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晨光明媚,夏风凉爽。
数十对禁军簇拥着铁铸的囚车,浩浩荡荡地往菜市口的刑场缓缓行去,当先一辆六轮黄帐马车,车帘高高掀起,端坐其中的太子正襟危坐,威仪一览无余。微风掀起他一身黄底银龙对襟长袍,却无法在那张刚毅严峻的脸上掀起半点涟漪。
圣旨是在三日前便下了的,唯一不同的是,要斩杀的囚犯从止戈郡主,变成了名不见经传的秦月。夹道跪迎的人群中,有不少人偷偷抬眼去瞧囚车上的犯人,记忆力好的,都不会忘记这个在停云酒肆站柜台的女子。
琉璃月的穿着一向不出众,荆钗布裙,薄施粉黛,但那一双眼却似能勾人的魂魄一般,一眼望进去便叫人沉迷。但此时此刻,没有人敢为这个女子说一句话,甚至在看清那张脸后,不自觉地将头压得更低,假装与这个人从来没接触过。
砍头的时间一般都选在午时三刻,传说此时阳气最盛,能抑制死人的煞气。从午门到刑场,要过三长三短六条街道,再慢的脚程也就半个时辰到了。但押刑的队伍走的极缓,比游街速度还要慢上好好几个度。抵达刑场时,正是午时两刻。
太子作为监斩官,独身上监斩台,眸色冰凉地看着犯人被押上邢台。只等午时一刀,杀令一下,刽子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在邢台上滚了一个圈,掉入泥地上,被扬起的尘土覆了五官。
人一死,太子摆驾回宫复命,围观的人唏嘘一阵,也就散去,只留下了几个差役清理现场。
离菜市口不远处的小阁楼里,黛衣男装的女子将双脚翘在栏杆上,露出一双洁白的长靴来。手里的团扇轻轻地摇动,满头乌发松散地系在脑后,随着扇出来的风轻轻晃动。消瘦面颊略显黄色,显出几分病态来。长眉下的一双眼一直合着,只在那一声‘斩’字落下后颤动了一下,便再无动静。
她这个位置择的极好,一眼望出去,满城风光尽收眼底。但下面的人,却瞧不见楼上的人半点影子。只等满耳喧嚣尽散,竹椅上的女子这才慢吞吞地睁开眼,往下头睇了一眼。
人已走,满城青枫乱动,日光洒落,暖风阵阵。白凰翡慢慢地将嘴角牵起,视线定定地落在那个邢台之上。
二十年风雨倏忽,从今以后,这世上再无阔别重逢,紫衫红巾,意气风发。以后这岁月艰难,她再也寻不到一臂温存。
有风吹来,红了双眼。白凰翡转身拾起桌上的紫晶洒银点的酒葫芦,袖手抛入夏风中。那小玩意儿在空中划出一道靓丽的弧度,稳稳当当地落在邢台之上。一声呢喃轻轻溢出口:“师姐,但愿黄泉酒尚温,喝下那碗孟婆汤前,再饮一壶。”
语毕,满脸伤情尽敛,漠然下楼。
随着琉璃月斩首示众,诸事也算告一段落,而白凰翡这个名字,再次在枫城引起热议。而她刺君一事,也被人编纂成文章戏曲,各处说唱演练,风靡一时。
只可惜好景不长,枫城知府林滨亲自至各大戏楼茶馆拿人,以造谣生事为罪名,将人捉拿归案。议论声一时偃旗息鼓,不足三日功夫,整个枫城也就忘了这档子事。
而当事人似乎也忘了这档子事。至少,明面上,白凰翡从未在人前提及,就连秋拣梅面前,她也再不将那些事挂在嘴边。她终日待在梅庵,像一湾沉静的死水,只有在夏日最毒的时候,才会抱怨两句天气太热,受不住。
隔天,秋拣梅便命人将一盆冰搬进寝屋,他自己则在薄薄的衣衫外头,添了一件披肩。
除了睡觉时间,秦文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盯着白凰翡,絮絮叨叨地嘱咐她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不能做、做什么对胎儿有好处,说的她自己都厌烦起来。但白凰翡却听的认真,甚至铺纸提笔,一一记下。美其名曰要给儿子做个榜样。
瞧着她满脸含笑犹如春风,秦大小姐偏头往旁边啐了一口,“你怎么就知道是个儿子。”
提笔的手停滞了一下,宣纸上遗落大块的墨渍,白凰翡不动声色地将笔往旁边移动,重新择了个空地书写,不动声色道:“女儿太苦,倒不如不生。”
仿佛有针在秦文的心上刺了一下,疼痛令她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地看向了白凰翡。白凰翡身着斜襟的绸缎衫子,衣身用红线勾了几枚花瓣;头发用缎带绑在脑后;经由调养后的脸色渐露白皙,即便未描眉化妆,形容也比从前要耐看三分。她四肢渐渐有了肉,不似从前那般瘦骨嶙峋,这两日正缠着青姑学针织女红,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秦文虽然也出身名门,但也是自小闯荡江湖,即便比不得白凰翡统领千军万马的威风,也断断学不来深闺女子那般沉静的模样。她见过白凰翡拿傲血枪杀人,也听过从她嘴里吐出来的那些粗话,更看见过从那双眼里流露出来的睥睨苍生的傲气。
