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秦文第一次见秋拣梅。年仅十岁的少年静静地卧在刚刚修葺好的院子里,恬静面容在细碎的阳光下泛着清冷惨白的光。这么多年来,即便在生死边缘挣扎徘徊,这个人也是扣紧了牙关,不曾动容半分。
打破那张脸上的沉静的,是一个叫白凰翡的女人。
初初听闻秋拣梅离开枫城,秦大小姐甚是诧异。这个男人窝在梅庵整整十年,一副超然出世的态度,静静等着死亡的到来。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一向沉稳冷静的男人,竟然会为了一个女子,冒着生命危险千里奔波。
黄山渡口她第一次见白凰翡,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将军,或者,她的行径更像是个土匪,无半点女儿家之态。头一遭,她觉着有些愤怒。
为什么会是白凰翡?
淮阳城,秋拣梅伤重,那个女人却似个没事人一般,还同她开着玩笑。那一刻,她是真的动了杀机。可她也明白,白凰翡出事,秋拣梅定会生不如死。
此时此刻,白凰翡真的死了。她特意跑这一趟,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想看看那张脸上,究竟还会流露出些什么神情。看看这个视死如归的文弱公子,究竟在牵挂着什么?
可她的话刚刚落下,她便发现自己错了。错在不该提起沈青,不该提起那桩陈年旧事。看到文弱公子因为震怒而变得更加惨白的脸,秦大小姐张了张嘴,话还未出口,对面的人却低低地笑出声来。
几声冷笑后,便被一连串的咳嗽声取代了。
石敬夫早已挂出打烊的牌子,此刻的酒肆内只有他二人,这咳嗽声在堂上一圈一圈地荡着,经久不息。文弱公子咳得浑身乱颤,双手撑在矮几上,连带着矮几上的杯碗也颤动起来,发出‘嘭嘭嘭’的声音。
秦文眸中杀意锐减,一抹担忧爬上脸颊,几乎本能地伸手替他拍背。可手刚伸了一半,陡然反应过来,在半空中僵了一僵,犹如火烧一般收了回去。慌乱之际,拾起桌上的瓷盅握在手中,纤细的五指隐隐微微泛白。
好一会儿,咳嗽声停。文弱公子缓缓地抬起头来,嘴角噙着一个冷笑,双眸仿佛盛了春花,光辉璀璨。
“夫人若但真也中了此毒,我与她便是正经的患难夫妻,碧落黄泉做个伴,倒也不会孤单。”
他的声音透着柔柔的暖意,可落在秦文的耳中,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便浇下。她惊讶地看着对面的人,蹙眉问道:“你不恨我?你不想杀了我为她报仇?”
“你若真害死了她,即便我死了,也会有人找你报仇的。”
秋拣梅淡淡地说着,话音一顿,只觉喉咙一阵腥甜涌了上来。他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方素色的帕子来,将一口血水包住。垂眉看了一眼,随意地拢了拢,扔到一旁的角落中去,与一团黢黑的烂布混为一堆,十分突兀。
秦文的视线掠过素帕上方的血迹,双眸陡然一睁,惊问脱口而出:“我给你的药没按时吃吗?”
“自然是吃了的。”秋拣梅的视线再次慢慢地往上抬,平和地落在少女焦急的面容上,笑道:“夫人灭你秦家,我若就此死了,也算能替她偿还一点罪孽,秦小姐该高兴才是。”
面对这个十岁便能设计为母报仇的人,一向刁钻任性的秦家大小姐,显然不是他的对手。双眼微微一润,咬牙道:“她是她你是你,秋拣梅,你若立下休书将她休了,我一定会治好你的寒疾,让你恢复如常。”
秦家大小姐这个条件,对于一个自小在药罐子里泡大的人来说,可谓是优渥的。可落在秋公子的耳中,却似一个笑话一般,淡淡一笑而过,摇了摇头,连句话都不想说。
秦文心中一痛。即便她早知答案是如此,却仍是不甘心。她眼带痛苦地看着对面的人,那张脸苍白如雪,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腥。
“秋拣梅,她究竟有什么好的?”
不少人都问过秋公子这个问题:白凰翡究竟有什么好?
秋拣梅一开始会去细细地想,想那位女将军清冷音容,想她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想着想着,便觉着她哪里都好。就连那偶尔的促狭都觉得十分可爱。
他没立时应这句话,平稳的目光在邻近的矮几上扫了几遍。
一直立身在门口的钟梵见此,忙去后堂拎了一壶新沏的茶来,用瓷盅给主子倒上一杯。
秋公子端起瓷盅,啜了几口茶。淡淡的苦香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将嘴角那丝血色也掩了去。
茶并非上乘,漱了口后,便将瓷盅搁回矮几上。擦了擦嘴角的水渍,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虽然不涉江湖事,却也知道些江湖上的规矩。似婆罗门这般庞大的杀手组织,怎么敢轻易泄露买凶人的信息,让这封信轻易就大白天下?”
