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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十月秋风冷
  张希庭跌跌撞撞,冒着滂沱大雨,踏着脚下的草丛和枯枝败叶,滑滾下山。此时,千年学府的岳麓书院,批斗会汹汹的人群,早已散去。被风吹雨打的横幅标语,及书院门口的对联,飞散到墙角,水洼中,残缺、撕裂、破烂不堪,飞灰烟灭。张希庭在书院大门口的角落里,检到一块没被雨淋到的干干的马粪纸牌,心想这块被扯断了绳索纸牌的主人,不知是哪个倒霉蛋,肯定被今晚的造反派,打了个五痨七伤,管它的主人是谁,他懒得去辨认,他顶着纸牌,冲进雨中,一边疾走,一边小跑。
  午夜时分,各路公共汽车早已不再摆渡。张希庭只能冒着十月的秋风冷雨,跌铁撞撞,疲惫不堪的回到家中。他抖抖索索,从湿淋淋的大衣口袋中摸出一串钥匙,颤抖着手打开了门。进了屋,打开灯,他把顶在头上遮雨已被淋透不成形的纸牌扔到地上。张希庭抬头望了望墙上挂着的闹钟,时针已指向临晨一点,此刻是夜半最黑暗的时分。他回头又检起扔在地下的碎烂纸牌,想扔进门外的大雨中去。他仔细辨认那纸牌上的字迹,那些墨迹淋漓的模糊字眼仍可认出是,“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大叛徒彭成武!湖南省湘雅医学院革命造反司令部!”哦,敢情刚才给我挡风遮雨的原来是你彭副院长哦,我昔日的老同事,被我多次奸淫的彭秀丽的亲叔叔,如今我手下的败将!他嘿嘿地冷笑两声,把烂纸牌扔进门外的雨中。他一转念,又从雨中检回已成一团烂纸的纸牌,在屋里揉碎搓撕,纸牌便粉身碎骨,他把碎马粪纸屑一点点沿路扔进积水的坑洼中。
  就在张希庭把彭成武在岳麓书院被批斗挨打,扯掉的马粪纸牌碎尸万段扔进大雨中的同时,在湘雅家属大院也有一幕故事在发生。彭成武今晚在岳麓书院批斗挨打,若用两个字“惨烈”来形容,恐怕还不够到位。因为是长沙高校造反派的联合批斗会,各院校派出的造反派代表,都是狠角色,他们打人不眨眼,残暴不留情。他们是各个高校造反组织中选出来,最强硬、最能战、最能打的造反派中的急先锋。他们从不会温良恭俭让,相反用的却是要推翻他们认为是另一个阶级的暴力惨烈的手段来批斗各高校押来的所谓走资派。
  这彭成武自从被汪小眼为首的湘雅造反派揪斗以来,由于张希庭的落井下石,推波助澜而不断升级,最后被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死不悔改的当权派、出卖自己同志的反革命大叛徒。彭成武写下的万字申辩书,详细写清了他当年从学校去延安,被闫锡山反动派抓进监狱,被父亲花重金保释的全过程,但无济于事。档案里记载着,早被延安组织定性的历史,也被造反派肆意否决。否定一切,打倒一切,砸烂一个所谓的旧世界,建设一个崭新的新世界是造反派响当当的口号,他们高呼着这个所谓的革命口号,撗扫一切,涤荡一切,这在当时的文化大革命最动乱的年月里,是见惯不怪的事情,也成了那个年代造反派们浮上水赶时髦的社会潮流。彭成武自十六岁学医从事医疗事业至今,已三十多年。延安整风运动也仅仅因被人污陷,临时撤掉了副主任医师的名号,但很快就平反恢复了身份。他想不通这次为何,还要揪住子虚乌有的东西不放,还要罗织莫须有罪名强扣到他的头上呢。他知道因侄女彭秀丽被张希庭诱奸的事,自己和张希庭结下了梁子。但错在你张希庭,罪与罚都应落在你张希庭身上,何致于你张希庭反而恶人得势,爬上了湘雅最高的权位而胡作非为,欲将我彭成武置于死地而后快呢?
