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丛中的刘有喜们,也沒想到刚刚雪霁天晴,太阳方好,可倾刻之间,云山雾罩,东西莫辨。他们也心急如焚,怕刘癞子趁大雾逃走。于是刘有喜指挥众人,每人持一根树棍,仗棍慢行。还未待他们走到韮菜峰脚下,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啊啊”声,从半空传过来。那声音由大到细,渐渐消逝。
“啊,不好,刘癞子可能坠崖了,刘癞子坠崖了!”刘有喜有几分惊诧地对大伙喊道。
“活该,活该!”
“死了好,死了好,再不能祸害人了”众人纷纷击掌欢呼起来。
刘有喜心中突然涌上几分沉重,“大家都莫蹦莫跳,回队上,回队上吧。小心脚下呀,上山容易,下山难哦!”
刘有喜一行回到队上,陈书记安排食堂给他们做了顿饱饭,所谓的饱饭,也仅是半红薯半米,一锅豆鼓辣椒汆米汤而已。但这也是对刘有喜他们艰苦卓绝的最高奖赏了。饭后陈书记安排大家各自回家休息,只留下刘有喜汇报抓捕刘癞子的过程。刘有喜如此这般,详细叙述了整过程,陈福中书记赞扬他思考周全,办事妥贴。对于刘癞子坠落悬崖的结果,队上队下,左邻右队都早已知晓。因为乡亲们都盼望把刘癞子捉拿归案,早就聚在食堂或路口、家门口等候消息。当刘有喜一行下得山来,沿途便把刘癞子坠落悬崖的消息传播开来。人们奔走相告,感叹上天公平,恶人自有报应。被先行押回来的张盘民,已被公社武装部铐走,等待他的将是十年左右的牢狱铁窗。而被侮辱被摧残的余腊梅,将会度过她人生一段至暗光阴。她能挣脱泥淖,步入重生吗?她能绝境逢生,再遇光明吗?善良贤惠,美丽端庄的姑娘呀,有多少人在为你祈祷,为你祝福,你能从心底感应到吗?
60年春节如期而至。但天公并不作美,它阴晴不定,雨雪纷纷。那天至深夜方散的春节会议,最后的方案是,至少留除夕和大年初一的口粮。而过年前这段时日,全队上山,下河,入垅。打猎采山货,放水捉鱼虾,翻垅捡拾未收干净的红薯苞米稻穗。分工也极细致,上山下河由男劳力承担,下垅入田由妇幼和放寒假的学生来干。上山的由肖汉明带领指挥,他有经验,知道装铳制霰弹,了解野猪野兔野山鸡出没的规律和藏身的地方。山上还有堪比珍肴的寒菌、草菇,还有蕨根、葛藤,总之,天无绝人之路,靠山吃山才是正道。下河的则由刘有喜、周德山、肖桂秋负责。河港湖汊,渠塘溪涧,只要有水的地方,一处也不放过。鱼鳖虾蟹,黄鳝泥鳅,大小勿论,一网打尽。捡拾疏漏的稻穗、玉米和红薯就暂由陈爱莲负责,因妇女队长在家生崽坐月子了。
正好,陈爱莲学校放寒假了,她虽已有身孕,但还不到三个月,不碍大事。陈爱莲便老少搭配,男女同工,选出组长,分垅划田,定责定量。这样一来,穿石渡西村各生产队都纷纷效仿行动起来,一场轰轰烈烈,向山河夺食,向田垅索粮的壮观景象在这里呈现出来。当然,投入是空前的,收获却是渺茫的。山,去年大炼钢铁就秃了顶,没了树木,加之旱涝天灾,野生动物濒临灭绝。别说往年出没的野猪,麋狸,难见踪影,就是草丛能藏的草兔山鸡也难觅行踪。寒菌草菇本来就要寄生在树根草丛水润叶丰之处,现在树砍了,草割了,荒山秃岭,水土流失,何处觅这山珍野味的踪迹呢?小鱼小虾倒是捞了一些,但河干渠涸,想收获更多的水产,就不可能了。田垅地头翻挖捡漏,尽管陈爱莲充分调动了积极性,并规定具体任务和应交的成果,这已是把“责任承包制”先行了二十年,但仍效果不佳。