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成立后,周德山父母算八字的营生,算是被彻底断绝了。人人都要参加农业生产,365天沒人能无故缺席,何况算八字,是早就要破除的封建迷信呢。两眼盲瞎又能干什么呢,掰玉米,搓玉米籽,摸索着检劈柴,梱草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好在他们两口,都是苦难中过来的赤贫农,儿子周德山,又整天忙于公社和队上的工作,照顾他们这对盲夫妇的担子,余腊梅自然乐意承担。以前,周德山的父母桌上吃饭,有两兄妹精心照料,尤其是姐姐周忆花,对父母照顾是无微不至,体贴细心。除为父母添饭夹菜,遇上吃小鱼小虾,她还替父母剔骨捏刺。姐姐不在的时候,就是周德山照顾父母,虽没姐姐那般细心,但也殷情周到。但现在上桌吃饭也都成了问题。周德山与余腊梅两家六人,又搭配上了刘癞子、彭痞子这两个不被家里和外人待见的混混。周德山与人接触历来是温文尔雅,斯斯文文,能让则让,决不争吵。他有时跟父母夹菜,筷子刚到菜碗边,桌上的菜便被彭痞子刘癞子抢光,扒净了,别说周德山心痛父母未吃到,就连自己也只能吃光饭。刘癞子和彭痞子等菜一上桌,就不顾别人,常常是把菜往自己碗中抢足扒够,别人有没有得吃,他们是不管不顾的。而周德山从小就被这俩混混欺侮惯了,他懒得和这类人去计较争执,也就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但余腊梅却看不惯这俩混账霸道无礼的行为,为了这,她多次向食堂管理员反映,要求刘癞子和彭痞子不要安排在她们一桌。但管理员说,这两人连他们的家人都不愿意接纳,别的桌就更不要了,这桌正缺两人,沒办法就安排到了这桌,总不能为这俩混蛋特设另席吧。余腊梅也就没办法,只能是忍让,但她也有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的时候。一次,菜刚端上桌,刘癞子眼疾手快,站起来,就要将一半菜扒进自己碗中,余腊梅二话不说,她抢过菜碗,三下五除二,把菜先后分给周德山的父母、周德山及自己家人,唯独不给那两个混混。刘癞子、彭痞子,第一次被一个平时懦弱胆小,遇事谦恭有礼的姑娘给治懵了,反应过来后,骂骂咧咧,摔碗打碟。全桌其他人,也不理会这俩混账,低头吃饭,心里解气。
随着食堂情形的恶化,余腊梅感觉在食堂吃饭就更难了。有时为这对盲夫妻抢点汤莱,刘癞子和彭痞子俩人便拿着筷子,指着余腊梅骂:“有些人也真是贱别,麻匹里插筷子,操空心。别个吃不吃到口里,关你卵事。又不是你公爹公婆,你倒贴个麻匹,去巴结维护,就是个傻别,你怕人家会看上你罢,真是倒贴麻匹一个。”彭痞子一张臭口,就满嘴喷粪。
刘癞子心怀鬼胎,堆起一脸阴笑,厚着嘴唇对余腊梅说:“梅妹子,你住进周德山家算是烧了高香,一个这么好看的高中生到哪里找唦,先把这瞎公婆伺候好了,今后这个家就由你来当啦。”