  彭成武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一来,居然把整个社会颠覆成坏人当道,恶人横行,好人被欺,无辜遭辱的世道了。一个好端端的社会主义国家,一个无数共产党人革命先烈浴血奋斗近半个世纪打下的新中国,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颜色,就失了光明呢?公理何在,到哪儿去申冤辨白?这暗夜漫长,何处是尽头。彭成武心内如煎,百感交集,痛苦万状。唯一给他一点慰藉的是,侄女彭秀丽,最终在夏丘山的帮助和撮合下,找了个好人家,嫁给了淳朴善良,有一手好厨艺的周德山。彭成武也感觉他自己的家庭还算平安和顺吧,妻子是湖南大学党委办机要室主任,在文革初期遭到冲击,也被造反派拖去参加批斗会,和那些学校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反动学术权威一块接受批斗。但她也只是陪斗走过场,毕竟她只是负责管理学校机要文件档案的办事人员,沒有造反派要搜罗强加的罪名和罪责。造反派也从她那儿捞不到什么油水,何况后来中央下文,各地造反派不得冲击党政机关的机要重地,所以造反派也就只能拿石头去砸天了。彭成武的儿子是财贸学院的讲师,女儿是湘雅附二医院的儿科医生。他们在文化革命的浪潮中既没被裹挟,也还未被冲击。所以彭成武思虑,自己的所谓罪名罪状在现时文化大革命的浪朝中,既无处申辨洗清,那就留待将来的历史给予评判吧。现在他完全可以放心地走向另一个世界,到那里去安放灵魂了。
  于是,已被打得五痨七伤的彭成武,趁外面一片茫茫的夜色,不停不息的滂沱大雨,走出家门艰难悲壮而又十分从容地,走向岳麓山,攀上岳麓峰顶,步入悬崖边上。
  彭成武攀上岳麓峰顶,雨仍在下着,只是渐渐转成了小雨,山顶的路崎岖湿滑,艰险难走。彭成武跌跌撞撞,忍着伤痛攀登到这山顶已疲惫不堪,他浑身淋透了,大衣湿淋淋地裹着他,他有点窒息了,他喘着粗气,一步捱着一步,他感觉脚下的路怎么就如此艰难呢,这比当年部队的黑夜行军要艰难多了。彭成武一拐一瘸地捱着来到悬崖边,他深情地回望了一眼夜幕下的千年古城长沙。雨雾中的长沙尽管山水朦胧,但一城灯火光耀苍穹仍盈盈着她的几分秀色。彭成武想这座弦歌不辍,经典传承的千年古城,夲应由他们这些打下这大好江山的共产党人用一颗木铎之心来砥砺深耕,让她芳华待灼履践致远。然而现时的动乱打破了这一切的美好,也粉碎了彭成武的这壮怀激烈的理想,于是他饱含一眶热泪,心存万般不舍与无奈,闭上眼睛,抬起两只伤脚,往悬崖下纵身跳去。就在他要纵身跳下悬崖之际,悬崖边的灌木树枝挂住了他的大衣,他伤痛的脚一滑溜,滾下悬崖边来。
  岳麓山是上亿年前由海滨浅滩,随地壳运动逐渐抬升形成的砂土、红壤、岩石混合的山体。厚厚的红壤被丰厚的植被,苍天的古树,灌木草丛,掩盖得青翠秀逸,苍茫漪丽。主峰云麓峰最高处也只有三百来米,所谓的悬崖并非全是陡峭幽深的石壁,而是石壁、山岩、树木、草丛交错的陡坡深谷。彭成武滑下悬崖,翻了几个滾后,落在一处崛出的山岩树木边上,裹在身上的大衣把他去另一个世界的念头,紧紧挂在了岩石、树杈上,留在了峥嵘岁月的人世间。
