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的大牢只作暂押犯人所用,有牢刑基本都是提到知府衙门的大牢关押,身份特别的会提往大理寺。眼下刑部手上的案子就白凰翡这一宗,偌大的牢房里,也就她这么一个嫌犯。
牢中一年四季都是昏暗的,因常年不见日光,显得潮湿而阴冷。长长的过道只有两头插了两支昏暗不明的火把,冰冷的铁栅栏围了个四方天地,将人圈在阴暗中。
白凰翡被拿进狱中时,身上的东西被搜了个干净,连给她打发时间的玩意儿都没留下。百无聊奈下,她将身下的凉席一根根地抽了出来,以栏杆为靶子,有一下没一下射着。
过道尽头传来了脚步声,她知道是有人来送饭了,并未放在心上。
幽暗的火光慢悠悠地从过道的尽头移了过来,一双乌青的布鞋踩在泥石混合打压而成的地面,声音格外敞亮。来人一只手里高高举着火把,一只手里拎着一个褐红的三层食盒。乌衣布衫上沾染了些不知名的污渍,在心口堆积成一块一块的狼藉。
“大人。”
白凰翡闻声,将眼皮懒懒地向上一抬,入眼的是一张平静而稚嫩的面庞。她眉头轻微地挑了一下,尔后一丝明了的笑盛开在眼中,“是你呀。”
“大人赐了小的名字,王承。”乌衣少年将火把插在牢门上,跪下身子,将食盒里的小菜一个个侧着从栅栏的空隙中递了进去。“王大人说男儿志在四方,肩上担着家国天下,也承着荆国的将来。”
四个小菜,都是很普通的青菜,里面零星撒着肉沫。一壶好酒,盖子一揭,白凰翡便知道那是停云酒坊的梅雕酒。她心头一喜,身子本能地向前一倾,尔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鼻头,又靠着墙壁坐了回去。
王承没理会她,取出杯子斟酒放在地上,又从食盒中拿了一副碗筷出来摆好。
“白大人曾经说过,这世上并无绝对公平公正的事。念姑姑死的时候是如此,大人入狱亦是如此,这世上果真没什么公平的事。”王承规矩地跪在牢房外,目光平和地直视靠墙而坐的女子,“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人知道杀人是什么罪名吗?”
白凰翡挑眉看着他,一会儿,方慢条斯理地将身子挪了过去,靠着牢门坐下,
“我戒酒了。”在王承的注视下,止戈郡主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挑拣着吃菜,并不碰酒。“王清晨让你来套我话了?”她用眼角斜着牢门外的人,嗤笑一声,“小崽子,我五岁开始就耍心机玩手段了。你去让他另外派个人来。”
王承垂下头去,“大人有什么话能让小的套?”
白凰翡双目含笑,长长地‘咦’了一声。“竟是小瞧了你。”
乌衣少年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她一眼,“这世上的许多公平,是要自己去争取的。于死者而言,令真凶伏法是公平。于律法而言,还人清白是公平。而对于死者和律法而言,它们的公平都需要旁人争取,而大人的真话,对他们来说就是求取公平的第一步。”
“真话?”止戈郡主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手里的木筷子,眸中渐渐露出凉意,十分清凉地反问一句:“你又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王承并未给她问住,仍是神色平静地道:“无论真假,只要大人肯开口便是好的。真话能拿到真凶,假话自然也有参考性,会有人来辨别的。”
白凰翡再次转头看了乌衣少年一眼。淮阳一别,竟不知这孩子变化如此之大。亦或者说,是她从未看透过这个年纪尚小的小娃娃。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秋应良那满脸的乖戾来,蹙了蹙眉。沉声道:“让王清晨来,我同他谈。”
王承没压抑住脸上的喜色,动作轻快地将碗筷收了,离去的脚步也显得欢快而明朗。
王清晨并未对小小书童抱多大的希望,但还是忍不住在监狱外候着。听闻白凰翡要见他时,诧异了好一会儿,方整了整衣襟迈了进去。
白凰翡仍靠着牢门盘腿而坐,偏着头看向门外的火把。等着脚步声渐进,她望着火把下方的阴影,清凉地道:“你看看这扑火的飞蛾,是不是很可笑?”
刑部尚书一身绯色官服已经起了褶子,眉目尽是疲惫之色,蹙了几分凉意。他垂眉扫过地上的虫骸,眸中露出些担忧来。“郡主的一言一行,焉知不是自取灭亡?”
不等白凰翡回话,他便正色问道:“郡主想同下官说什么?”