田里沤烂的,垅里发霉的,干瘪遗漏的全都充数对近三百人的口粮而言,只不过杯水车薪,何况现在西村各生产队都出动了,田间地头到处是复收捡漏的人群。这一切陈书记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多次跑公社和县上磨破嘴皮,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申请到了一点返拨粮。这样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干部操心,社员配合,终于过了一个清苦凄寒的春节。
除夕,周德山和他爹娘灯下长谈:“德德,你姐姐怎么这半年沒有来信啦,莫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吧?”父亲问。
“没有,没有出什么事呢,能出什么事啰。姐姐上次来信讲,她又有身孕哒。定是安胎怀孕去哒。”周德山对父亲说。
“那你姐夫哩,他是文化人,三几句话,报个平安,问个信,还能耽误他啦。平素不是这样的呀,真不是你老爹猜的那样,出了什么事吧?”母亲急切地对周德山说。
周德山的母亲说着唏嘘起来,她照例扯掉系在前襟衣扣的手巾,擦擦干涩空洞的双眼,其实那里已早无泪水。
“应该不会罢,姐夫要带憨憨呢,或许又是姐夫带学生实习去哒?……”其实周德山自己心里也早就犯起了狐疑。
这半年,他已给姐姐家去了三封信,三封信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他只要想到亲爱的姐姐,想到老实憨厚,医技高超的姐夫,还有那可爱聪明的外甥憨憨,他就心生愉悦,春风满面。除了爹娘,姐姐一家是他最心心念念的,姐姐一家简直就是他的骄傲,想起姐姐一家,周德山就感到无比的温暖。尤其是现在,喜哥哥结婚了,他和陈爱莲如胶似漆,如蜜赛糖,小夫妻恩爱有加,羡煞旁人。他常常敏感地想,如今我在喜哥哥心中的位置怕喜哥哥早已淡忘了吧。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喜哥哥,仍是一如既往关心他,呵护他。他心绪乱透了,姐姐一家到底为什么呢,反常啊,太反常了。他想寻找答案,但爹娘叹息伤感的情绪又波及着他,感染着他。不行,我要理顺下我的思绪,他告诉爹娘,他想出去走走。
周德山的母亲摸摸索索取出一件大衣,这是去年姐姐特意寄来的,说天寒地冻给德德保暖。母亲为他披上大衣,怜爱地说:“德德,外面风大,当心受凉,走两圈就回屋哦。”他答应了母亲,披着挡风的大衣步出家门。
今年的除夕之夜格外宁静,山风虽呼啸但没树木的唱和,显得单调凄清。穿石河在奔流,浪涛虽不息地翻滾向前,但木叶不再和它飘飞嘻戏,水流也显得孤独寂寥。远山近水的村落人居,星星点点的灯光,忽明忽暗,摇晃闪烁,像瞌睡人的眼。天寒地冻,人们早已缩进被窝,昏昏入梦。只有远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零星的鞭炮声和有一声没一声的狗吠声,似在提醒山民们,今天是大年三十,除夕之夜!
周德山走出家门,果然如母亲提醒的那样,山风呼啸,寒气蚀骨。他望向前院,忽然他看见院中一对人影在雪地里徘徊移动,是喜哥哥和陈爱莲同学。他们也到院子里散心,他们也有重重的心事吗?