  飘撒的秋雨,喚醒了他模糊的意志。我这是怎么了?从风雨如磐的旧社会,从战火纷飞的硝烟中走出来,经历过千难万险,却要在这纷繁复杂,人鬼莫辨的文化大革命中止步。我坚定不移的信念是,一生相信英明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相信勤劳智慧坚忍不拔的广大人民,难不成我的信念会被一小撮汪小眼之流的造反派所摧毁?在闫锡山反动派的监狱里,在延安整风运动的暴风中,在解放战争的枪林弹雨里,我不曾动摇过,退缩过,今天我作为一个誓死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革命志士,仅仅被所谓的造反派几场批斗,几次游街,几番带铁扣皮带的抽打和拳击脚踹就要了此轻生吗?不,我彭成武决不能当逃兵,当懦夫,我要听从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想到这里,他深深为自己跳崖前的一念之差感到羞愧。
  正在这时,彭成武突然听见身下的山岩上,有两声极微弱“救命,救命呀……”的呼声传来。他立即攀住挂着他的树杈,小心地溜下来,慢慢爬到那呼喊救命人的身边。“你怎么啦?”他轻声问。黑暗中,他瞧见那个趴在岩石边上草丛中的人,无比艰难地反手指了指背部,彭成武用手摸了模那人的背部,他把手拿到鼻子跟前一闻,凭着他外科医生的职业敏感,他立即警觉到这人背部中了枪伤。他对那人说:“别说话,留点气力,我先给你梱扎一下。”说着他将挂破的大衣,用力撕下一缕,剥开那人的衣服,摸索着把那人的伤口梱绑紧。梱绑的同时,他判断这是个中年女性,且伤及的地方并非要害。他猜测这是两派武斗中被枪杀的不幸者,或者被仇人灭口的女人。但既是女人,为何有这天大的仇恨,被枪杀后,还要扔下悬崖?唉,别想那多了,救人要紧,否则失血过多,危及生命。他轻声细语对那人说:“我背你下山,你搂紧我哦。”他折断那棵挂他的树杈当拐杖,用拐杖支撑着岩石,背起那个女人,艰难地走下山来。
  彭成武在山下停了一会儿,他将背着的枪伤女人往上耸了耸,然后便沿着岳麓山后背岭下的一条小路,在飘飘撒撒,不肯停歇的秋风冷雨中,朝远方缥缈闪烁的灯火处极其艰难地一步步捱去。彭成武柱着柺杖,背着枪伤的女人,腐着伤腿踩着泥泞的山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走近了闪烁的灯火处。几乎下了一夜的雨,此时下下停停,雾气却一层层漫了上来。濛濛的雨雾中行路更为艰难,彭成武感觉背上的人越来越沉重,他快要背不起了。就在他几乎疲惫得要倒地时,突然前面一支手电,闪着光亮照了过来,他来不及多想,就冲那亮手电筒的人,沙哑着声音大喊两声:“快,快来救人啦!”只见那举手电筒的人,健步如飞,踏着小路四溅的水花,来到他们面前。“快,快接过我背上的人,去前面有灯火的人家。她被枪打伤了,要赶紧救治,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来人也不问缘由,脱了身上披的蓑衣递给彭成武,就从彭成武背上接过背着的人,背在自己的背后,朝灯火处狂奔过去。
  彭成武喘着粗气,戳着拐杖跟在那人的身后,也跳着拐着朝灯火处赶去。那人到了有灯火处的大门口,便急切地朝彭成武喊:“快点,钥匙在我夹袄里,快开门!”
  彭成武抖抖索索地从那人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门。那人一进门便把背上的人背进有灯的里屋,轻轻放下后,对另一间没灯的屋里大声喊:“建伢子他娘,快点起来,去厨房烧水!”
  “怎么啦,老倌子。好,我就起来,去烧水!”彭成武听出,那个苍老的声音,应是这老者的老伴。他为什么要把他的老伴锁在家里?他有点纳闷。
  彭成武脱掉又湿又破烂的大衣,对那一脸皱纹的老者说:“谢谢啦,快拿把剪刀来,拿条毛巾来!”
  他二话没说,脱去被枪伤女人的大衣,就翻过女人的身体。接过老者递来剪刀,剪开女人后背上衣,扒开露出还在微微浸血的伤口。他对老者说:“还好,枪口不是很深。老人家,把毛巾打湿,塞在这个女人的口中。你家有镊子吗?”
  “有,有,我填铳用的镊子。”
  “有锋快点的小刀吗?”