这余腊梅自那次抢菜获胜后,也就再也不忍让这两恶棍,面对他俩人的公开讥讽谩骂,她杏目圆睁,站起来把桌上早被这俩人搅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点辣汤的碗,端起后对准彭痞子的脸泼了过去。她口中吼道:“彭痞子,你这个死畜牲,嘴巴放干净点,你莫欺人太甚。我这回算轻的,下回试试……刘癞子,把你娘嫁给周德山去吧,好当家呀。”
这边彭痞子操起长板橙,就朝余腊梅的头上砸过去。此时正碰食堂管理员走来:“彭痞子,放下板橙,你敢咂人,我有你的好看!”那刘癞子,连忙提起裤子充好人,冽嘴对管理员假笑一下,拖拽着彭痞子灰溜溜地走了。
陈爱莲又来信了,她打算到穿石渡学校来教书,她告诉刘有喜,穿石渡学校的校长给她去信了,动员她到穿石渡学校任教。这正合她心意,她便把她的简历,寄给了校长,校长对她的简历很满意,告诉她,只要先来这边公社教育办接洽下,让这边教育办打一接收证明,就可以把关系迁来了。其实穿石渡学校,早先就找刘有喜谈过,让他到学校当老师,刘有喜婉拒了。当老师虽好,风雨阳光都避着你,以前合作社时拿工资,钱虽少但很当用,那时物价低。现在公社成立了,由所在生产队记工分,每月有两元钱补贴。刘有喜虽自己婉拒了校长的盛情邀请,但怕校长失望,随嘴说了下陈爱莲的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想不到这老校长有心了。陈爱莲深知刘有喜的那点心思,想赚点钱把自己娶过门,但她也知道,那不过是刘有喜的一厢情愿,小农意识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罢了。明知不可能赚到什么钱,还狡黠地盘算干记工员,想趁生产之外去赚些外快,真是痴呆子。刘有喜回信告诉陈爱莲,要她自己放心好啦。这边接收手续由他全权代办,保证一办好后就用挂号信寄过去。
八月底,开学前两周。陈爱莲把自己的一应生活用品,父亲留给她的书籍典册,教书的行头,全都打包装箱。由她四哥、五哥两兄弟,手提肩扛,送到穿石渡西村,刘有喜和周德山、肖桂秋接到了陈爱莲一行仨人。两兄弟很中意这个妹夫,但对妹夫家境实在难已满意。临走时兄弟俩,除去回家的路费外,几乎抠尽了所有口袋的钞票,留给了他们唯一的心爱小妹。陈爱莲的到来,令刘有喜的父母亲喜出望外。这么漂亮,这么贤惠,这么有出息,这么有主张的媳妇,怕是全天下找不到第二个了。他们又深感不安,家境贫寒,总要拿点钱给她,扯几块料子,做两身衣服吧,被子床单枕头枕巾总要添两床啵。唉,但添置这些东西的钱又从哪里搞来哦,他们万分自责着,却拿不出什么办法。这爱莲冰雪样聪明,又怎能不懂老两口的心思呢,她引着刘有喜的父母亲,走进临时跟她收拾的房间,打开木箱。这老俩口从媳妇的翻箱倒柜,眉飞色舞的叙说中,才稍了心结,但心中的自责,却总是挥之不去。
还是八月的夜晚,还是月明星稀,竹影扶疏,山风不动,鸟雀细鸣的幽静。也是在周德山的帮助下,才送走了白天来看新媳妇的左邻右舍,三姑六婆,当然,这次还有肖桂秋的帮忙。这对恋人仍然在众人散尽后,挑灯夜话,促膝长谈。去年他们的谈话还音犹在耳,他们谈及的许多事都在今年一一应验。今天就莫讲形势如何,只谈婚嫁现实吧。陈爱莲亲昵地对刘有喜说:“有喜,你还要这样傻里傻气吗?我问你,这一年你赚了好多钱,够给我一场体面的婚礼了吗?”
