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的湿热，是黏在骨头缝里的一层厚重腻汗。丛林深处蒸腾的瘴气，如同无形的巨掌，死死扼住人的咽喉。
　　蒙武立在刚夯实的简易营寨望楼上，目光沉沉掠过下方那片被强行圈出的土地。扶苏陛下墨迹犹新的诏书卷轴，此刻正沉重地压在他心头，字字千钧：“……抚其民，易其俗，立秦法，通有无，使南越永为帝国南疆之屏。”
　　使命如山，现实却如脚下这片泥泞的红土，每挪一步都深陷其中。他带来的不是金戈铁马荡平六合的赫赫军威，而是成捆成捆的竹简律条、笨重的秦半两钱范、新制的标准量具。
　　“将军，今日…依旧无人。”副将王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和掩饰不住的焦灼，“那几个寨子派来的长老，只收下盐和布，对钱币和度、量衡器，看都不看一眼。言语不通，通译也说不明白。”
　　蒙武没有回头，布满风霜的指节在粗糙的木栏上缓缓收紧，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何尝不知？百越之民，散处溪峒，自有其世代相传的规矩。秦律秦钱，于他们而言，无异于天外异物，甚至是一种羞辱和掠夺。推行之难，远超当年攻城拔寨。无形的壁垒，比南岭的崇山峻岭更难攀越。
　　“急不得。”他吐出三个字，声音沉郁如铁，“扶苏陛下要的是人心归附，长治久安，非一时一地之得失。明日…再去溪口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营寨角落那几间堆满简牍的棚屋，“那几份关于减免新归附部族头三年赋税的细则，再核一遍，措辞务求浅显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蒙武拖着沉重的步伐，亲自深入一个个溪峒寨落。他下令，对首批愿意尝试使用新度量衡进行盐铁交易的几个小寨，给予额外的布帛和铁器奖励。汗水浸透他的铠甲，南越的烈日灼烤着他的决心，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那堆积如山的简牍和复杂的部族交涉之中。
　　这日，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通译焦急的声音：“将军！不好了！溪口寨那边出事了！我们运去的盐车……被……被截了！是……是黑水峒的人！他们说我们搞盐铁专卖，是要断了他们祖传的盐泉财路！”
　　王宇脸色一变：“黑水峒？那群冥顽不化的家伙！他们一直暗中串联，反对新政最烈！溪口寨态度本就微妙，若因此事与黑水峒联手，或干脆袖手旁观，那……”
　　“备马，”蒙武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斩断一切犹豫的利刃，“去溪口寨。现在。”
　　溪口寨依山而建，巨大的木制寨门敞开着，气氛却异常凝重。寨中空地上，气氛剑拔弩张。
　　蒙武勒住马，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岩鹰脸上，略一点头。他没有理会那些黑水峒人的叫嚣，翻身下马，走到那几袋被撕破的盐包前，弯腰捏起一小撮雪白的盐粒。他转向寨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盐，是活命的东西，不是争抢的祸根。陛下推行盐铁之政，非为垄断渔利，乃为杜绝私盐掺假害命，杜绝豪强囤积居奇，使贫者亦能以公平之价，得洁净之盐！”通译大声转述。
　　黑水峒首领冷笑，用越语讥讽：“说得好听！秦人的话能信？你们夺了我们的盐泉，断了我们的生计，还要我们感恩戴德？”
　　蒙武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过去：“黑水峒的盐泉，官府从未下令禁绝！只禁私采私贩劣盐、毒盐！若有真盐，照章纳税，依律交易，何来断你生计？”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加重，带着雷霆般的威压，“但聚众抢夺官盐，煽动叛乱，此乃灭族之罪！尔等，可想清楚了？”
　　那阴鸷的首领被蒙武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你吓唬谁！你们秦人……”
　　“够了！”一声清越的叱喝打断了首领的话。人群分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正是阿月。她穿着越人少女常见的靛蓝短衣和筒裙，长发用一根骨簪挽起，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她看也没看那些黑水峒人，目光坦然地迎向蒙武深邃如渊的眼眸。
　　“阿爹，”她先用越语对岩鹰说，声音清晰而坚定，“黑水峒自己用毒石粉掺盐害人，被我们寨子发现才断了交易，他们怀恨在心，今日分明是借机生事，想拉我们下水！”她说着，双手郑重地将手中的蕉叶包裹递向蒙武，“蒙将军，这是我溪口寨祖辈相传、试种多年的稻种。耐湿热，抗虫害，收成比寻常稻谷多出近半！听闻将军欲在此地广开稻田，兴修水利，此稻种，或可解新垦土地收成不稳之困，亦可为推行新政之基。溪口寨，愿献此稻种，助将军一臂之力！”通译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刹那间，整个溪口寨的空地陷入一片死寂。连那叫嚣的黑水峒首领也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阿月和她手中那代表着一个部族最核心生存秘密的稻种。蒙武的目光，从阿月那双清澈坦荡、毫无躲闪的眼睛，缓缓移到她手中那沉甸甸的蕉叶包裹上。那里面，是能让无数人活命的希望。
　　“溪口寨……”蒙武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却又异常清晰地传遍全场，“深明大义。此稻种，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本将军代陛下，代万千即将受惠于此的黎民，谢过！”他对着阿月，对着岩鹰，对着所有溪口寨的民众，微微躬身。
　　阿月明亮的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随即垂下眼帘，退回到父亲身后。岩鹰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女儿，又看向蒙武，终于抱拳，沉声道：“溪口寨，愿遵秦法，通有无。”
　　蒙武挺直脊背，目光如电，扫向那几个呆若木鸡的黑水峒人：“至于尔等？聚众抢掠，煽动叛乱，拿下！依律严惩！”王宇和亲卫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