  那老者刷地一声,从腿上的绑腿中,抽出一柄雪光闪亮的匕首,递给彭成武后,立马从桌上的霰弹盘中,取过镊子递给彭成武。
  “太好啦,谢谢您。您把霰弹边那盏带灯罩的电灯牵过来,也把灯绳拉过来靠近我。哦,您有白酒吗?”彭成武又问老者。
  “没有白酒,有眼镜蛇泡的药酒,去毒的,我去筛一碗来”说着就去厨房筛酒去了。
  此时,那老者的老伴也端来一瓷盆烧好的热水,热水中放着一条崭新的毛巾。“谢谢啦,大娘,麻烦了!”彭成武微笑着说。
  “谢什么,她这是?”大娘嗫嚅着问。
  “她背部挨了两枪,大娘,大爷为什么把您老锁在家里?”彭成武细声问老大娘。
  “哦,大门的锁链是一根长链子,里外的人都能够打开,因为这后背岭时常会有野兽闯进家来。”老大娘回答彭成武。
  彭成武释然地点点头,然后他拧干毛巾,把枪伤女人的伤口处擦拭干净,又把剪刀、匕首、和蹑子都在灯火上烧过。然后把这些刀具放入那老者端来的酒中。酒被这些烧过的刀具一激,立刻冒出一股浓烈的酒蒸汽和浓郁的酒香味。彭成武倒一些酒在自己的手心里,用酒搓过手和手腕,就开始手术。
  此刻那位老者已按彭成武的嘱咐,先把电灯绳牵到伤者这边来,然后用一根粗绳索把那受枪伤女人的手和脚都绑结实了。彭成武在战场上处理过的枪伤,几乎成百上千,他轻车熟路,把药酒涂抹在女人伤口处和边缘。并让老者抽掉女人口中的湿毛巾,将满满一杯药酒喂到那枪伤女人的口中,再把湿毛巾重新塞回女人口中。彭成武用匕首划开伤口附近的皮肉,沒有麻药,那女人尽管被十足的酒劲醉晕了过去,但还是呻吟着挣手蹬腿的。好在富有经验的彭成武和配合默契的老者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才使得彭成武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当彭成武抖抖索索地用镊子将枪伤女人背部两颗子弹取出后,彭成武和一旁观看的老夫妇俩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大娘含着泪花对彭成武竖起大拇指夸奖道:“噫呀,好手艺!你是医生吧?但你的手和腿也好像受了伤呢?”
  彭成武点点头,说:“我手倒不太要紧,只是两条腿被棍棒打伤了,不能久站!刚刚又一瘸一拐地走了那远的泥水路,现在痛得厉害。”彭成武边说边把浸透药酒的棉花塞进取出子弹的伤口处,又用老大娘寻来的一缕新的白布,将女人的伤口包扎好,连忙瘫坐在床边,大口喘着粗气,他额头上已浸出了一排密集的汗珠。
  老大娘遂连忙又从外面拧了个热水毛巾卷递给彭成武并说:“快擦把汗吧,拾掇下自己的打伤的腿吧,真作孽呀!”
  “好手艺?嘿嘿!”彭成武接过老大娘递来的热毛巾卷,边擦了擦额头的汗,边自嘲式地苦笑两声。对刚才大娘夸奖他的话他觉得有点好笑。彭成武觉得,刚才自己竟一时慌乱,这是久不曾染指自己的业务?把个老人家呼来喚去的,整个救治的程序也颠来倒去,想到一处,安排一处,沒个章程。这要是在过去的战争年月,形势那么紧张,还能犯这样的小错误?在湘雅高层的领导岗位这么些年,参与过几回临床巡诊?讲过几节医术方面的大课?彭成武边反省自责边细心地替已昏迷过去的女人,盖好被子后,三人便走去对面老大娘的房间。
  三人进了老大娘的房间,点灯夜话。彭成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老夫妻俩人作了详细的叙述,听得两位老者惊心动魄,激动不已。老人也向彭成武叙述了他自己一家的情况。老者姓齐,叫齐继山。从小就生活在岳麓山的后山背岭下,世代靠种田、採药、狩猎为生。他既是种田的一把好手,又是採药狩猎的高手。老夫妇俩都是七十好几的人了,但身体都非常的健朗。他们唯一的一个儿子比彭成武大一些,今年五十多岁了。早年在岳麓山下的湖南大学读书求学,抗日战争时期投笔从戎,参加八路军打击日本侵略者去了。解放战争时期,参加了平津战役,荣立了一等战功,不到三十岁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团长。北平和平解放后,党和国家送他在北京大学深造学习,毕业后分配到中国人民大学任教,现在是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
