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轰轰烈烈的弑君行动,以凶手琉璃月的自投罗网告终。而在这期间,凤妃楼青凤被秘密处死,禁军大统领楼崖被革职关入了刑部大牢,就连楼云飞都被牵连着一并被林滨拿下入狱。
无论是对楼家的处决,还是荆皇对二十六年前那桩事的态度,都在荆自影的心头留下了一根刺。他入院地保住了白凰翡,可眼看着层层迷雾即将揭晓,却又再次被罩上了一层黑布,而且这一层布很可能永远也无法揭开了。
处决白凰翡的命令下达时,满朝文武无一人为她申辩喊冤,单是这一点就令荆自影心寒,同时也知道了一件事——自己的能力还远远不够。
阳光一层层地穿透了蓝天白云,从万里高空中洒入青云宫,炙烤着满院飘香的桂花香,为太子那张本就烦闷的脸,多添了一丝烦劳。
除了楼家这件事,另外还有一件事,也令太子殿下耿耿于怀。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曾经为他素手添酒的女子,会将一柄短剑插入他父皇的胸膛。
青云殿的大门‘嘎吱’一声开启,牵福在门外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回禀道:“爷,太子妃来了。”
不等荆自影回话,公孙无虞已经入殿来了。
因荆皇还在伤病中,宫中人行事都十分低调,太子妃一改平日里姹紫嫣红的装扮,着了一身青白交织的霓裳。长发精致地挽成云髻,用几支银簪固定,两侧戴着银饰步摇,走起路来铃铛作响。
她的妆容依旧精致,只是眼睑深深地窝了进去,眼皮也有些浮肿。因只施了淡妆,这疲惫没掩住,但因她双眼有神,倒也并不显得憔悴。
公孙无虞手里拎着红漆楠木食盒,进入殿中后,在里间桌上布了饭菜,“臣妾才从云宫回来,得知白凰翡安然无恙,已经吃了药入睡。李太医候在云宫,随时查看母后身体情况,殿下安心罢。”
太子瘫坐在正殿的玉阶上,周遭瘫了一地的折子,是新近才送来的。折子上的话大同小异,都是关于如何处决琉璃月的。可除了大逆不道、谋逆、当诛这些字眼,没有一个人提出了质疑。
为什么琉璃月要行刺君王?她不知道行刺是谋逆的大罪吗?她为什么要伪装成白凰翡的样子?她的同伙在哪里,他们的最终目的真的只是刺杀君王吗?
这些问题在荆自影的脑海中交织成一片,可身边却无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唯一可以畅所欲言的秋拣梅,此刻该正操心着白凰翡的身子。一想到白凰翡,他浑身仍是忍不住一抖,实在不敢想象白凰翡一旦出事,秋拣梅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公孙无虞上前来将太子扶了起来,“事情要做,饭也是要吃的,如今父皇母后身体都不好,殿下若再倒下了,这朝中就要乱作一团了。”
荆自影勉强收拾了情绪过去用餐,不过囫囵了几口,不知其味,也就搁下了筷子。
公孙无虞也不勉强他,在他对面落座,神色平淡地说道:“这青云宫一直是臣妾一人打理,着实费力了些。臣妾有个远房表妹,想让她入云宫来帮着臣妾打理些琐事,殿下看看可行?”
荆自影心情有些烦闷,正捧着玉碗喝汤,闻言只道:“忙不过来就交给下头的人去做,这群人平时也太清闲了。”
公孙无虞微微展露笑颜,“臣妾这表妹来自米卒,最是个精明能干的。”
太子抬头瞧了她一眼,手里的半碗鱼汤搁在桌上,浮在汤面的葱花悠悠地荡开一阵清香来。那香悠悠地飘入荆自影的鼻腔中,令他烦闷的情绪有瞬间的清明。他盯着公孙无虞看了好一会儿,才蹙眉道:“你忘了族中规矩了吗?”
太子妃起身拜了一礼,“臣妾不敢忘了祖训,祖训有言,凡是我公孙族的女子都该为君主分忧。如今殿下监国,身旁也该有个可心的人替殿下排解忧愁。”
太子沉吟片刻,罢了罢手道:“此事你着手去办吧,多事之秋,一切从简,人来了也不必通知本宫。”
“是。”公孙无虞应声,招呼人来撤了桌上的饭菜,留下了一盅薄荷凉茶,辞了去。她人才出青云殿的门,便瞧见小太监领着青衫公子缓步而来,二人遥遥相视一眼,各自颔首为礼,侧道而去。
似乎秋拣梅每次踏进青云殿时,这宽敞的大殿永远是一副杂乱的情景,他不由地转头看了一眼候在门外的一群小太监,摇头道:“伺候太子殿下,你们可够辛苦了。”
荆自影双手撑在八仙桌沿上,手里捧着薄荷茶,闻言抬头觑了他一眼。一身黑底银龙对襟长袍拖曳在地上铺着的凉席上,日光从雕刻着朱水兰的轩窗透进来,在他的衣袍上泛着点点亮光。
荆自影只扫了他一眼,便又将视线收了回去,问道:“白凰翡有没有说什么?”
