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佗刚刚停下休息没有一刻钟的时间，就听到了如打雷般的鼓点，一下，一下，擂在耳膜上，也擂在他刚刚获得一丝喘息的心上——那是秦军追击的战鼓，王翦的猎网，终究循着血腥味，再次收紧了。
　　王翦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将眼睛前方清理干净。露出了他眼中那两道鹰隼般锐利的寒光。他死死盯着前方泥泞道路上那片狼藉的痕迹——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泥坑，折断的树枝，散落着几片焦黑的干粮碎屑，还有……那几枚深深嵌在泥里、箭头染着可疑暗红的断折箭矢。痕迹还很新鲜，显露着行踪。猎物就在前方不远了，带着伤，拖着沉重的步子，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终于在这里，嗅到了猎物垂死挣扎的气息。
　　王翦的目光越过前方低矮、在雨中显得格外狰狞的山坳口，终于在这里，嗅到了猎物垂死挣扎的气息。
　　一处空旷地赵佗与残留的士兵们围坐在一起，他们脸上有着疲惫、麻木、绝望的表情。他们身上残破的皮甲沾满了泥浆和暗褐色的血污，伤口大多只是草草用撕下的布条勒住，在湿热的空气中散发出令人不安的甜腥气。
　　赵佗靠坐在最里面一块相对干燥的岩石上，一条腿不自然地伸着，粗布裤管上渗出的深色血渍早已干涸发硬，与泥污凝在一起。他微微闭着眼，胸膛起伏微弱，仿佛连呼吸都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洞外，只有风的呜咽。疲惫像浓稠的泥浆，包裹着每一个人，拖拽着他们的意识沉向黑暗的深渊。
　　骤然！
　　“唏律律——！”洞外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随即是兵器猛烈碰撞的刺耳锐响，以及几声短促、戛然而止的惨叫！
　　“敌袭——！”洞口放哨的士兵惊恐的嘶吼只喊出一半，便如同被利刃切断喉咙般骤然消失。
　　洞内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打破！残存的士兵们像受惊的野兽般猛地弹起，带着满身的伤痛，手忙脚乱地去抓身边散落的兵器，眼中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疯狂。
　　赵佗猛地睁开眼。那双眼睛里，前一秒还沉滞如死水潭，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右手闪电般按住了横在膝上的青铜剑柄。剑鞘冰冷，那股寒意顺着掌心直透心底，反而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稳住！”赵佗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混乱的漩涡，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那些惊慌失措的士兵动作一滞，下意识地看向他，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主心骨。
　　脚步声停在了洞口。
　　一个高大、挺拔、如同山岳般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岩洞凹凸不平的石壁上。那影子缓缓移动，遮蔽了大半洞口的光线，也带来了令人窒息的寒意。
　　王翦。
　　他缓缓地、一步一顿地走了进来。六十余载的沙场风霜刻满了他的脸庞，每一道皱纹都如同刀劈斧凿，蕴藏着无情的铁血和深沉的疲惫。他的目光，平静得像深秋的寒潭，不起一丝波澜，缓缓扫过洞内如临大敌的残兵败将，最后，稳稳地落在了赵佗的脸上。
　　赵佗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迎着王翦的目光，缓缓地、一寸一寸地站起身。受伤的腿传来钻心的剧痛，让他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他立刻绷直了脊梁，像一杆标枪般钉在原地。四目相对，无声的锋刃在潮湿的空气里激烈碰撞、切割。
　　“老将军，”赵佗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强行压抑的喘息，“千里奔袭，十五万大军，真是……好大的阵仗。”
　　王翦沉默着，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视线，在赵佗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下移，扫过他染血的腿，扫过他身边那些残兵眼中混杂着恐惧与绝望的复杂光芒，最后，落回赵佗脸上。那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寒。
　　“赵佗。”王翦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穿透了雨幕和篝火的噼啪声，清晰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负隅顽抗，徒增伤亡。放下兵刃。”
　　“放下？”赵佗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放下兵刃，然后呢？引颈就戮？还是像狗一样被锁链拖回咸阳，跪在刑台之上，让天下人看看背叛大秦的下场？”他微微扬起下巴，火光在他眼中跳跃，燃烧着最后的不甘与桀骜，“王老将军，我赵佗行事，纵有千般不是，却也知耻！要我束手？休想！”
　　他猛地踏前一步，受伤的腿传来一阵剧痛，身体踉跄，但他强行稳住，青铜剑“锵啷”一声半截出鞘，冰冷的寒光映亮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要我的命，可以！拿你的剑来取！让我看看，大秦军神，手中之剑是否依旧锋利如昔！”
　　洞内的残兵们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器，绝望中透出一股拼死一搏的凶悍。
　　王翦依旧沉默。他仿佛没有看到赵佗出鞘的剑锋，也没有感受到洞内骤然升腾的杀气。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只是沉沉地看着赵佗。洞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些，敲打着岩石，也敲打着洞内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篝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湿冷的石壁上，如同两只即将搏命的凶兽。
　　“那就杀，”王翦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缓慢，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那些残兵，那目光像冰冷的鞭子。
　　于是，王翦身后的士兵一个个都高举兵器的冲向赵佗他们。没一会，那些残存的士兵就被杀得一干二净。赵佗也被杀红眼的士兵一剑枭首了。
　　“收殓。”王翦看着被赵佗的头颅，低沉声响起：“收殓。”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物，“首级，以匣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