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日晨。
薄雾还低低地压在枫城上空,将大片的青枫笼在白色中。蓝顶小轿自相府出发,一路穿街过巷,于落马桥头落轿。
玄色衣袍的文弱公子从轿中滑出,略整了整衣襟,缓步踏上落马桥,穿过午门,从登云道过金銮殿,经由金銮殿转至青云宫。
安静的几日的青云宫,因文弱公子的到来,有了一丝儿生气。太子妃亲自迎了说来,将神色哀婉地看了秋公子一眼,让太子近侍宦官牵福领他去青云殿。
自停云酒肆的事情闹出来,太子被勒令禁足,仿佛一下子便沉沦了,终日待在青云殿中,谁也不见。
牵福上前去敲了敲殿门,细声禀道:“殿下,秋公子求见。”
过了许久,里头仍是沉静如水,无半点声响。
牵福又要敲门,秋拣梅拦下他,瞧了瞧紧闭着的朱漆铜环铁门,冷然道:“撞门吧。”
小太监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双腿一抖,很是骇怕地跪在地上,叩头请道:“殿下定会拔了奴才的皮的。”
文弱公子低眉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嗤笑道:“殿下若有闪失,就不止是扒皮那么简单了。”
被他这么一提醒,牵福整个人又是一震,忙不迭起身找人去。
当那扇朱漆大门被蛮力从外面撞开时,太子殿下才懒懒地从一沓古籍中抬起头来,不顾形象地打了个哈欠。将一双桃花眼揉出水来,才虚眯着问了一句:“什么事?”
秋拣梅打发了牵福下去,在满殿杂乱的古籍中,寻了处勉强能落脚的干净地儿,敛襟坐下。视线再次在殿内扫了一圈,微微一笑,“看来,秋某要另择主子了。”
这三分笑七分讽的语气,令太子殿下浑身一个激灵,瞌睡顿散,定眼瞧了瞧坐在不远处玉阶上的人。信不真地擦了擦眼,瞧的仔细了,方一个箭步冲过去,拍了拍好友的肩头,咧着牙笑道:“你可算是回来了。”
秋拣梅的身子往前倾斜半寸,尔后蹙着眉头,一掌将眼前的人推开,骂道:“殿下这幅尊容实在不敢恭维。”
荆自影却还不在意地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坐下,迫不及待地问:“我给你的密函可看了?”
提及正事,秋拣梅少不得将好友那副邋遢模样给无视了,“殿下打算怎么做?”
“本宫可是等着你回来拿主意的。”荆自影身子往前探,额上便有两缕碎发伏下,挡住了视线。他不耐烦地伸手撩开,瞪大了眼道:“秋拣梅,可是你说会助本宫,本宫才会兵行险着入此绝境的。”
秋拣梅的嘴角轻微地抽动了几下,将那个探到自己身边的脑袋推远些,“秋某也曾说过,若殿下无才,便会择主而侍。”
荆太子却懒怠与他闲话,道:“本宫已经令人查过当日出入云宫的所有人,唯有随着和硕入宫的侍女官官不见了人,她现在是唯一的突破口。”他又起身在那堆杂乱的古典中翻了翻,将一本巴掌厚的红皮子书摊在秋拣梅面前,“古人曾将衣服泡在毒液中,穿在身上,为人斟茶时只需要让袖口在茶水中扫一下,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毒死。”
秋拣梅瞧了瞧书上记载的内容,再瞧瞧太子,目光中露出些惊讶的神情来。
荆自影扬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不等他的笑容扩散开去,秋拣梅满面淡然道:“圣上将此事交给了柳尚书,秋某无从插手。”
他这句话,就像是一盆冷水泼在兴致盎然的太子殿下头上,将他浇了个透心凉。私炮那桩案子,老尚书雷霆手段,将牵涉的一干人等一网打尽,半点情面未留。这桩事若落在他的手上,岂非……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略带期许地问:“若果真是那侍女做的,能将和硕摘出来吗?”
秋拣梅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殿下以为,谁能使唤得动公主的贴身侍女?”