  老人儿子的一家都在北京,一个孙子现在北京大学医学院读书,一个孙女在北京邮电学院教书,孙子现在去部队农场锻炼去了。儿孙们曾多次要接他们去北京生活,但他们不习惯北方生活,坚持在长沙望城县的老家生活。老人家长年在岳麓山采药狩猎,攀山登岭,练就了飞崖走壁的好身手。他遍尝百草,采制中药,施救乡邻们和方圆几十里的百姓,是闻名远近,被人称道的“山郎中”。他有一双“千里眼”,打铳枪百发百中,掷飞刀百步穿杨,哪怕是深藏在草丛、灌木里的山鸡野兔,只要被他发现,绝无逃跑的可能。他们老两口吃不了那么多猎物,他就分给众乡邻。前些年的饥荒岁月,他不知救助了多少乡邻,乡邻们因此又叫他“齐大善人”,齐大爷的老伴在家,一年四季洗药晒药,切碾草药,按方配药。老两口一年到头,从无闲日,日子过得充实而快乐,这也是他们身体十分健朗的关键所在。他们的儿孙们,三五年回老家看望他们一次,他们也三五年去北京看望看望儿孙。
  彭成武听完老人的叙述,对两位老人敬佩不已。他说:“老齐叔、老齐婶,感谢你们两位老人啦,我比您儿子小不了两岁,也是部队上下来的。您二老就把我当儿子看吧!”说着他对两位老人,深深地敬了个军礼。
  两位老人很高兴,他们提议,眼下时局较乱,再者枪伤女人,也一时半会难以伤痊愈,彭医师的腿也被造反派打伤了,暂时就在家里住下来吧。等枪伤女人伤痊愈后,问清情况再从长计议。彭医师家里,老齐叔跑一趟湘雅去通知家人,让他们放心好啦。彭成武告诉老齐叔,湘雅如何去,老齐叔笑哈哈地对彭成武说,你只需告诉我,你住湘雅家属院几栋几单元即可,至于去湘雅的路,他很熟悉。他告诉彭成武,七八年前,你们湘雅一位女老师被人掐死,扔在岳麓山的后背岭,就是我发现的。那个叫陈志江的公审大会在湘雅大礼堂召开时,我在主席台就坐。那个女老师真作孽呀,害她的陈志江太不是人啦。今天能和彭医师相遇,说明我跟湘雅缘分还真不浅哩。
  “喔喔喔!”一声响亮的公鸡叫声,喚醒了岳麓山后背山岭山村又一个即将到来的黎明。老猎人齐继山,对彭成武说:“我去湘雅了,晚了你爱人又该着急了。”他对他老伴说:“建伢子他娘,我去湘雅了,你快点给彭医师搞早饭吃吧,忙了一晚,肯定饿了。”
  “那你哩,不吃哒早饭去呀?你不饿呀!”老伴对齐大叔说。“我不吃了,早上去采药时,你不跟我带了两个热红薯吗,我还没有吃呢,边走边啃吧!”说着已跨出了家门。
  张翠玉从北京回到家中,没有见到很少出门的母亲。她的心狂跳不已,去北京的当天晚上,她就心神不安,右眼跳过不停。常言道,“左跳财,右跳祸。”难不成,家里出事了?要出事也是她那可怜了一辈子,老实巴交的母亲呀。她强势而又卑劣的父亲张希庭,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事的,他信奉的是“宁叫我负天下人,也不叫天下人负我!”的做人准则,他能有什么事,他只会找别人的什么事。她这样想着,心里祷告着,希望自己的母亲平安无恙。在北京,三天的会议讲了些什么,布置了什么任务,她都恍恍惚惚。好在她们处长也和她一同去开会了,有处长陪同,她也就不用操那许多心。她捧了先进工作者的奖状回来,本应高兴才是,但不知什么原因,她却实在高兴不起来。会议最后一天,大会组织全体与会人员游览故宫,她都没有什么心情,她跟处长请了假,改签车票,提前回到长沙家中。此刻巳是晚饭时分,家里却冷冷清清,这在平时是不可能的。她于是放下行李后,匆匆赶往湘雅院办公大楼,她想早点知道母亲的情况,只好去问张希庭了。
  她在学生处办公室遇到了她的昔日同学,那个被张希庭设酒诱奸的无辜女人彭秀丽。她曾不止一次地内心谴责自己,当初不该藏着报复张希庭的私心,没有去提醒她无辜的同学,眼睁睁看着她掉入张希庭的温柔陷阱。她们没有寒暄,只是相互点了点头,便擦肩而过。她上到最高楼层,推开张希庭的办公室,她又看到了张希庭不堪入目的一幕,张希庭正在强吻院革委会一位面容姣好的女秘书,他的那只咸猪手在那女秘书的屁股上搓摸不停。她感觉无比晦气,怒气冲冲喊一声:“张希庭!”那个被强吻被猥亵的女秘书,趁机红着脸逃之夭夭。
