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秋应良出门的时候,秋拣梅便醒过来了,只是因为身体还无力疲软,无法起身。而当两个小厮想要将他扶出马车时,二公子低低喝一声:“出去。”
二人都是相府的老人了,深知二公子的脾气,当下不敢多言,退下马车侯立在一旁。
秋应良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倚门而观。三年时间,足够他了解秋拣梅了。这个人虽然体弱,却极为要强,平素连个贴身的人都不带,一应的事都是自个儿咬牙完成。即便四年前他入了这相府,能做的也不过是替他整理整理屋子的事。
秦家人的药,总归是有几分烈性的,似秋拣梅这种从小在药罐子里养大的人,身体抗药性,是以冬月的药下的有些重。加上他一动不动地瘫坐了几个时辰,脚也有点麻,是以,小厮退出去后,他并未马上起身。
自从得知冬月的身份后,他的心便一直‘突突’地跳着,总觉得有什么阴谋正在逼近,而且是他也无能为解的。夜深了,气温下降,虽然冬月给了他一件黑袍,但凉意还是从四面八方侵扰入体。
马车外,一个讥讽的声音响起,“二公子知不知道,白凰翡行刺君王在逃中,现如今已经开始全城搜捕了。”
秋拣梅没应声,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白凰翡会刺杀荆明正的可能性为零,这一点他从成亲到现在都坚信不疑。说她会将朝中搅弄的天翻地覆他信;说她会逼得一国之君走投无路他也信;唯独不信她会刺君。
父母之仇虽说不共戴天,但还没有到让她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她要的只是为太息殿下讨个说法,手刃仇人是最下等的复仇。
可旋即,他陡然地睁开了眼,马车角上微弱的灯光几投进他的双眸,渐有惊骇扩散开来。
如果,就像是五王叛乱那样,步步为营引她出手呢?如果,她顺水推舟,即便没有执行,也没有阻止他们打着自己的旗号行事呢?
如果……
太多的可能性在秋拣梅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猛烈地晃了晃头,想要将那些东西从自己的脑海中甩掉。但除了发现自己身体知觉已经恢复了外,并无任何效果。四肢的无力感是消失了,可他仍旧靠坐在马车里没动,刚才那些想法就像是一根针将他定在远处。
白凰翡越狱,冬月的拖延,以及秋应良的话迅速地在他脑海中连成一条直线。直线的一端牵着二十六年前死于杀手手下的太息殿下,而另一端则牵着当今天子。
半盏茶的时间在流动的思绪中滑过,秋拣梅双腿麻痹散去,身上恢复了一点力气,方缓缓地起身下车。相府门前只挂了两盏府灯,用硫磺玻璃做的罩子,虽然能让火光向四面八方散去,但也令那微弱的光变得更加晦暗。
因为寒疾缠身,加之性子本就孤寡沉稳,秋拣梅的行动一直很缓。此刻身上的力气还未完全恢复,脚步虚浮,行的也就更慢了。
两名小厮恭敬地退回到门边,将身子站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尽量不去看文弱公子。但倚门而靠的红衫少年视线却一直落在秋拣梅的身上,眼角微微向上吊着,唇畔勾出一个挑衅的笑来。
可秋拣梅的心思却完全不在他的心上,吝啬的连眼尾余光都没落在他的身上,就那么慢条斯理地从他面前行过。正待跨进门槛,文弱公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听说你白日里去过刑部大牢?”
靠在门方上的身体站直了,红衫少年将唇角向上扬的更明显,加深了笑容。语气甚是得意地道:“我可不像你,入狱那么久,一次都没去看过她。”
秋拣梅扬了扬眉,没理会他这个讥讽,再问:“她同你说了什么?”