荆自影凉凉发笑:“除了上官伯乐,再寻不出第二个人来。”
“既然是他,定会做的滴水不漏,此事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他的头上。闹得这么大,终须一人出来伏法。”秋拣梅一句话未明说,可话中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一丝暖黄的光从敞开的殿门铺了进来,照见满殿狼藉,缓缓地爬上了荆国太子的脸。此刻,那张脸上没了指点江山时的意气风发,更无久居高位的那份睥睨苍生的气息。那挺阔的眉宇间只剩下一片哀凉,以及酝在眸子深处经久不散的怒火。
他将凌乱的发理了理,又整了整橘红的衣襟,想要将身上的邋遢收拾收拾。可无论他怎么整理,鬓发依然蓬乱,衣服仍是皱巴巴的。一如此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折中的法子来。
“没别的办法了吗?”折腾了好一会儿,荆自影泄气般地问道。
“有。”文弱公子不动声色,“只要圣上开口。”
“呵……”荆自影冷笑一声,宫中的事将将传到小台池,父皇不问因由便将谋害龙嗣的罪名扣在了云宫的头上,若有实据证明公主府的人所为,他岂会饶了和硕?
他悠悠然地将身子摊在一堆古籍上,眼珠子转动了几下,好一会儿,忽然道:“杀了上官伯乐。”
“他一人死不足惜,若没个好名目,自来馆的学子们闹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秋公子仍是满面淡然,“殿下想好了计策?”
荆自影摇了摇头。从前上官伯乐只是争对秋拣梅,后者小心谨慎,并未给他可乘之机,也就没闹出什么大事来。堂堂太子又怎么会将他放在心上?
可如今不同,他利用和硕插足朝堂后宫,谋害人命,若不能将他除去,将来只会酿出更大的祸端。
片刻的沉寂后,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牵福在门口禀道:“太子妃求见。”
荆自影脸上的神色顿时一暗,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开口道:“不见。”
牵福跪伏在门口,颤着声继续禀道:“太子妃跪在青云殿的广场上,说太子一日不见她,她便一日不起来。”
“那便让她跪着罢。”荆自影语气中透出些不耐烦,一转头瞧见好友冰凉的目光,他讪讪地说道:“我同她本没甚感情,从前不与她计较,不过是看在自小相识的情分上罢了。”
秋拣梅一向懒怠管旁人闲事,尤其是感情,他自己都还是一团糟,更说不上话。只静静地听完,尔后起身拱了拱手,“上官伯乐的事,殿下不可操之过急,当务之急是要查出毒害二妃的凶手,解云宫之困。秋某会同老尚书细讲,至于公主……”
他顿了一下,抬眼看着仍旧瘫在凌乱古籍中的太子殿下,眸中一派温和,“她也并不无辜,究竟结果如何,看她造化罢了。”
荆自影心痛地合了一下眼,母后受尽非议,皆因二妃小产。而这一切的罪魁却是她最疼爱的小女儿!
“能瞒,便瞒了吧。”
颤悠悠的几个字,是中宫太子,唯一能替同胞求的情。
秋拣梅不置可否,辞了出去。
青云殿外头的沥青石大道上,凤冠吉服的太子妃领着一众的丫头跪的笔直。阳光洒在那张俊俏脸蛋上,照见远山眉下那双闪烁着坚决的漆黑瞳孔。拉长的消瘦影子在身后铺了很远。
秋拣梅立在殿门前,转头看了一眼殿中的人,再看跪着的太子妃时,脑海中不自觉地闪现过白凰翡的眉眼来。
这两个人的身上,同有公孙女子那份坦然担当和倔强。
文弱公子缓缓拾阶而下,择一旁而去,行到太子妃身前时,弯腰揖礼,细声道:“太子此番恐是下了决心,太子妃又何苦作这无用功呢?”
公孙无虞的脸上露出一个柔柔的笑容来,不容置喙道:“不能阻止太子犯错,本宫已经是个罪人,若由着太子胡作非为,那本宫更是错上加错。”
秋拣梅低了低眉眼,不置一词,缓步去了。
夏初的枫城尚不算热,但对于身宽体胖的知府大人而言,每一日都仿佛被人架在火上烤。手里那把蒲扇已经摇出了缝,但薄薄衣衫上的汗水却一点也没有褪去的痕迹。
红儿是个十分伶俐的丫头,只见过这位知府大人一次,便机灵地将热茶换成了清凉解暑的薄荷汤。知府大人足足喝了三盅,直到肚子发涨再也灌不下去,梅庵女主人这才姗姗出来迎客。
因白凰翡素来不安分,秋拣梅特意嘱咐秦文在汤药中加了助眠的药,每次非要盯着她喝下去,睡上两个时辰方罢休。
她这一觉醒来,还觉朦胧,便被红儿领着去厅上见客。见了林滨,女将军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随口问道:“林大人有事?”
林滨起身还礼,视线扫了扫,只她一人。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说。
白凰翡闲闲地落座,红儿俸了茶给她,灌了几口,整个人方才清醒过来。见知府大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笑道:“没关系,大人慢慢考虑。”
第一百二十一章:安得两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