她知道,白凰翡该是翱翔于天际的雄鹰。而如今,这只雄鹰收起了矫健的翅膀,歇在梅庵。她既盼着这只雄鹰就此歇了万丈雄心,安心地拣枝长安。又盼着她在振翅长鸣的那一日。
白凰翡说女儿太苦,其实不是女儿太苦,而是她这一生太苦罢了。所幸十年杀场征伐,早已给了她一副铜皮铁骨,经此沉浮仍能现世安稳。
至少,明面上,她现在是安稳的。
短暂的沉默后,沉稳缓慢的脚步声传来,秋拣梅只立在小书房门口,说:“上官伯乐被无罪释放了。”
白凰翡眉头轻微地蹙了一下,旋即舒展开来,冷然道:“左右拿不出他与拓跋勾结的证据,成不了大器,放了也没什么打紧的。”
秋拣梅低眉道:“和硕公主自缢,临终前上表,将一应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小指大小的狼毫轻轻从布满了细碎疤痕的五指间滑落,在空白的宣纸上染出点点墨色。白凰翡低眼看了看写了一半的经文,怔了片刻后,拾起笔搁在装有清水的玉盆中,将那张纸揉了揉,扔进了一旁案台下方的竹篓里。转身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往生经来,重新铺纸研朱砂,换了专写红字的笔。
“公主出殡我就不去了,替她抄一卷往生经,权且一敬往昔情分。”白凰翡淡淡地说。
秋拣梅张了张嘴,后续的话到底没出口。圣上已经下令,废去和硕公主称号,贬为庶民,不准为其办丧,尸骨葬入荒山。上官相爷一力恳求,才获得圣恩,能领其尸骨葬入上官家的墓园。
上官伯乐虽被无罪释放,但旋即便被上官谦逐出家门。
荆和硕的尸骨领回相府时,阖府的人皆去为她送行。和硕公子性子虽然刁蛮了些,自入府来,也不曾与府中下人如何计较,平时犯了小错,能谅的地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马蹄声急,红鬃烈马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相府门口,马上的玄衣男子翻身下马,急奔入府。
荆和硕的灵柩是临时打造的,是和普通百姓一样简陋的样式,用黑漆涂了外面,看不出原木是什么。盖棺后,只在上面牵了一条黑白纱堆的葬花。
眼见玄衣男子闯入,满院的丫头小子都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急奔至灵柩前,身影,陡然地停了下来,僵在原地。
上官相爷还穿着朝服,正细细验看棺盖是否严实。看见来人,上前来弯腰行礼,称了一声:“王爷。”
十八少年风尘仆仆,头顶炎炎烈日驱不散他浑身寒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上官伯乐呢?”
相爷恭敬答道:“此子已被逐出相府,不知所踪。”
荆庭眸中杀机一闪,冷然道:“这么说,他的生死,与相爷无关了吧。”
片刻的沉默后,相爷答:“是。”
荆庭冷哼一声,视线一偏,正瞧见从翠竹小道转上主道的男子,眸中那一点杀机,也敛的干干净净。他别开众人迎了上去,“你说上官伯乐曾勾结拓跋,为何如今变成了皇姐与拓跋勾结?”
秋拣梅弯腰行礼,淡然道:“秋某无能,没能找到证据定他的罪。至于公主通敌一事,秋某并不知情。”
“是你无能,还是你不愿?”他上前一步,拉住秋拣梅的衣襟,“你秋拣梅同上官伯乐斗了这许多年,他的一举一动你都了如指掌,会没有他通敌的证据?”
秋拣梅迎上他怒极的视线,云淡风轻地反问:“王爷与公主姐弟情深,又怎么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五指一僵,旋即松开。荆庭愣愣地退后数步,一抹悔恨爬上脸颊。他往后瞧了一眼,那具棺椁静静地停在烈日下,绿树红花,夏风清凉。他不知道里面的人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赴死,但他见到了她死后的凄凉。
她本是大荆的公主,生来风光,享尽荣华。可却为了一个人,死的如此决绝,如此凄凉。
都说人死如灯灭,她究竟犯了什么样的罪,要叫那人如此狠心。
第一百八十七章:自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