:“长姐都要为人母了。”
白凰翡一边往府里走,一边笑道:“带着儿子也照样揍你。”
白漓江无言。
秋拣梅笑了笑,迎他入梅庵。三人至厅上就坐,吃了一回茶,白漓江才道:“听说长姐也去了青云宫,才想着辞了帝驾出来见一见,没想到你们先回来了。”
二人皆没接话,白漓江顿了一下,又道:“圣上令我统领禁军。”
这个结果,着实令秋、白夫妇二人惊诧不已,沉默片刻后,白凰翡一声冷笑,“这个如意算盘倒是打得精,就不知道是谁的意思。”
白漓江低眉,声音喑哑,“是爷爷的意思,圣上虽有犹疑,到底同意了。”
白凰翡将身子懒懒地往案上一靠,用杯盖拨弄着浮在茶汤上面的几颗枸杞子,笑的清雅,“姜还是老的辣。”
又是短暂的沉默。
少年将军瞧了瞧长姐,那笑容温婉陌生,但微微朝上吊着的眼角却添几分乖戾。他心头一震,视线不由自主地往她小腹看去。虽然外面看上去与从前并无二致,但她却没有系腰。
白漓江不由自主地道:“你们两个的孩儿,必成大器。”
白凰翡笑吟吟道:“爷爷老了,你如今身在枫城也好,可以早早让他抱上重孙子。”
少年将军面色一红,低眉道:“秋山郡已经上了几次折子,说拓跋蠢蠢欲动,我本有心前往戍边,却不料老将军做如此安排。”
白凰翡闲闲吃了一口茶,形容添了几分懒散,道:“拓跋哈达心有顾虑,如今我国中安稳,上下一心,他不敢轻举妄动的。爷爷既然安排你留在枫城,秋山那边,自会另外遣人去,你也不必操心。”
白漓江对她的话一向言听计从惯了,沉沉一点头后才反应过来,目光如闪电般落在那张丰腴了不少的脸颊上,点点疑惑晕散眸中。
说出刚才一席话的人,真的是他熟悉的凰翡将军吗?
“有点乏了,去睡一觉。”白凰翡起身展了展手臂,朝白漓江展容一笑,潇洒离去。
白漓江瞧着她离去的方向呆了半晌,尔后才问秋拣梅:“长姐回来后,一直这样吗?”
秋拣梅笑道:“许是有身孕的缘故,脾气没个定性。”
白漓江觑了他一眼。如此拙劣的谎话从秋公子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怎么像回事。不过,他也没再追问。经历如此巨变,她若是再没点改变,才真是奇怪。
二人静坐片刻,相对无言,白漓江起身辞去。秋拣梅一路送他出府,折身往主院书房去。
上官谦还未归来,书房的门是上锁了的,且换了一把新锁。他在书房前的藤椅上坐了半晌,直到日落西山,才见到紫金衣袍的上官相爷。
上官谦明显吃了酒,面有红色,走路时都有些踉跄,被两个小子扶进院子,一眼瞧见藤椅上的秋拣梅,怔了一下,打发小子出去。他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哆嗦半晌才将书房的门打开。
他进了屋后便瘫坐在高案后头的太师椅上,狠命地揉了揉眉心后,神思稍显清明,才对外唤道:“进来吧。”
秋拣梅这才起身进去,眼瞧着相父满面的痛苦之色,他轻车熟路地从案下的木匣子里拿了个药瓶子出来,从里头倒了两粒血色的扁平药丸出来,就着案上的凉茶喂给上官谦服下,尔后最后在靠窗的椅子上坐着。
上官谦吃了药,瘫在椅子上缓和片刻,有小子俸了热茶来,他吃了一盅,方觉舒服些。睁眼瞧着秋拣梅,问道:“什么事?”
秋拣梅颔首问道:“圣上让白漓江接任禁军统领,秋山郡那边作何打算?”
上官谦又将眼闭上,脑袋向后靠在椅背山,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行军打战,防卫戍边,自然是白老将军最为熟悉些。为父刚提了让白漓江去秋山戍边,老将军便提出不妥,说只要国中不乱,拓跋便不敢轻举妄动。至于秋山戍边的事,有许品冠之子许朝前去,圣旨过两日便会下达。”
秋拣梅眸中含了一丝讥诮,“父相以为,凭一个白漓江便镇得住枫城?”
上官谦陡然睁开眼,眸中精光定定地落在秋拣梅的脸上。他身体整个紧绷起来,连带着面部也绷出一副冷峻的表情,“白漓江镇不住枫城,但镇得住止戈郡主。”
“你们果然是拿白漓江要挟她。”秋拣梅心中明了,凭白漓江的能力,禁军统领这位置怎么也轮不到他去坐的。“你们既然如此忌惮她,何不直接撤了她的公候爵位,贬为庶民,岂不省事多了?”
他这几句含讥带讽的话,落在上官谦耳中却是不痛不痒,“你们两个是有些小聪明,能耍些手段,可螳臂当车并非明智之举。当退则退,且要退的干干净净。”
秋拣梅点了点头,“孩儿只是来确认一下。”
上官谦沉沉地瞧着他,“韬光养晦才是上策,太子如此,你和郡主亦是如此。如今郡主有了身孕,你要将全部心思放在她心上,你大哥没了,上官家后继就落在你身上了。”
秋拣梅应声辞去。
第一百九十章:要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