白凰翡也不再与他闲聊,正色道:“小偷小摸者,一向怕事怕官,发现尸体的人不仅没想着避难,反倒等着官府的人来拿,随着官差回衙门做笔录;小牙子死在宫里,那刘吴氏却脱口说是我害死的;那日我从金水村出来,天色已晚,虽同几个孩子照过面,但距离还没近到他们能看清我脸上的血痕;至于那柄短剑上的暗樔,稍有些江湖常识的人都会如此,目的是为了杀人时能一击毙命,不留活口,不是什么值得追查的事。大人若有空闲,倒不妨去查查我说的几个疑点,看看与此案有关的人,近来都与什么人接触过。”
王清晨满面寒霜,语气冰凉,“不必郡主言,下官已经派人去查了。现如今就差那柄短剑,郡主要维护的人是谁?什么人值得郡主如此维护?”
“是啊,什么人值得我拿自个儿的命去维护的?”白凰翡顺着他的话反问一句,含笑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刑部尚书,“大人如此执着于真相,二十六年前那桩真相,你怎么不去查个明白呢?”
她终于提到了这个问题!
王清晨心中五味杂陈。或许从一开始,他便不该将那封手书交给这人。可几十年的刑侦生涯,他又不甘心那样一桩大案不明不白地泯灭于尘土。他将最终的抉择交给了受害者,既盼着她能息事宁人,又盼着她能将真相挖出来。
止戈郡主慢条斯理地收回了视线,并不长的睫毛覆上眼睑,神在在地道:“死者身上的伤口虽与我佩剑吻合,但死者死时我人已经在枫城,赤兔马跑的再快,也没有瞬移的功能。这也就是说,除非我有分身之术,断不可能杀人。又或者说,是我用了什么方法,能够让仵作查验到的死亡时间推迟,否则,大人便无法定我的罪。”
女子清脆的声音透过寂静冷清的声音飘入王清晨耳中,这位刑部尚书生平头一遭,想把手头的案子给移交出去。但他如今身在刑部,再往上移,便只能是三司会审。届时,此事闹得愈发不可收拾。
“郡主既然不肯实言相告,下官只能竭尽所能查出真相。届时,难免会叨扰到郡主身边的人。”王清晨一边说着,一边细细打量着白凰翡的反应。后者仍合着双眼,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他拱了拱手,不客气道:“明日一早,下官便先请秋公子过堂问话。”
白凰翡眼皮晃动了一下,却并未睁开眼,也不置下一词。
王清晨气的腮帮子鼓了鼓,说不出话来,拂袖而去。他这一生审的案子不计其数,不是没遇到过硬骨头,往常他都可以板直了腰板将大义凛然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可偏生他遇上的是止戈郡主,此人不仅是个硬骨头,还是个十分聪明的硬骨头。
审案常用的威逼、利诱、恐吓在她身上不起任何作用,反倒是他这个审案子的人,被她笑吟吟地问得无言可答。而她身边的人,又有哪一个是好应付的?
王尚书带着满心欢喜而来,却装了一肚子的怒火而去。出了牢房,当即吩咐候在外头的陈由俭,“立即将与止戈郡主关系密切的人列出个名单来,一一传来衙门问话,看看那柄短剑究竟是何人所赠。再排查一下他们的作案时间与动机,本官就不信,查不出来!”
陈由俭对他的话一向没有疑虑,这一遭却是一头雾水。暂且不说与止戈郡主相熟的都是些什么人,那柄短剑伴在郡主身旁已经数十个年头,要查也得从十几年前的事查起。
十几年前止戈郡主和什么人接触过?这个范围实在太大了。
他抬眼看了看盛怒中的尚书大人,好一会儿,才推开一步,拱手问道:“包括白老将军吗?”
“便是天王……”王清晨到底还存了一丝理智,‘老子’两个字没出口,话头生生地掐断了。好半晌,他才勉强压制住怒火,沉声道:“老将军官拜一品军候,无圣上御旨,便是太子殿下也没有传讯的权力。”
陈由俭明了,“既如此,便从白将军开始。”顿了一下,他又问:“白府上下的人,也要一一拉来讯问吗?”
王清晨白了他一眼,陈侍郎今夜是专程来给添堵的吧!
也幸而他添的这几句堵,才令刑部尚书意识到这件事究竟有多难办!大张旗鼓传讯白凰翡身边的人,势必又会在枫城引起舆论。此刻的刑部捧着这桩案子,就像捧了个烫手山芋,偏生这块山芋还没处转移。哪怕是将刑部尚书的手掌烫穿了,下头的人也得硬着头皮接住。
第一百五十八章:烫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