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曾说过,白凰翡身孕也才两月,加上她身体强健,只要不是上战场殊死搏杀,并无大碍。但碍着止戈郡主四肢勤捷,秦大小姐还是给她制定了严格的作息计划,而白凰翡每日也严格按照她的计划来,卯时一到,准时就寝。
这些日子秋拣梅故意躲着她,都是在小书房就寝的。整个梅庵的人都看在眼里,除了青姑偶尔阴阳怪气地念叨几句,无人敢出一言。
这夜,她睡得朦胧,突觉有脚步声传来,睁眼一瞧,竟是秋拣梅立在床边。他身上穿着青白相间的宽袖长衣,手里执了一盏明瓦的荷花灯,正满目疮痍地看着她。
白凰翡半起身子靠在床方上,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
秋拣梅呆站了片刻,方转身将灯搁在离床三步远的案上,和衣上床躺下,方道:“无事。”
白凰翡听着他这话里有些疲倦,想是刚刚睡醒的,诧异地盯着秋拣梅看了一会儿。却见后者合眼就睡去,仿佛真的没事一般。
他既不说,她也没有多问的习惯,将丝被往上拉了拉,躺下睡去。她刚刚躺下,一只手搭在她腰上,身后的人向她靠了靠,将头埋在了她的发间。
“夫人是不是打算,待孩子生下来就走?”
白凰翡被秋拣梅这句话问的一头雾水,“什么时候说过?”
秋拣梅搭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又很小心地避开了小腹,声音压得更低,“刚梦见夫人走了。”
白凰翡不知是该先笑话他一番,还是先安慰一下,旋即,一丝苦笑爬上脸颊,张开的双眼漫开丝丝痛苦。她握了握腰上那只手,默了好一会儿,才郑重地应道:“不会。”
她将身子转了过去,反手环上秋拣梅的腰,阖眼睡去。
秋拣梅眼皮颤了颤,到底没睁开眼,只是将怀中的人圈更紧些,无言睡去。
翌日早起,红儿与兰儿踩着第一缕阳光来请少夫人起床,开门的是秋公子。二人捧着洗漱的用具在门口呆站了好一会儿,方将那一脸见鬼的表情强行压了下去。
这一日的日光格外毒辣,但落在梅庵上下一众人的身上,都是如春风般的温暖,连带着额头冒出来的豆大汗珠,都凉悠悠的舒服。
是以,林滨被红儿迎入厅上时,小丫头喜滋滋地给他端上一碗冰镇过的酸梅茶,这令知府大人很是受用。
梅庵女主人此刻正在午睡,接待他的是温文尔雅的秋公子。眼瞧着知府大人将一碗酸梅茶喝了个干净,又让红儿替他续了一碗。
连续吃了三碗茶的林知府打了个饱嗝,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老脸一红,从自己带来的包裹中翻出一柄短剑来递到秋拣梅手边,“下官已经同王大人核实过了,这是头前贼人从他手里夺走的那柄短剑,物归原主。”
秋拣梅将那柄短剑拿在手中细看一番,确定正是白凰翡随身之物,点头应下。又问:“大人抓到偷袭王大人的人了?”
林滨未答,又折身回去,从包裹中取出一叠纸来,让秋拣梅过目。
一看到纸张右下角印刻的白色昙花,秋拣梅瞳孔骤然一缩,五指轻微地颤动起来。他将那叠纸接了过来,一张一张地看下去,半晌无言。
林滨这时才道:“今晨下官接到报案,城东渡河漂上来一具女尸,面容模糊已经不可辨认,因这些东西是用牛皮密封的,并未湿透。看秋公子的反应,是知道这些东西出自何人之手了。”
秋拣梅强压内心汹涌,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纸是停云酒肆专用。”
林滨轻微地一愣,尔后道:“尸体已经运回衙门,秋公子可否同本官走一趟?”
秋拣梅五指轻微地一缩,将手里的几张纸揉捏了一下,尔后道:“秋某略感身体不适,秦家大小姐眼下就居在城中的栖霞酒楼,大人或可去找她。”
林滨注意着秋拣梅脸上的神情,料定有事,不依不饶地道:“据本官所知,秋公子在停云酒肆亦有投入,如今酒坊老板娘冬月不在,按律,出了事可找公子。”
秋拣梅点了点头道:“若我所料不错,死的正是酒坊老板娘。适才大人也说,尸体形容模糊,秋某肉眼凡胎,去了也未必能识的。秦小姐曾替她治过伤,即便是死了,应该也能通过她身上留下的痕迹辨认。”
一席话说完,秋拣梅的脸上已有一层薄薄的汗,面色似乎也比头前还要苍白。
林滨更为不解,秋拣梅同冬月的关系在枫城不是秘密,按理,得知冬月死讯,他不该表现的如此平静,甚至连认领尸首的事都要假手于人。他盯着神情正趋近崩裂的文弱公子,追问道:“秋公子就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秋拣梅将一只手搭上清冷的高案,勉力露出一丝笑容来,答道:“天灾人祸,大人都会查个明白,不是吗?”