“嘿嘿,赚什么钱呀,连石灰窑积的那几个毫子都扯散了。爱莲,我真服了你,看问题那样准。”刘有喜尴尬地一笑。
“好啦,有喜说正事。我打算今年国庆咱们就结婚,办一个移风易裕的新式婚礼。”陈爱莲嫣然一笑。
“什么样式的新婚礼?”刘有喜问陈爱莲。
“就是双方父母在场,亲朋好友参加,花生红薯片子招待,山里清茶一杯的茶话婚礼呀。”陈爱莲早已成竹在胸,她底气十足地对刘有喜说道。
“哦,原来这样子哦,这怎么要得,太清水衙门了吧,别人看笑话,自己也过不去呀。”刘有喜不无愧疚,有点心酸的说。
“你还真是个书呆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照你的想法,我们这辈子也结不起婚这啰……”说着掏出手绢擦眼睛。
刘有喜一看陈爱莲伤心,连忙把她抱在怀中安慰她道:“好吧,要得,就听你安排,好妹子,结婚大事,人这一生就一次,这样太对不起你啰。”说着刘有喜眼圈也红了。
陈爱莲慌忙用手绢去擦。“没有啦,没有啦,我哪里就这样脆弱呢。”刘有喜将陈爱莲抱得更紧了。
1959年的十月国庆节,刘有喜、陈爱莲的婚礼,在陈书记家的院子里举行。穿石渡南大食堂就办在陈书记家,他家房子多,堂屋大,院子更大。再加上他家以前,农林牧副渔生产所铺下的摊子,更利于大食堂自给自足的发展。当初公社工作组和陈福中便一拍即合,食堂就在这转业的老军人家办下来了。婚礼当天,真正是盛况空前,隆重而热烈。这是自穿石渡人民公社成立来,第一对新人移风易俗,婚事新办的盛大婚礼。前来参加的有县、公社的一众领导,有陈爱连学校的校长老师和学生代表;有刘有喜和陈爱莲双方的亲戚朋友和同学,而四方乡邻,更是络绎不绝。坐的站的,登上山坡的,爬在树杈上的,可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大家都好奇,想看看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新式婚礼。大食堂全员参与接待四方宾客,陈书记那贤惠能干的妻子,调度指挥。
烧茶端水的,接客安座的,井然有序。鞭炮震天,山谷传响。刘有喜、陈爱莲一对新人,披戴大红花,由陈福中书记引领,也来到院子中央的屋檐台阶下。县上及公社领导,踏上台阶,祝贺祝福,并且大肆发挥,把这场新式婚礼重大而深远的意义,阐述得淋漓尽致。他们一再号召,年轻人要向刘有喜和陈爱莲这对新人好好学习,冲破传统的婚嫁喜宴的习俗,移风易俗,新事新办!学校教师代表,亲戚好友代表,轮番上台致辞祝贺,最后由新人讲话。于是我们的刘有喜在众人的热烈的欢呼和雷鸣般的掌声中,牵着陈爱莲的手满面春风,一腔喜悦走到台阶正中,他亮开嗓子,对着全场来参加他和陈爱莲婚礼的众人说道,各位领导,穿石渡的父老乡亲们,各位亲朋好友:今天是我和我爱人陈爱莲新婚大喜的日子,我谨代表我们的父母和我们俩人以最诚挚的心情向大家表示最衷心的感谢。我和爱人陈爱莲曾是高中的同学,高中毕业我们响应党的号召,回到农村,回到各自的家乡,我们都在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作出不同的贡献。今天在县里和公社及大队各级领导的关怀下,尤其是在大队陈书记的热心而周到的安排下,为我们举行了一场移风易俗,婚事新办盛大而隆重的结婚典礼,我们无比激动同时又充满无限的感激。移风易俗,婚事新办,打破了传统收彩礼大肆操办婚礼喜宴的旧习俗,创造了一个婚事新办,喜宴俭约的新风尚。为此,我们殷切地希望,我们后面的无数恋人新人都能把移风易俗婚事新办的风尚发扬光大并推向一个更高更时尚的全新境界。再次感谢大家!
刘有喜的讲话刚一结束,婚礼现场立刻欢呼沸腾,场院水涧万挂鞭炮齐鸣,欢快的锣鼓在山林之中震天喧响。接着这对新人,向双方父母,亲戚代表,献茶敬礼。下一个环节,这对新人,在婚礼主持人的安排下,同咬喜糖。两人对着一颗被细绳吊着的古巴红糖块,咬来咬去,就是咬不到嘴里。众宾客的欢笑声,起哄声,吹口哨声,把这场在穿石渡从未有过的,盛大节俭,隆重热闹的婚礼,推向了高潮。
