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国立朝数百年,武门出过将帅之才无数,可自元丰年来,唯有白家独大。
自庆德元年起,有米卒楼家与枫城钟家后起之秀,也曾立下赫赫战功。楼家家主楼启与钟家家主钟硕都曾官至明堂,只可惜好景不长。楼启正值风华,患上痨疾而去。而钟家更在十年前,被一把大火焚毁,只余下幼子钟梵独存于世,却也是不知所踪。
楼启虽去,可楼家并未因此垮掉,只因其女楼青凤为四皇子侧妃。四皇子登基后,她也顺理成章成了妃子,其叔叔楼崖更是步步升迁,成为禁军大统领。而其弟楼云飞,为二十年武科殿试探花。
以他的出身与能耐,五年的时间,足够他磨练成为一方统领。可这五年来,这位年将近而立的国舅爷,却仍旧是个不温不火的小队长。
用陈渡的话说是他胸无大志。
可朝堂上稍有些资历的人,都应该还记得,五年前,有个新晋武科状元满门毁于一焗。而屈居其下的探花郎直面圣上,开口为钟家喊冤,被拖出午门重打了三十大板。
也就是那三十大板,让楼云飞从一个武科探花郎,变成了枫城知府衙门一个小小的差役。
林滨还记得第一次见楼云飞时的情景,新晋的探花郎一瘸一拐地步进衙门的吏房来谋取个差事。
当时,林知府曾经问过国舅爷,放着好好的探花郎不做,为何要做个差役?
楼云飞答的是要为钟家洗冤。
隔了这么多年,这桩事都被林知府淡忘了。可昨夜,秋拣梅星夜出城,替他赶车的那名车夫,又将这桩陈年旧事牵引出来。
五年前的武状元,何以甘心隐姓埋名为那样一个羸弱公子驱使?钟家满门被毁后,那位心高气盛的公子爷究竟经历些什么?这些年,他又是如何过活的?
林滨本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可这么多年,他看着楼云飞为此费尽心力,也不由的暗暗问天:难道,当年钟家被烧,但真有隐情吗?
“大人?”被晾了好一会儿的小队长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神思出游的知府大人,“朝廷刚刚下了诏书,要属下去追拿止戈郡主。”
林滨反应过来,应了一声。担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知道跟在秋拣梅身边的人是谁了?”
楼云飞低眉道:“这些年我一直找他,却没想到他会藏身相府。”
知府提醒道:“你这一趟去为公事,办得好,从此平步青云。若是办的不好,三方得罪,你可要拿捏好分寸。”
楼云飞抱拳称谢,尔后问道:“若当年钟家但真有冤情,大人是否受理此案?”
林滨思量片刻,目带关切道:“云飞,你可曾想过,钟梵既然还活着,凭他和秋公子的关系,岂会不为钟家血恨?你口口声声说钟家有冤,一无证据,二无疑犯,你让本官如何受理此案?”
楼云飞神色一僵,目光中透了些许的哀凉。抬眼看了林滨一眼,又快速地低下头去,将眼中那丝凉意掩尽,道:“属下明白了。”
林滨看了他一眼,担忧不减,却不再多言。只挥了挥手,示意他去。
随着秦家大小姐现身渡城,止戈郡主白凰翡为寻私仇,买凶灭秦家上下宗三百余口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夜功夫,大街小巷传遍。
上官府的马车将将入城,便被守城士兵拦了下来。
文弱公子将车帘子撩起一个角,眸色幽森地望了为首的兵士一眼,嘴角掀起一个冷笑来。“你胆子倒是大的很。”
前踏的车夫垂首问道:“怎么做?”