  张希庭的好事被张翠玉撞破,正待发火,但他立马强压住怒火,满脸横肉挤出一丝难看的假笑,望向张翠玉说:“你想问你的妈妈吧?她回她东北老家了。去接她老舅,我在附二院停尸房,给她老舅找了个看门的美差事。估计十天半月你妈就回来了,你没吃晚饭吧,走,去一食堂吃饭去,今天是夏丘山亲自掌厨。”
  说着张希庭站起身便打算去一食堂。张翠玉对张希庭主动的回话,虽满腹怀疑,但又觉得张希庭的回答还有几分可信。她母亲是不止一次要求张希庭,让张希庭给她老舅找个看大门的差事。可每次都被张希庭拒绝了,还破口大骂她母亲多管闲事,她老舅有不有饭吃,干她什么鸡巴事?这回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他心血来潮,还是他放下了屠刀?难不成是上次被她撞见张希庭啐她母亲,她替母亲教训了他?她语调缓和了些,对张希庭说:“你去吃饭吧,我回单位了,晚上还要写会议报告呢!”说着便下楼,回家去。
  张翠玉回到家里,推开母亲的房间,干净整洁,朴素大方。她一屁股坐在母亲的床上,儿时的许多往事便历历涌上心头,浮现在眼前。从打她开始记事起,就只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在张家不停地晃动,张家大小老少,无论白天晚上都呼喚母亲奔走西东。为老的接屎接尿,为小的洗刷換床,为全家担水做饭,淘米烧菜。她被母亲背在背上,弯腰低头,颠跑旋转着。她常看见张家大小,横挑鼻子竖挑眼对母亲吆三喝四,斥骂摔脸,然而母亲却只是强忍着泪水,不吭不气,吞声陪笑。只有到了夜晚,她才能看到母亲对着她的小脸,露出亲切的笑靥,听到母亲对她说着和霭的细语。
  “翠啊,娘的小心肝,娘的小宝贝,快点长大啊!”母亲把她抱在杯中,边拉鞋底边轻轻啍唱:“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哪琴弦儿声,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蓝儿轻摆动啊。娘的宝宝闭上眼晴,睡了那个,睡在梦中那……”在母亲温柔的音调,温馨的曲辞和母亲望着她的慈爱亲切的眼神中,小小的翠玉遂慢慢进入甜蜜的睡梦中。
  只到张翠玉十二岁那年,她才第一次看到,那个奶奶哄着她,让她叫“爸爸”的张希庭。那时他高挑单瘦,脸上无肉,笑比哭还难看。他在母亲的房间里,当着躲在门后的张翠玉,咆哮着,怒骂着要和母亲离婚。张翠玉看到自己可怜而又懦弱的母亲也不言语,只是哽咽着哭泣,还不敢放声。那时,她就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保护好老实巴交,含莘茹苦的母亲。可是,她和母亲一样,懦弱而胆小。奶奶从自己小时候起,就因自己是个女孩而不被她待见,从小就没看过奶奶的好脸色,虽没被打骂,但大呼小叫,面目狰狞。奶奶对母亲也是只有需要,没有关怀,虽还能为母亲在张希庭跟前讲几句公道话,那是因为张希庭不把母亲当人看,怒骂加拳脚。奶奶想清静,想息事宁人,想让母亲一门心思伺候她张家的人。
  张翠玉把摆在母亲床边五斗柜上,她们娘俩唯一的一张上色的彩色相片框框拿下来,看了又看。这张照片是她从师范学院毕业后,进省卫生厅时,她强拉母亲在五一广场,那家叫“凯旋门”在当地算有名气的照相馆照的。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戴着鸭舌帽,留有两撇小胡子的摄影师,对母亲说,放轻松些笑,自然些笑,莫太僵硬了。好,来!然后,他从盖着照相机厚厚的丝绒布下钻了出来,捏着手上一个皮的叫“吹气球”的玩意儿笑着说,来看我这儿,“啪”的一声。摄影师说,好啦!这张相片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记录了母亲轻松愉快的笑容。看着母亲照片上愉快的笑容,不知为何,张翠玉鼻子一酸,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样,漱漱地在脸上淌着,止也止不住,擦也擦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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