他朝他们打招呼:“喜哥哥,爱莲,你们也出来散散心?我也在散心,你们等下,我过去,正好和你们聊聊天,打打讲啰。”
“好哦,德德,路滑,你慢点。”刘有喜十分关切地嘱咐周德山,三人迅急会合一处。
“爱莲,反应不重吧,孕吐厉害吗?”周德山问陈爱莲。
“谢谢德山小同学,看不出哇,还懂这么多,哈哈哈哈。”陈爱莲爽朗地笑了起来。
周德山对陈爱莲笑着说:“爱莲,你现在是两个人啦,可别吧喜哥哥啃穷了。”
“周德山同学,你喜哥哥本来就穷,他拿什么东西给我们娘俩啃,问问他,今晚的年夜饭吃饱了啵?”说着拍了拍她还并没隆起的腹部。
“好啦,好啦,我已经亏待她们娘俩啦。德德你是哪壶不开,专提哪壶哇。德德,姐姐来信了吗?”刘有喜改换话题。
其实今年下半年,周德山已多次向喜哥哥提起姐姐家一直没来信的事。刘有喜也是十分关切和担心,但怕周德山敏感和脆弱,所以总是含蓄委婉地安慰他的德德弟弟。刘有喜向来就喜欢看报,关心时事,八月的庐山会议给他的震动很大。他不清楚,本来中央一干领袖上庐山前,是要纠正大跃进,人民公社进程中某些错误的做法,怎么会议中途会风就转向了呢?到后来居然把抗美援朝战功卓著的彭帅,给定为了“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集团的头子,是“资产阶级民主派”、“混入党内的投机分子”。连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也被牵扯其中,被调离了省委第一书记领导岗位。当然,他不可能知道,也根本不可能弄懂政治家的雄韬伟略,只能是心存疑虑。后来,“批判右倾机会主义”的运动虽未在农村铺开,只在党政机关大肆开展,而文老师那个由潇湘水畔走出去的,老实憨厚,又只认死理的教书先生,会不会因言罹难呢?为何好端端的,竟然半年无只言片字,雪泥鸿爪也了然无踪了呢?刘有喜越思忖便越冷静,越冷静就越清晰,他心底已认定,周德山的姐夫已然出事,周忆花的生活已然变故。他坚定地对周德山说:“德德,明天,我们明天去趟长沙,去看望下忆花姐姐一家吧!”夜色中,周德山十分信赖又十分感激地抬头望着他最亲切,最敬爱的喜哥哥,点了点头
三千年长沙。美丽的岳麓山下,面湘江而立,有座百年大学一一湖南医学院,她的前身是享誉中外的湘雅医学院。作为早年美国“耶鲁外国传教团”扎根中国后,决定“雅礼中国计划”的重点,是建立一个以医学为主的教育机构。这样在几经曲折后以“雅礼会”传教士胡美和“雅礼会”资助在美国耶鲁大学医学院读书,一个叫颜福庆的上海人,及当时湖南名门政要谭延闿三人便历史性的风云聚会,走在了一起。他们三人准备筹划在长沙创办一所医科大学。1913年,湖南省政府与美国“雅礼会”签订草约,决定在长沙创办“湘雅医科专门学校”,颜福庆成为首任医科学校校长,而胡美任湘雅医院院长,兼学校教务主任。就这样,湘雅这所中国最早的最具西方医学科学理念的专门医学校便诞生了。她历经战乱、政权更叠、人事纷争、校址迁徙,校名变更,到长沙解放前终脱变为中国规模完善的第一所现代医学院,她比起声名赫赫的北京协和医院问世还要早六年。
湘雅医学院建在连绵起伏的岳麓山下。岳麓山,位于长沙市湘江西岸,面积约36平方公里。岳麓山脉南连自五岳首秀的南岳衡山,绵延横亘近八十里之遥。到湘江中游一段,它莽莽苍苍,山林叠翠,古木遮天,秀峰逸出,飞瀑流泉。山上名胜古藉,碑林墓葬,寺庙道观,林林总总。山上常有猛兽飞禽出没,猿猱弥猴攀沿。于是,人们寻寺问佛,参惮布道。岳麓山久之便成了一座自然遗产与文化遗产融为一体的文化名山。
这里不仅具有令人着迷的自然风景,更有着富于魅力的人文光环。在这几十平方公里的风景区内,集中国传统文化精华之大成,儒、佛、道共存一山,历代的文化名人、思想巨匠、老道高僧、骚人墨客均在这里开拓经营,让这座名山在中华文化的壮丽画卷上,成就了一页光华四射,人文厚重,史韵深长的彩绘画图。
