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庵的翠竹已经拔的很高了,将绿轩红栏一并从尘世的喧嚣中掩了出去,任凭晚风低吟怒吼,只不过在周遭掀起一阵翠绿的海浪。
仿佛,一丝风也漏不进去。
文弱公子素衣白衫,倚着青竹桌面而坐,苍白面容被昏黄的灯火映照出几分暖意。一只手搭在桌上,食指有一下无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另一只手仔细地掩在袖中,摩挲着袖口那一瓣墨色竹叶。
随着步入院子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连带着被规避在外的风也漫过了高墙,
细细密密的寒意从敞开的衣领子里渗透进去,在温和的眼眸深处晕开一片冰凉。文弱公子抬手拢了拢衣袖,轻轻地问:“查得如何了?”
来人将身影隐在黑暗中,瘦小的手递上一张空白的纸,无话。
秋拣梅视线一偏,只瞧了一眼,原本蹙成一团的眉头更加舒展不开来,略带惊讶道:“连你们都查不出来?”
那人将空白的纸收了回去,身形晃动了一下,却再无别的动静。
秋拣梅轻微地喟叹一声,摇了摇手,示意来人退下。待那轻巧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彻底消失后,他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十指重新露了出来,却是将外衫裹的更加严实,起身入屋去了。
翌日一早,刑部的人到相府传人问话,被告知秋公子一早便离府了,至于去了何处?
答下人不敢过问。
白凰翡出事后,白府本就严肃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然而,随着日头渐渐爬上东坡山顶,白府门前的车马却越来越多,往来的喧嚣愣是打破了原有的凝重,令白府上下不得不忙碌起来。
蓝顶小轿很有先见之名地隔了一条街停下,白衣轻裘的文弱公子慢吞吞地从轿中滑落,慢吞吞地绕过了前门的喧嚣,被人从后门请入府上,带入了女将军昔日独居的西厢小院后院。
留心亭内,老将军满头白发不曾束,在晨风中招摇地彰显年纪。一身紫金银豹的衣衫却衬着整个人老态龙钟,精神抖擞。他手里托着一本折子,正看得认真,却在文弱公子踏入院子里那一刻,开口道:“你们下去。”
留心亭内伺候的小丫头、及带着秋拣梅入院的白管家依言退下。秋拣梅立在亭外,见了礼。老将军不开口,他也不说话,只是将身体站的笔直。
老将军逐字逐句地将折子看完了,才掀起一个眼角扫了扫亭子外头的人一眼,似才发现他一般,微微颔首后,招呼他入凉亭就坐。
秋拣梅不动声色地江步入凉亭,敛襟而坐。视线落在老将军手中的折子上,开头几个朱笔御批的大字令他浑身一震。
老将军瞧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折子合好,搁在桌上。方问:“止戈郡主的事老夫无能为力。”
秋拣梅略微整了整心神,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洁白的宣纸上,用细细的墨线勾勒出的短剑。白凰翡的佩剑被刑部收作了证物,那柄短剑是他依照记忆画的,细节上虽有出入,但足以让白奕瞧出出自何处。
虚白的长眉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不等文弱公子开口,老将军已经再次开口说道:“郡主天性太过倔强,受此牢狱之灾也算是个教训。”
秋拣梅眸中讶色一闪而过,到底没变神色,只问:“爷爷知道这柄短剑是何人赠她的吗?”
白奕道:“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敢说?”声音虽然平和,但文弱公子的语气里已经添了一丝坚决,“抚慰金和水里银子的案子,很有可能是此人在背后推动的。”
自老将军勒马封侯以来,当今圣上提到他时也是毕恭毕敬的态度,用这样质问的口吻与他说话的,秋拣梅是荆国第一人。是以,当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时,便有两道锐利视线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
白奕神色冰凉地看着眼前的后生晚辈。秋拣梅狭长的双眼盛着无法掩去的痛楚,隐忍而坚韧;这个病容苍白的男人,手无缚鸡之力,却妄图要为白凰翡撑起一片天地?