他慢慢从怀中将那封信拿了出来,展开放在秦文面前的矮几上,点了点上头的几个字,好笑道:“万两黄金一个人头?秦家上下三百余口,便是三百万两黄金。整个荆国的黄金贮备不过十万两。秦小姐以为,凭我夫人十年沙场征伐,能拿得出三百万两黄金来?”
他第一个疑问出口,秦文心中已是一震。再听到这第二个疑问时,浑身一颤,视线定定地落在那封信上。
三百万两黄金,别说是白凰翡,纵观江湖朝堂,即便是盛极一时的武林大家,也是拿不出来的。而婆罗门开山近百年,所仪仗的除了从不失手的名声外,还有那从不泄露买主信息的信誉。
秋拣梅话毕,眉眼温柔地默默看着对面的人,好一会儿,他才柔声道:“她曾将埋骨黄河道的三万条冤魂担在肩上,再多这三百余口,她太辛苦了。”
秦文将牙关紧紧一扣,眼圈一红,无言可答。
秋拣梅面色深沉地看了少女一眼,不再多言,起身离去。他身子将将转过,酒肆的木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因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直接倒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在那片飞扬的尘土中,几名官差鱼贯入内,迅速将前后几个小门守住,大有瓮中捉鳖之势。
随后,一身着月白对襟长袍的男子提剑入内,高声喝道:“朝廷办差,反抗者格杀勿论。”
早在木门倒塌的一瞬间,钟梵便默不作声地移到了秋拣梅的身后,以备不测。待看清随后进来的男子时,他眼中那潭死水竟有波澜兴起。因为难以置信,瞳孔陡然扩张到了极致,摸着腰间软剑的五指,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来人的目光在大堂内扫视一圈,不过在那张布满了坑洼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便偏向一旁的文弱公子。拱手揖礼,神色平淡地道:“奉太子之名缉拿在逃嫌犯白凰翡,望秋公子予以配合。”
秋拣梅先是一惊,愣了片刻,笑着柔声问道:“不知拙荆所犯何事?”
楼云飞道:“疑其毒害龙嗣。”
文弱公子将眉挑了挑,敛了敛衣袖,又坐了回去。矮几上茶已凉,他捧在手中,并不就喝,只漫声儿道:“谋害龙嗣为灭族之罪,这么说秋某也要受到诛连了?”
楼云飞垂下眼眸,又拱了拱手道:“太子只吩咐拿白凰翡,并未言及二公子。”
秋拣梅神思快转,本能地将手中的瓷盅往嘴边递,被秦文眼疾手快地夺了过去。他抬眉看了少女一眼,忽然笑开,道:“秦小姐曾遇拙荆,楼队长要拿人,问她便是。”
秦文惊诧地看了他一眼。
楼云飞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道:“秦小姐要问,秋公子也要随卑职走一趟。”
“我若不去呢?”文弱公子的眸中倒映着少女满脸惊讶,慢慢露出些戏虐的神情来,重复着问了一句:“我若不去,楼队长待要如何?”
楼云飞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剑,目光如炬,落在褐衣竹帽的钟梵身上。帽檐下露出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可他却很肯定:这个人,就是自己苦苦寻了多年的好友。
可就因为这份肯定,他才不敢上前一步。那把火灭了钟家,也在翩翩少年郎的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时隔十年,他不知道这颗种子已经在他心底扎根枝繁叶茂,还是已随往事随风散去。
他更无法确定,这个十年前的武状元,身手是否如初?
秋公子的耐心一向极好,可事关白凰翡,他再好的耐心也不愿消耗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他转头扫了一眼背光而立的小队长,催问一句:“楼队长想好了吗?”
经他这一提醒,楼云飞的精力才从钟梵身上移开,神色复杂地看着文弱公子。用秋拣梅引出白凰翡本是太子示下,看太子爷明确表明不可伤他,以他那羸弱的身子,一旦用强,势必有损。届时出了差错,他也不好交差。
约莫半刻钟过去后,楼云飞才开口,“既然秋公子也在寻尊夫人,为何不与卑职合作,待她出现后,再论去留也可。”
秋拣梅却是苍凉一笑,“你以为,以秋某为要挟,她便会出现?”
楼云飞愣了愣。
文弱公子笑声略略提高,言语中满是讥讽:“楼队长,你把她当成什么了?”
第一百零八章: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