岳麓山首先与儒家文化分不开。而儒家文化在这里传播植根,源远流长又与山下的岳麓书院密不可分。岳麓书院创建于北宋开宝九年(公元976年),她历经宋、元、明、清各朝,至1926年定名为湖南大学。早在宋代,岳麓书院就巳蜚声宇内,北宋时期被称为“天下四大书院”之一。1015年,宋真宗因岳麓书院办学之盛,召见当时的山长周式,颁书赐匾,亲书“岳麓书院”匾额。至南宋时期,在著名理学家张术式的主教下,岳麓书院进入办学鼎盛时期。后来著名理学家朱熹出任潭州(长沙)知府,更是兴学岳麓,他大兴土木对岳麓书院进行整改扩建,更促进了岳麓书院的发展。明代万历年间岳麓书院主教张元忭,曾登门拜访云麓宫的道士金守分,两人一起热烈地讨论修养的方法。其实在中国,儒、佛、道外表虽异,但修身养性、救世济民,却为三家所共,因而自古就有:“三教合一,共济苍生”之说。岳麓书院曾出了许多教育家,岳麓书院也办学兴盛,传承弥久。如清代的罗典,他是湘潭人,进士出身。自1782年(乾隆四十七年)至1808年(嘉庆十三年)90岁无疾而终,一直掌教岳麓书院。他在教学活动中把授学活动与汉学研究充分予以结合。他从不把学生束缚在科举考试的小圈子内,而是注意向学生传授真正有学术价值的知识,让学生们受益终身。
以岳麓书院为中心,这岳麓山下便成了人文汇卒,学术门派众多,学养最为深厚的一块风水宝地。如今知名大学就有十六所之多,自南至北就有全国著名的大学,中南大学,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大学,湖南中医药大学,湘雅医学院,湖南财贸大学等等。这里人文汇萃,一脉相承,弦歌不绝,教育兴邦。这便是千年古城长沙,历久不衰,薪火相继的根本。
我们那位从潇湘水畔走出,并迎娶穿石渡的美丽少女一同归附长沙的文老师,就是这岳麓山下,湘江西岸,百年兴盛的湘雅医学院一位年轻而又初有建树的教师。文老师既是三尺讲台传播“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教书先生也是一位杏林妙手,医界仁人的大医,他学名叫文湘河。自1942年考入湘雅医学院读书,他就一直在这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岳麓山下学习、工作和生活。他出生在湘南历史文化名城,零陵古郡一户大财主家。其祖父文崇道家族是零陵城内富甲一方,百年始衰的矿产大户,其父文潇尧是这户人家的少爷。其母刘淑湘是潇湘水汀,白萍洲畔的名门闺秀。文湘河的父母邂逅在永州萍洲书院而后相知相爱,结婚生子。文湘河,是父亲文潇尧,母亲刘淑湘唯一的男儿,他上面有两个姐姐。这文湘河自幼聪慧,读书上进,18岁考入著名的湘雅医学院,预本连读八年制临床医学专业,师从我国有名的心血管病学专家,心电图学创始人王耀国先生,是王先生的得意门生。1950年毕业留校仼教,做先生的助教,1953年升任讲师。他跟随恩生钻研心血管神经病学,获得巨大成就,并在心电图专业方面也有建树。在湘雅靑年教师和医生中他脱颖而出,声名日盛。
课堂上他出色的教学和诲人不倦的精神深得学生们的欢迎和赞扬。解剖室里严谨的讲解和示范,让学生们受益匪浅。坐诊看病,临床行医他热情关切,悉听询问,他的病人在接受他悉心问诊的过程中,如沐春风,病愈三分。他带学生实习,更是一丝不苟,精心指导,热情鼓励。争取让每个实习的学生都能在实践中理论结合临床,学业上取得精进。1957年,他回家乡度暑假,和他一个远亲表兄在一次赶场之时,邂逅了我们穿石渡的美女周忆花。一见周忆花他便立刻坠入爱河而不能自拔,接下来在表兄的帮助下,他闪电成婚,喜度蜜月,终抱得美人归去。假期甫一结束,他便带着心上人周忆花北溯湘江,回到长沙,把家安在了他工作学习的湘雅医学院。他们夫妻恩爱,小日子也和顺温馨。婚后一年,周忆花便产子一枚,取名憨憨。憨憨小朋友,聪明伶俐,帅气可人。正当文湘河教学、医技日臻佳境,家庭和睦,夫妻恩爱,春风得意,到了人生的高光时刻,命运却突起变故。天降横祸,且祸不单行。在湘雅医学院1959年末批判右倾机会主义运动中,他莫名奇妙,因言罹罪,批斗挨整。罪责居然因他个性诚实,为人厚道而逐步升级。以至到了被别有用心,想靠整人捞取政治资本的宵小鼠辈,推波助澜,落井下石,一下子竟把他打入了所谓罪不可赦的深渊。