他眸中那片寒冰渐渐散去,低了低眉,竟是一声喟叹出口。“为着抚慰金与水利银子的事,她将朝中搅弄了个天翻地覆,不得安宁。如今得到她想要的,这恶果,自然也该她自尝。”
白奕从军数十载,养成严以律己的习惯,便是平常言语也作不出个闻言细语的态度来。可这番温和的话语从他嘴里吐露出来,竟然秋拣梅浑身凉透,十个指头轻微地颤动起来。
自白凰翡身世揭晓以来,这位老将军种种言行都意在与她划清界限,莫说替她说句话,便是一个好脸色也不曾给过。或许这是他待人的一贯态度,可那个人唤了他整整二十五年的爷爷,即便不是白家的血脉,即便白家长子因她而死。难道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情谊,还不值得他将往事放下吗?
只因白凰翡一向都将情绪收敛的很好,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即便是在他面前,也不过是情绪到了制高点无法控制需要个释放口时,才会将那笑吟吟面容下的真实面孔露出冰山一角给他窥见。而她一向张扬明媚的笑容下面,究竟藏着怎样的痛楚?
“阿翡这些年把自己活成个男儿,你们便但真以为她是铜墙铁壁,如何敲打也不会坏吗?再怎么坚强,偶尔也需要一个地方歇歇脚。她嫁我为妻,可梅庵太小,拣梅无能,无法为她拂开风雨。她是老将军一手带大的,这白府对她而言便是家,无论是姓荆还是姓白,爷爷始终是爷爷。”
平缓的语音在晨风中低吟,秋拣梅捻着袖口的那瓣紫金竹叶,一身白衣才风中窸窣作响,应和着他冷清的话。“老将军一身忠肝义胆,她自然也得学着精忠报国。可她用性命捍卫荆国疆土换来的是什么?上位者的猜忌,爷爷的冷漠,甚至是成为一颗弃子。你们说嫁人是为她好,将她推入水深火热中是为大义,可谁又真切地听过她的想法?”
“夫婿是你们为她择的,婚姻是你们一手包办的,新婚之夜她同我说,这亲是成给天下人看的,没必要装的那般稳妥。荆太息之女也好,白柠枫之女也好,都不是她选择的。她这一生,唯一为自己选择的是十五岁从军上战场。从步卒到凰翡将军,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所以哪怕是粉身碎骨,她也在那条道上坚定地走着。为了荆国的安稳平静,前辈们牺牲许多,甚至连性命都赔了进来。阿翡她也是准备好死的,她说,哪怕有一天荆国需要她去往拓跋和亲,她也是要去的。”
秋拣梅眼皮一抬,定定地看着老将军微红的眼圈,问道:“爷爷就但真觉着,阿翡的今日,是她咎由自取吗?”
老将军无言应答。
秋拣梅起身恭敬地揖了一礼,撇了一眼桌上的画纸,不动声色道:“拣梅告辞,爷爷珍重。”一句话说完,文弱公子迈开沉稳缓慢的步子,一点点地往院子门口移动。漫天阳光洒了下来,一身白衣泛着清冷的白光。
“赠剑的人已经故去,你不必再循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了。”老将军抬手将桌上的画纸拿起,对折几下后捏在手中。
秋拣梅脚步稍顿。
虽然没有得到直接答案,但范围却缩小了许多。这二十五年来与白凰翡关系亲近已经故去的,并不难查。
他在门边回身,揖了一礼,方慢吞吞地去了。人将出白府的人,随后一绿袍小将唤住他,递上一个密蜡封好的信封,低声道:“这是郡主令白将军调查的,如今他被勒令禁足,想着这东西或许对郡主有所助益。”
秋拣梅接了信,沉甸甸的,有些重量。他道了声谢,便揣入怀中,入轿而去。人刚回到相府,便被在相府门外蹲守的刑部差役守了个正着,传他去刑部走一趟。
文弱公子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看来,王清晨哪里也没讨到什么好,不然也不会如此煞费苦心地来找自己了。他将露在外面的手指缩回了袖中,面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转告王大人,我这里没有他想知道的东西。要查,还得从死者查起。”
那两名小吏面露为难。新上任的尚书大人什么脾气,他们多少已经有些了解。比起老尚书力不从心的宽容大度,这位年轻尚书可是干劲十足,志在治出一个清平盛世出来。更何况还是新官上任,如今一把火还没烧出来,指不定在哪里憋着劲呢。
如今大人吩咐下来的事办不好,指不定回去就撞在那把火上。
瞧出两人的担忧,秋拣梅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一块血色的麒麟形状的腰珮交给二人,“将这个带回去,也算是交代。”
托着腰珮的那人只觉入手的东西温润暖和,似捧了捧火在手心中。他低头将手里的东西上下扫了一遍,尔后垂首去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