1959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一进农历十月,气温就骤降。还好晚稻已收割,红薯已挖尽,苞谷棒巳摊满了食堂前的场院。但今年经历了五六月的干旱,八月的暴雨狂风,产量骤减得厉害。所收割的粮食,大多被“一平二调”政策,调拨上缴了。留给社员的口粮,每人每顿不足二两,于是食堂就只能大量往饭里掺水。社员围桌吃饭,也改成了凭家庭人口发放的临时票证领取。票证是食堂油印裁剪,再盖上食堂公章制成的。这就给刘癞子、彭痞子一类好吃懒做,投机取巧的混混,提供了可剩之机。刘赖子他们,毕竟读了个小学毕业,虽正经书报念起来啃啃叭叭,写几个字像水爬虫似的,但摸仿笔迹,私刻公章,还是难不倒他们的。反正是凭票领饭菜,刚开始,食堂炊事员也没太留意,但队上多少人,大至蒸多少钵饭,还是有数的。
当住得稍远,来得稍睌的社员,拿着票证和餐具来打饭时,食堂饭甑没饭了。“肯定是有人冒领了饭菜,不然怎么会差了这少许人的饭菜”炊事员一边清理餐证,一边气愤地向食堂管理员投诉,他们个个摸着脑壳,思前想后。于是,食堂饮事员纷纷锁定了刘癞子一伙。在食堂管理员的布署下,决定来个张网捕鱼,守株待兔。刘癞子一伙,正洋洋得意,“别人沒饭菜吃,我们却有双份,嘿嘿。这食堂饮事员,真是蠢得吃屎都冒得尿泡呀。”于是他们故伎重施,想再次占便宜。但这次他们就沒上次幸运了,被食堂逮了个正着。事情败露后,这伙人被食堂管理员押着,在开饭时,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了他们私造票证,冒领饭菜的丑事。按管理员的处理意见,先在食堂批斗他们,再罚他们停饭三天,饿他们一个半死。陈书记记及时制止了停饭三天的处罚,改为让他们写悔过书。当他们歪歪扭扭,水爬虫似的悔过书,贴在食堂门口时,让大人小孩好一阵兴奋和议论,并当面指责奚落他们。
这刘癞子和彭痞子从来就是这样一副臭德性。他们自己做了坏事,不反思自己的错误,却迁怒于别人。这俩人怀疑检举他们的人,是余腊梅。刘癞子说,他那天看见余腊梅来晚了,没打到饭,对他剜眼。他还说,那天他实在撑得肚圆,吃不下去了,就把剩下的半碗,去讨好余腊梅,骗取余腊梅的好感。
可是余腊梅不但不承情,还气鼓鼓地对他讲:“吃不完拿去喂狗唦,王八才要你的剩东西吃。……”她站了会,回过头,又接着说:“不对呀,平日里抢饭抢菜,今天怎么就吃不完了呢。肯定又是想什么歪点子臭主意,骗食堂的大师傅或直接从食堂偷出来的饭菜,看我不去管理员那儿告你去。”经刘癞子这么一歪曲,彭痞子一伙人认定是余腊梅向食堂检举他们的,肯定是余腊梅,绝对沒有第二个人。于是这两个混混人渣恶狠狠地咀咒余腊梅一番后,咬牙切齿蓄谋陷害余腊梅。
刚交腊月,穿石渡就纷纷扬扬,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那雪下得好大,漫天卷地,密密砸砸,鹅毛般的雪片,随着刺骨的寒风,扫得人睁不开眼,三五步就看不见随行之人。风怒吼着,它肆虐地扬起地上的积雪,朝半空刮去,雪粒打着人的脸膛脖颈,疼痛难忍。半晌功夫,连绵在穿石渡的起伏山岭,已是银蛇起舞,雪象奔驰。
余腊梅穿着透风的,薄薄棉衣夹裤,踏着没脚脖的积雪,沿山下背风处的小路往食堂去打饭。这个心地善良,为人贤惠的姑娘,哪里会想到,那个自私歹毒,满头癞子的坏东西,正伙同另一个不知名的坏蛋,潜伏在小路山边,一处草木遮掩,大雪覆盖的山坳坳里。本来刘癞子,是要邀约彭痞子,一起实施他们蓄谋已久阴险恶毒计谋的,他们怀疑是余腊梅向食堂告发他们私造饭票的罪恶。怎奈那天彭痞子,去他表姐的供销合作社背烤火炭去了,他只好临时喊了隔背队的另一个混混。这两歹徒,屏声敛气,躲在那处山坳里,待看见余腊梅走到这山坳下面,刘癞子便从腰间扯出一块黑布蒙住脸,只露出一对贼溜溜的眼睛。