这位来自潇湘水畔,善良宽厚,处事耿直,治学严谨,医技高超的年轻才俊,又是如何因言罹罪的呢?说来真叫人难以置信,居然连政治上的一出闹剧也能左右人的命运。人们常说,环境决定个性,个性决定命运。这话有几分道理,但似乎又带几分玄机。文湘河,一个埋头书斋,潜心医学,并不太过问世事的,有几分憨实的书呆子,环境给了他什么样的个性?个性又是怎样把他打入人生的低谷呢?这恐怕还得从他的出身说起。
还是让我们重回书院吧,而且这里还是湖南最著名的四大书院之一的永州“白萍书院”。历史以来分布在我国名山大川的各个书院,不仅传承文化历史,伦理道德,还传承以天下为己任的文品风骨。永州的萍洲书院因建于萍洲之上而得名,清代称之为白萍洲书院或白萍书院。屈原在巜九歌.湘夫人》中,轻敲行板,披发踏浪,低迴吟唱:“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苹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翻译过来便是:湘夫人降落在北洲之上,极目远眺啊使我惆怅。树木轻摇啊秋风初凉,洞庭起波啊树叶落降。踩着白萍啊纵目四望,与佳人相约啊在今天晚上……歌声中,我们举目望去,舜帝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葬于九嶷山上。他心爱的二妃,娥皇与女英,千里寻夫至这潇湘会合之处,飘然在古木苍天,清淑雅致,接天荡地的碧水之间。忽闻夫君已逝,良人归天,于是惆怅起舞,随萍飘遥。这美丽凄切的故事一唱千年,令多少文人骚客意念悲凉,情怀伤感。
唐代柳宗元被贬永州时也曾移步至此,挥毫泼墨。他抬望九嶷,心动湘水,哀恸婉啭地诵道:“非是白萍洲畔客,还将远意问潇湘。”
李商隐在被贬去广东连州时也曾踽踽而来,他焚香拨弦,雨里放歌:“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
唐代伟大的诗人们前脚刚踏出白萍洲,北宋大文豪苏轼,在接二连三被贬时,竟不顾迁徙万里,也来到这里。他虽步履维艰,却畅怀豁达,豪气干天。在这水天浩渺的白萍洲,他举杯邀湘君,再向九嶷舞。他写道:“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一代又一代文人墨客,一章接一章的诗辞歌赋,在这南接潇水,北送湘江,吞波饮浪,拥水入怀的白萍洲,唱和交杯,共叙衷肠。的确,白萍洲自有她的缠绵,自有她的风骨。潇水在这里汇聚沉静,清莹澄碧,湘水在这里流经浩渺,气象万千。文湘河便出生在这钟灵毓秀的南国潇湘。
文湘河的父亲文潇尧,是这永州城内富甲一方的文府贵公子,百年文家靠最早开发锰矿,金矿发家。到文潇尧这一代,便是累积拓展了山林田亩矿产资源,洋洋洒洒数百里之广,拥有家财万斛之多。读者朋友,你可千万别小看了永州这块看似远离政治中心的蛮荒之地。虽然它是古代戴罪官员流放的瘴气之乡,偏僻荒芜。实则永州,三面环山,一面向水,物产丰饶,生计富足。潇湘二水汇合一处后,浩浩荡荡北上洞庭,带来了丰盛的水运系统,北上南下,河运繁忙。矿产米粮通四海,古木山珍达三江。难怪枊宗元贬到这里后,著名的巜永州八记》便在这远离帝都的偏山僻水,在柳宗元的如椽笔下,冉冉升起,光照日月。文湘河的祖上就在这人杰地灵,山河毓秀的零陵古郡兴盛了百年之久。
文家庄园座落在白萍洲畔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若大盆地里。依坡随势,向南面水而建有百十间房屋。庄园里,亭台楼阁,水榭花坞,树木遮天,曲径通幽。文家人丁到了文潇尧这辈已不再兴旺,文潇尧的祖父,文方山是晚清翰林院学士,官从二品,后不知何故革职归乡开矿冶矿,掘金攒银。文潇尧的父亲,文崇道,一生不官,擅长从商,商海虽深,他却长袖善舞,财运亨通。