秋应良抿了抿唇,将笑意漫入双眼,歪了歪头道:“你帮不了她,你从来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文弱公子沉沉地看着面前的红衫少年,眸中有一丝哀痛的神色闪过。自然,他是不会让人捕捉到的,尤其是在秋应良面前。从他的身上,秋拣梅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人,根本不需要旁人推波助澜,便会自主地跳进那潭泥水中,甘愿被黑暗的深渊吞噬。
“我只是想告诉你,上官伯乐能将你从牢里保出来,我自然能再送你进去。一日两日,三年两载,想在里面待多久都行。你若嫌朝廷设置的牢房太寒酸了,江湖上不少私牢,送你进去倒也不是什么难事。”秋拣梅脸上绽出一个清隽的笑容,“我不管你的主子是谁,也不管你究竟在做什么,最好做的干净利落些,别让我抓住了把柄。分明不会演戏,还拿拿捏出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腔调来,真要有能耐灭了荆国我倒是对你另眼相看。”
秋拣梅一张嘴虽然厉害,但一向不怎么爱搭理人,偌大的荆国,也就太子殿下体验过从他嘴里迸出来的针。软绵绵的像是春雨,可每个字都能将人心射穿,轻易地挑开伪装的面貌,令人无所遁形。
而此时此刻,秋应良便真切地体会到了被人透视的感觉。越是拼命想要隐藏的东西,反而暴露的越彻底,越无所适从。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秋拣梅,找不到一个字来反驳,甚至在心底赞同了他的话。
秋应良虽然知道秋拣梅手段非常,但自他入梅庵来,一直太平无事;而五王叛乱时他又随在了白凰翡身边,秋拣梅魔都之行只是道听途说,从未见识过他的手段。此番被他这一袭话震慑住,心里竟隐隐透出一股凉意来,原本环在胸前的手不自觉地垂在了身侧。
秋拣梅留了一个冷笑,转身入门的瞬间,远远的街道传来一声极轻的更鼓。
四更天了。
秋拣梅心中暗暗地念了一声,离天明只剩下了两个时辰。幸好冬月将他治晕后睡了三个时辰,这两个时辰足够他补好精力,迎接明日一早的阳光。
他的脚步刚刚踏上开满了美人红的青石小道,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身形便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向门外忘了过去。
来的是兵马司的人,在相府门前列了长长的两队,手里亮着火把,像一条火龙蜿蜒而去。陈渡瘦小的身体包裹在轻甲里,头上戴着只有操练时才会套上的盔甲,将一张本就不打的脸衬的越发的小了。
整个队伍里只有他是策马来的,高大的枣红马一路奔驰而来,在两个石狮子面前刹住了蹄子。马上的人翻身而下,一手压住腰间佩剑,一手挥了一下。余下的士兵立即分两侧而去,大有包围相府的意思。
秋拣梅愣了一下,那厢陈渡已经瞧见了他,漠然地行上前去,站在门口揖礼。
“陈大人有事?”即便心里惊讶,秋拣梅也将声音压的甚是平稳,就连脸上的笑容都像是雕刻的一般,毫无瑕疵。
“下官接到命令,缉拿逃犯白凰翡。”陈渡直起身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秋拣梅,想要用这个方法来确定他接下来的话是否撒谎。“还请秋公子配合。”
秋拣梅的视线瞥向门口的红衫少年,不动声色地道:“拙荆在刑部大牢走丢,秋某也不知她在何处。”
陈渡道:“不妨,秋公子让本官将梅庵搜一搜,便知道她在哪里了。”
秋拣梅沉默。他刚才想起了秋应良的话,虽然不确定真假,但莫名地令他感到了不安。好一会儿,他才柔声问:“我若不让呢?”
“妨碍公务,即便是贵为相府公子,本官也要请你回去吃一遭牢饭。”在来相府前,陈渡早就想好了一切可能会遇到的事,所以此刻同秋拣梅对峙起来,倒也不显慌乱。
“这么说,陈大人要用强闯相府?”
秋拣梅收回了迈向小道的脚步,身体转了个面向,端端正正地迎上陈渡的视线:“大人只是小小兵马司总兵,还没这个权力吧?”
陈渡道:“本官接到密报,白凰翡就藏身梅庵。”
“这就更奇怪了,即便白凰翡身在梅庵,该来拿她的人是丢了犯人的刑部,亦或者是负责枫城治安的知府衙门,何时劳动兵马司的大驾?”
陈渡不愿与他口舌,一挥手,就有士兵上前来候听。总兵大人视线牢牢地锁住了秋拣梅的眼,提防着他的一举一动,冷声说道:“兵马司的人负责枫城的防卫,如今白凰翡威胁到了整个枫城的安危,本官岂能坐视不管?二公子可想清楚了,抓捕命令是老将军亲自下的,如今圣上还在昏迷中,是要眼下伏法还是等君王雷霆之怒,聪明人都知道该选哪个。”
聪明人都懂得趋利避害,陈渡给出的两个选择,自然是前者更好些。可偏生秋拣梅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旁人都会选择的选项,在他眼里就是一个笑话。两片薄唇微微一张,不等话音出口,马蹄声急从长街传来,转眼一人一马已到了相府门前。
一人一马黄甲在身,威风凛凛。马上的荆自影视线扫过相府门前的兵马司众人,看到秋拣梅时,一个翻身下马,箭步至他面前,“白凰翡在哪里?”
第二百七十二章:拿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