文弱公子放下车帘子,淡淡地吐出三个字:“闯过去。”
话音将落,车夫手中鞭子一扬,两匹骏马八蹄齐奔,直朝堵在前方的守卫轧去。
数十名守卫,谁也没料到车上的人竟会如此大胆,一时避让不及,撞了个人仰马翻。马车不过略微晃动了一下,便沿着主街扬长而去。
渡城之壕奢,比之枫城有过之而无不及。停云酒肆建在城中心,其装饰规模也比别处的酒肆大,虽还是早晨,却已有客人络绎不绝地上门,在门口排起了长队。
皂顶黑帐的马车一在门口停下,便有人吆喝:“打酒的去后面排队。”
马车纹丝不动,赶车的人下了榻,安放好板凳。车帘晃动,白衣轻裘的华贵公子从车中钻出,扶着车门下车来,身形挺拔俊朗,可脸色却惨白暗淡,一眼瞧出是久病之躯。
眼见是这么个羸弱公子哥,排队的人更不将他放在心上,跟着起哄,要他们去后面排队。就连酒肆的伙计也被惊动,赶出来看了看,视线扫了扫引起骚动的主仆二人,言语尚算客气:“公子要打酒,还请后头排队去。”
秋拣梅上前两步,微微颔首,笑道:“秋拣梅有事要即刻见你家掌柜,劳烦小哥通禀一声。”
魔都一战,太子与白家少将军威名远播,二皇子荆庭封王,而秋拣梅这个名字,也瞬时传遍了全国。而这位声名大噪的文弱公子,是停云酒肆老板娘的亲手带大的,单凭这一点消息,便给酒肆带来了可观的利润。
酒肆的小伙计怎么也没想到,会有看到这位传说中的秋公子这一天。而他也同样没想到,这位秋公子身形消瘦,面露病态,并无传说中的三头六臂七十二神通。
倒是一旁那个其貌不扬的车夫,一举一动皆为不俗,一看便是练家子。
伙计呆站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拔腿往酒肆内跑去。片刻后,一个留着八仙胡的精瘦老头跑了出来,视线在人群中扫了扫,最后定在白衣公子身上,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后,迎了进去。
将二人迎入后院厢房,那掌柜的垂首立在一旁,并不言语。
秋拣梅从袖中取出一枚黑玉章来,掌柜的双手接过,背过身去细细研看了一番,尔后双手俸上,恭敬地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秋拣梅将黑玉印章收回,面露微笑,细声问道:“听闻两日前,夫人同秦家大小姐曾在悦来客栈大打出手,石掌柜可清楚此事?”
石掌柜凝眉细想片刻,点了点头,道:“那日我正好在客栈宴请往来的客商,因见客栈前的赤兔马,知道少夫人在客栈内,便留了心。那秦家大小姐一上来便动手,也不知道二人在里头说了什么,事后少夫人无恙离去,秦小姐也没去追。”略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少夫人是往南城门去的。”
听到这里,秋拣梅稍稍松了一口气。可随即,他的脸色又沉了下去。追问道:“秦家小姐可还在城中?”
石掌柜道:“被随后赶来镇压的官差带走了,只怕眼下还在大牢内呢。”
秋拣梅神色一凛,淡淡一声“去兵马司”后,便率先离了厢房。他刚入酒肆的大厅,迎面便碰上一人。
秦文仍是一身白衣孝服,头戴葬花,稚嫩娇俏的脸上带着一惯调皮的笑,眉梢微微向上扬着,透着几分乖张。
自梅庵一别,不过月余时间,却如同隔了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不定。
“你要找白凰翡吗?”少女语调轻快,转了转视线,择了靠墙的一张矮榻坐下来,“她死了。”
文弱公子眸光微微一颤,也行过去坐下,声色仍旧平稳:“你不是她的……”话音未落,神色一变,蹙眉问道:“你用毒了?”
秦文冷哼一声,眸中漫上恨意,“蛇蝎女人,人人得而诛之。”
秋拣梅双手一紧,眸色冰凉地看着对面的少女。好一会儿,他笃定道:“你要杀她为秦家血仇,必不会用此卑鄙手段。”
“冰炎。”秦文随意地玩弄着矮几上的盅,嘴角微微向上一翘,连带着眼眸中,也露出几分天真的笑意来。“此毒无色无味,可通过眼耳口鼻入体。寒气慢慢侵蚀人体五脏六腑,最后毒发时寒意流通全身,会将整个人冻成冰块。当年,秦家下宗宗主秦烨将将研制出此毒,上官夫人便上门求药。”
秋拣梅怔了一下。
秦文笑吟吟地继续道:“当时冰炎还未成功,沈青却是个沉不住气的,结果可想而知,她要杀的人最终还是死了,却让她留下了个祸患。”
这个祸患,自然是秋拣梅。
文弱公子藏在袖中的手隐隐有骨结响动的声音,他低了低头,强行按耐住漫上来的悲愤,咬牙道:“别再说了。”
“你自小被这寒疾所扰,该知道冰炎有多厉害,任凭她白凰翡三头六臂,中了此毒,必死无疑。爷爷耗费毕生心血也未能研制出解药,这世上,还有谁的医技能超过他去?”
秦文的话中隐有讥诮,“你母亲当年怎么死的,白凰翡也会那样死去。”
一只苍白的大手从绣着素竹的袖口伸出,准确无误地将那个被抛到半空中的瓷盅挥了出去,将少女皓白的手腕捏住。文弱公子一字一顿道:“我让你别再说了。”
第一百零七章:冰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