文潇尧是文崇道的最小儿子,也是文崇道最宠溺爱怜的一个。十二岁就托他三叔带去北平求学。在北平燕京大学毕业后,父亲多次劝他回零陵帮家里打点生意,扩大矿产。他不为所动,而是参加了刚成立不久的中华民国国民政府,负责筹备立法院,因他曾是燕京大学法律系的高材生。家里看他回乡无望,便张罗他娶妻成家。他依然抗拒,说是自己早有意中人,但直到二十八九岁,却还在找寻意中人。他虽早过青春年少,却因生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而更具贵族男子的勃勃英气。他天庭饱满,五官分明,鼻挺如峰,眉若刀剑。深邃的眼窝卧着两颗深蓝带黑,顾盼生辉的眼球。薄薄的嘴唇,削尖的下巴将整张冷俊刚毅的脸上升到一种矜贵高雅的境界。他身材修长笔挺,两条鹭鸶般精瘦的腿包在中山装的裤管里,显得超凡脱俗,玉树临风。他十二岁便被叔叔带到北平求学,这次是回家省亲度寒假。
文潇尧不疾不徐,目不斜视走出家门,去往白萍书院看书听讲。他踱进书院长廊内侧观看《潇湘八景图》,沉稳地把手擦在裤口袋中。何谓八景,他边看边颔首蹙眉,品评心记。哦,原来潇湘夜雨、平沙落雁、烟寺晚钟、山市晴岚、远浦帆归、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渔村夕照,是为“潇湘八景”呀。这是北宋宋迪纳洞庭潇湘之八百里山水于胸臆,并诉诸尺素笔墨之大成的作品。其实潇湘八景除作为风景画自身的审美价值外,还另有两重价值,一是隐,二是谏。隐便是士大夫的独善其身,含怀才不遇的忿怨之情。谏是达者兼济天下,施展抱负,劝喻君王惜天下百姓之意。
文潇尧看图品意,正聚精会神之际,长廊内侧突然涌进一群十六七岁的姑娘。她们个个青春洋溢,笑靥如花。她们嘁嘁喳喳,笑着指着,说着议着,在潇湘八景的每一幅图画前欢欣雀跃,热闹异常。她们齐整整地穿着月白细洋布的右襟短袄,短而紧俏的衣服,把她们灿烂的青春包裹得丰盈饱满,酣畅淋漓。她们每人胸前都别有一枚,白底红字,镶着金边的圆形校徽,上面雕印着:“湖南省立零陵师范”的字样。下身是一条高出脚踝半尺的黑色细洋布喇叭棉裙,白晳的腿上套着雪白的长筒厚袜,脚上著一双黑色带绊的方口皮鞋。
“快看,刘淑湘,这幅‘潇湘夜雨’,真真是妙手天成,意境幽远!画面上烟雨空濛,绿树摇曳,天色明灭,绳锁渡船……真美。”一位剪着齐耳跟短发的姑娘兴奋地朝正驻立在八景之一的“烟寺晚钟”图画前,认真观看的一位姑娘招手。
于是那个被喚着刘淑湘的姑娘便腼腆地从“烟寺晚钟”图景前朝喊她的姑娘款款走来。“我还没看到这哩,你看得真快”她对那位喊她的剪着齐耳短发的姑娘说。
“让我仔细看下,咿呀,真美,的确是好有意境。怎么一下子把旧时文人哀婉缠绵,寄情夜雨的哀伤无助,表现得这般凄清,真是叫人拍案叫绝!难怪元人说,涔涔湘江树,荒荒楚天路。稳系渡头船,莫叫流下去。这钟情的不知是山河夜雨呢,还是心灵夜雨?”那个叫刘淑湘的姑娘认真观看了“潇湘夜雨”图画后,锦词妙句的评论竟然是脱口而出。
“啪啪啪”突然一阵单调的掌声响起,循声望去,在《平沙落雁》图景旁站着的一位翩翩贵公子。他拍完巴掌称赞道:“见解独到,思想深刻,简直就是宋迪的千古知音啦。佩服佩服!”
那个被称赞的叫刘淑湘的姑娘,立刻白净的瓜子脸上,飞上两朵红云,她对赞扬她的那位先生点点头,害羞地走到《江天暮雪》的图景下边。
那先生三步并着两步走到刘淑湘身边,对她说:“姑娘,你一定对绘画颇有研究吧,要不为何理解得如此透辟?真是入木三分,鞭僻入理呀。”
刘淑湘眼睛看着《江天暮雪》细声细气地说:“先生谬赞了,我对绘画了解不多,一知半解,一知半解呢。”说着就往画廊外走。
“姑娘留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位先生冒昧地邀请刘淑湘。
“刘淑湘,刘淑湘,走啰,我们走了,回学校晚哒,没有饭吃哒。”那位短发姑娘朝刘淑湘大声喊。
“来哒,来哒,等下我。”刘淑湘边跑边回头向赞扬她又冒昧邀请她去吃晚饭的先生招手谢意。一向矜贵傲岸的文潇尧站在原地,漂亮的眼睛追随着刘淑湘飞快的脚步渐行渐远,直至那姑娘的倩影完全消逝。他怅然若失,口中念叨着,刘淑湘,刘淑湘。
第九章步入重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