秋拣梅不请自坐,苦笑道:“我没敢见她。”
荆自影挑了挑眉,逮着机会调侃道:“你也有今日!”可他脸上的表情,却不似声音那般松快。
日光偏西,从侧窗洒了进来,整个青云殿也被蒙上一层朦胧。
秋拣梅不理他,自顾自说道:“江岸与范少杰不经上令滥用私刑,以此为由革职查办虽然有些牵强,但如今那帮老臣的眼睛都还盯在琉璃月的身上,加上这件事牵扯到阿翡,他们应该知道避重就轻,会给于殿下方便。至于琉璃月的事,圣上没有表态,殿下也不必说话,她的同伙该查的查,该抓的抓,一切按部就班便可。至于旁的事,自然有相爷和老将军为殿下操持的,不必担心。”
他这一席话说下来,倒是把太子给说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伸手在秋拣梅的额头上摸了一下,“你这也没发烧啊!”
秋拣梅夺过他手里的杯子吃了一口薄荷茶,继续道:“如今六部中,只有刑部尚书王清晨尚可一用,只是他欠缺资历,殿下可以多给他些机会历练历练;枫城知府林滨和兵马司总兵陈渡也可以用,但不可大用;户部尚书李世绩一直想要隐退,趁此机会了了他这桩心事也好;兵部尚书之子许朝可调到白漓江身边任职;吏部、工部、兵部三部暂时也不必动了……”他低眉思了一会儿,又问:“禁军统领这个位置有人接替吗?”
荆自影好不容易才将他的话消化完,怔了片刻,才回到:“如今由副统领郑明珏暂管,毕竟是老人,要在朝中寻出一个人来接替这个位置,恐怕不易。”
秋拣梅点了点头,“这个人选,圣上一定会比殿下头疼,殿下也不必将心力放在此事上了。”
若是放在半个月前,秋拣梅如此为他谋划,太子定会欣喜若狂感激涕零,然后将秋拣梅送去太医院给那帮老太医诊治诊治,看看他究竟发哪门子的疯。但此时此刻,荆自影脸上无半点喜色,眸子里的光也是凉凉的,定定地落在秋拣梅的脸上,仿佛要将他盯穿一般。
在真相即将被揭晓的那一刻,荆皇用铁腕手段,以白凰翡的性命为筹码,迫使所有人退后一步。试想一下,如果他荆自影有足够的实力独挡一面,如果荆国在强敌面前亦不惧国君更替,这次的事情,就绝不是这样的结局。
荆自影意识到了这一点,秋拣梅同样也意识到这一点。权力是最好的武器,尤其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权力,同时也会是最好的保护壳。白凰翡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而荆皇的态度已经表明不会承认二十六年前的那桩事,要想让那桩旧事翻到明面上来,唯一的方法便是弱君。而他想要保下白凰翡,唯一的办法,就是帮扶太子在朝中取得大权。
荆自影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即便不是面面俱到,但也勉强算是个合格的储君。可回过头来想想,这些年他经办的桩桩件件,无一不是按照荆皇的指示去做的,即便是说了让他做主,也必定会让相爷或者老将军为他指路。
这样的太子,与傀儡有什么区别?
从之前五王叛乱的事,二妃小产,再到三部账目的事,他越来越发现,自己在朝中,竟是孤立无援的。这令他感到不安,也感到了一丝仓皇。
他从没想过要同君父站在对立面,可那些被挖出来的旧事,却令他不敢苟同君父的所作所为。他纠结着,挣扎着,想要从千头万绪中寻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既能还人公道,又能尽忠孝之礼。
可最后,他只得出了一个结论:世间安的两全法?
秋拣梅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抖了抖衣袖,低头抿了口薄荷茶,又道:“琉璃月刺伤圣上后在宫里藏了一天一夜,由此看来楼崖并未帮她,殿下还须将宫中上下好好彻查一番,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助她。”
荆自影点头称是。
天色不早,秋拣梅起身辞去,临转身时,提醒一句:“在其位才谋其事,这高位凄苦,殿下能寻的只能是与你站在同一高度的人。”
荆自影低头看着桌上那盅薄荷茶,苦笑不答。
第一百八十六章:抬手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