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寒烈,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
一行队伍在冰天雪地中踽踽前行,慢得如同蜗牛一般。
最前头那人蓬首垢面,身着一件破旧的棉袄,只见他双手被枷锁扣得死死的,双脚被铁链缠绕着,一双草靴早已磨穿,两个大脚趾头露在外面,犹似乌龟探脑。
跟随他身后的是一位妇人,面容憔悴,颜色枯槁,鼻涕纵横,头发凌乱不堪,脸上虽饱含坚毅,双脚却不听使唤,气力不济,半天才能挣扎挪动一小步。
再向后看,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年和一位十几岁的少女。少年手脚均被束缚着,骨瘦如柴,可他一双眼睛犀利冷峻,似乎要将这个世界吞没;而少女如同那位妇人,面含无限愁思,手脚虽然并未被扣,风霜之色却跃然脸上。
四人身后,尚有六位奴仆,皆衣衫褴褛,冻得直打哆嗦,鹅行鸭步,艰难地挪动着几近麻木的双腿。
大雪依然翻飞不止,满目无极,一片纯白,再无它色。
天冷,不足为惧;可若心冷,那就面临着折磨,需要忍受莫大的煎熬。
就像眼前这十人。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八位士兵,各自腰挎大刀,系着一个酒葫芦,手握长鞭,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乌黑的眼睛。
其中一名士兵叹道:“何时才能到达唐努乌梁海?早知一路如此艰辛,宁可不享朝廷俸禄,也不接这晦气的活儿。”
另一名士兵取下酒葫芦,嘀咕一大口,拿着手中长鞭,挥起老高,使劲儿向一名奴仆后背抡去,呵斥道:“他妈的,磨磨蹭蹭,跟着你们受罪了两个月,操,操。”骂完犹不解恨,又摔过来几鞭。
打得那名奴仆浑身直颤,外衣破裂,所幸不是夏天,否则鞭入肌理,不死也是伤。奴仆倔强,却不喊痛,只是咬牙切齿,待得士兵打完,冷笑道:“接着打啊,老子身板儿硬,打不死的。”
士兵愤怒,嚷道:“哎呀,我打,我打,看你嘴皮子硬,还是我鞭子厉害。”一边说,一边又向那名仆人抡去。
鞭子“噼啪”直响,每响一声,那名少女便身子一颤,闭上眼睛,目不忍视,犹似打在自己身上。
那名妇人哀求道:“官爷,你们行行好,别折磨他们了,已经打死了三个……”
不料仆人老泪纵横,道:“夫人,何必求他们这些势利小人呢?大不了像包大哥、元四哥、熊九弟一样,为主子死去。”
前头那人继续低头前行,对此不闻不顾,似乎早已看淡,习以为常了。
“谁势力?你说,你说谁是势力小人?”那名士兵甩鞭子的力气更大,传出来的声音更加清脆,却犹似呜咽之声,尽含血泪。
“哈哈,哈哈哈……”那名奴仆放声狂笑,荡至九霄。
妇人实在不忍,泣道:“周大哥,你不要逞强了,免遭皮肉之苦。”
另五名仆人冲了上来,护住挨打之人,围成一个圈儿。
八名士兵见势,“哎呀,都是铁汉子,好啊!”气愤冲上头,纷纷出手,将长鞭举起,奋力砸向这六位仆人。
老妇人心痛,泣而央道:“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他们只是赵府的下人,心甘情愿与我们一道受苦,何罪之有?”
可士兵们打得正起劲儿,似乎能将全身的怨气打出来,用此抵御严寒。
少年看不过去,左冲右突,将八名士兵尽皆冲散,眼若喷火,只可惜他手脚被缚,又骨瘦如柴,几个回合便气喘吁吁,跪倒在地。
八名士兵的鞭子全都转向,砸向那名少年。
“少爷,少爷……”六名仆人惊讶、感激、五内俱焚,快速抢了上去,将那名少年裹在中间。
“住手。”前头那人突然怒喝一声,却仍未回头。
鞭声不止。
“住手。”那人再次吼道。
其中一名士兵责斥,尽含鄙意:“你习惯了发号施令,对吧?赵大人,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现在是何身份?犯人,朝廷流放的重犯!你知道被流放的人有几个能活下来吗?都死了,跟死人没啥两样。被朝廷流放,就是让你去死,还不明白吗?”
这人正是昔日的湖广总督赵应宗,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看似一位老头儿;那位妇人是他的结发妻子,姓张名玉环;而少年是赵应宗的儿子赵振鹭,刚过弱冠之年;少女名唤赵婉儿,正值二八豆蔻年华,却跟着受这遭罪。
本来,赵府仆人虽有罪过,却不至流放,无奈九位忠心耿耿的奴仆执意跟随主子一道受罪。中途,被折磨死了三人,如今只剩下这六位。刚才挨打的那位姓钱名丰,素来耿直中正,赵应宗无辜受罪,所以内心尤为不满。
赵振鹭生于富贵之家,自小到大饱食无忧,一心埋头只读圣贤书,书读多了的人难免全身上下透着一股迂腐劲儿。所以,适才见家仆被打,于心不忍,逞强反抗。
可士兵们早已不将一个流放的家庭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流放与死亡已无两异。流放不过是朝廷缓和矛盾的一个借口,死于途中更是常数。
又有一名士兵见赵应宗口气颇硬,喝道:“哼,你以为你还是总督大人,还是封疆大吏啊?现在让你死,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若不是我们要去唐努乌梁海取得一份公文,早就将你杀了。”
赵应宗抬起头来,尘土扑面,脸上皱纹沟壑纵横,与昔日气定神闲的他判若两人,苦笑道:“既是如此,你们何不自行前去,讨取公文?”
士兵回道:“还不是因为你弟弟赵应海,竟胆敢拒捕,此刻逃亡在外。朝廷吩咐没有将他缉拿归案前,可以留你一命,引他前来。”
赵应宗不屑一笑,继续前进,暗自寻思道:“你们想不到应海拒捕是得我之令吧?否则岂不现身相救?嘿嘿,自古至今,被冤死的忠臣不可胜计,应海本不喜为官,迫于我面,才委身于廊庙之中,今日我含冤莫雪,他实不该受此连累。”
长路漫漫,风雪交加。
这十八人,一望便知,是押送朝廷重犯的队伍,谁也不敢贸然侵犯,可有一人不顾身危,终于追上来了,远远听见赵应宗的喝声,既喜又痛,双眼不禁噙满泪花。
第二百五六章、漫漫长路风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