林滨无言,果断放弃了这个问题。视线定在他手中那叠纸上,再问:“关于那些内容,秋公子有何打算?”
秋拣梅嗤笑一声,慢慢地将那叠纸放到案上,“家国大事轮不到秋某说话。”
林滨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辨认他这句话的真假。可看了半晌,除了一脸病态,什么也没瞧出来。他认命地将那叠纸收了回去,不在意地道:“既如此,本官便照律将这些东西移交上去。”
秋拣梅点了点头,“大人慢走。”
林滨告辞而去。
他一走,秋拣梅浑身力气似乎抽干,整个身子软在张椅里,浑身冷颤。他胡乱地端起茶杯吃了一口茶,却因为十指止不住的颤抖,茶水四下溅出,青衫濡湿大片。
秋拣梅咬紧了牙关,浑身力气聚在十指指尖,狠命地捧住青玉杯子。可那杯子里的水仍旧在晃荡着,不时从杯沿溢出,如他此刻的一颗心,七上八下。他急促而绵长地喘了几口粗气,搭下眼皮遮住满眼的痛意。
午时一过,红儿尽职地将午睡的白凰翡唤醒,照例捧上一盅鸡汤盯着她吃完,剥了几颗新鲜荔枝给她。问起公子哪里,红儿回道:“林大人来过,姑爷见过他后,便独自在屋子里发呆。后来秦小姐又来了,姑爷与她说了两句,秦小姐一走,又一个人在梅庵后头的那个竹楼里发呆。”
白凰翡将莹白饱满的荔枝肉往嘴里一扔,拍了拍手起身往外头去,还不忘叮嘱道:“留着我回来吃。”
梅庵后头是一整片竹林,形形色色的竹子参差不齐地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竹下有方正的青石大道,夹道种满了美人红,枝桠虽然粗壮,但因经常修剪,不过人高,枝繁叶茂。白凰翡拾阶而上,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瞧见镶嵌在满山翠色中的竹楼。
竹楼以原地生长的八株楠竹为基,离地丈高处铺建,用晾干的青竹捆扎而成。阁楼外面铺了一圈走廊,檐上吊了几盆水仙兰,细白的碎花成串地垂下,清凉幽静,格外亮眼。
秋拣梅就立在廊下,素衣白衫,正凝神瞧着竹林间几只嬉戏的雀鸟。眼角撇见白凰翡上来,招手示意她过去。
白凰翡榻上竹道,酒香钻入鼻腔,正是冬姨酿制的梅雕。她几步到秋拣梅面前,见他面色仍旧苍白,不像是喝了酒的样子。
秋拣梅指了指敞开的窗子,屋子里的竹案上,三坛开了封的梅雕酒静静搁着。他神情淡然地道:“冬姨怕热,每年总要到这里来避暑,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酒是少不了的。”
白凰翡将身子靠在栏杆上,目光静静地落在那三坛梅雕酒上,并不多言。
二十年悉心呵护,秋拣梅早已将冬月视作母亲,自然也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妇人欺骗。他并不恨,也不怨,甚至将前后二十年翻查一遍,也没有找到半点愤懑的情绪。只是一颗心空落落的,无处安放。
沉默了半晌,他悠悠地开口:“袭击王大人抢走短剑的人是冬姨,她还查出了这些年与上官伯乐有勾结的官员,或多或少都与拓跋那边有联系。若能将这些人揪出来,至少能煞煞拓跋的锐气,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白凰翡点头应声,不置可否。短剑的事她早已不在意,至于上官伯乐……她的视线往上官府后方那片白桦林望去,入眼处只有清脆的竹叶在微风中荡漾。
秋拣梅偏头看着白凰翡,神色平常地问:“夫人让秋应良去做什么?”
“据柳镜画说,当年杀害知府及下官员的真凶已经伏法,他根本不知道秋应良还活着。当年的事,有人在帮他,至于是不是秦家的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场疫病也着实奇怪,我让他自个儿去魔都查查,他父母究竟因我而死,还是另有死因。”
白凰翡虽然没有推卸责任的陋习,但也没有平白给别人背锅的习惯。魔都那场疫病死了那么多人,就为了成就一个秋应良送到她身边吗?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我才得知,秋应良生父姓薛,是前朝恩科主考官薛成林遗腹子。”
第一百九十一章: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