他窜溜下山,一棒子将余腊梅打晕后,就对还窝在山坳里的另一人颤抖地喊道:“快下来拖人啦,你不会只晓得搞现成的啵,余腊梅已被我打晕了,快点来呀。”
刘癞子话音刚落,立即从山圹上滑溜下一个瘦长马脸,个子高大的丑男人来。他和刘癞子两人把余腊梅拖进山坳,就急不可耐像饿狼扑食一样朝余腊梅身上扑了上去。“我先搞,我把她打晕的,我搞了你再搞。”刘癞子掩饰不住紧张、兴奋和邪恶的淫心兽性对那正解扣脱衣胯裤的马脸丑男人吼道。而癞子自己衣裤都没顾得上脱掉,就慌忙赴上去解除余腊梅的衣裤。
山坳外面,狂风更加凌厉,漫天卷地的大雪下得更猛了。
余腊梅去打晚饭约摸是下午四点后,从周德山家至南食堂走路再慢也不过约莫一刻钟,即便大雪封山盖路,也不要半个小时吧。家里人眼看天已黑了,中午饭,早化成几泡尿交付给了茅厕,此刻饥肠辘辘。一家人,心神不定,加之饥寒交迫,一个个挤到大门口,看铺天卷地的雪花纷纷扬扬,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他们张望着雪雾迷朦的旷野,想从漫天风雪卷扬的山路上寻觅到余腊梅的身影。
“春桃,不是讲,你德德哥哥开完会,就会和你腊梅姐一起把饭打回来吗?”周德山的母亲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扶着余春桃问。
“是呀,讲好哒,德德哥哥开完会,就会和姐姐一块打饭回来,现时这么晚哒,应该早散会啦吧,怎么他们俩都还不见踪影呢。”余春桃仰头对周德山的母亲说。
“那既是这样,就等下子吧,可能散会晚,又落大雪,路也不好走哩。”余腊梅的母亲安慰大家,其实她早就心慌眼跳,只是怕大家着急,没把心里的惊慌告诉大家。她心想,这梅妹子是个稳当人,平时打饭,风里雨里,很少误过饭点。今天是怎么啦呢?还有,周德山他们也没看见回来。她心中像揣了个吊桶,七上八下的。
刘有喜和周德山在食堂开会,讨论今年春节如何盘活社员的生活,毕竟已交了腊月,早作些准备才是。收成不好,大部分粮油被平调走,天寒地冻,眼下社员饥寒交迫,苦不堪言,怨气冲天。陈福中书记在大队布署时反复强调,生产队无论想啥办法,都要让群众过年时吃两餐饱饭。
下面生产队的队干部坐不住了,议论纷纷,怨愤难平,大伙纷纷对上面不顾社员们的疾苦而搞什么“一平二调”有意见。肖汉明第一个站起来,激动地怼陈福中书记:“你们就会空口打哇哇,吃几餐饱饭这样简单吗?哪来下锅的米。平调、平调,你去各队看看食堂仓库还有粮食吗,都平调上缴了。”
“德德,你的保管室除了明年留的粮种还有多少储备粮?”陈福中书记问周德山。
那周德山立马起身道:“陈书记,我们队上把玉米,红薯都算上也只几千斤。离过年还有二十多天,队上三百多口人,按每天六两口粮算,一天也要交给食堂两百多斤,根本就撑不到年底了。”
“我们队的情况更遭,莫讲撑到年底,十天都怕撑不了。”隔背队的罗姓队长气呼呼地说。
“我们队更不得了,好不容易喂的猪,天一转冷就被冻死两头,剩下两头,还不晓得会不会被冻死,太背时了。”这是第四生产队的张队长在诉苦。
陈福中书记早就料到,会议上队干部会摆困难,他也估计到“一平二调”给下面生产队社员造成的生活困难有多么严峻。但他还是乐观了些,谁知社员生活已经到了这般难以为继,苦不堪言的地步了呢。下半年就平调物质上缴的事,他已向公社反映多次了,好几次他还拍了公社干部的桌子。
那个负责抓下面“一平二调”工作的公社干部也无奈:“陈书记,你是老革命,去县里反映下吧,公社当不了政策的家呀。”
“我是会去反映的,管它有用还是没用,但公社也可以权衡下,变通下啵。”陈书记对那个公社干部说。
陈书记痛心疾首,自己的努力有用吗?粮食物质在上面派来的干部监督下,还是按红头文件和规定的数量拉走了。再反映争执就被威协,你这是反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呀,要刮右倾机会主义的邪风呀?57年反右派的教训忘记哒,庐山会议才结束就忘记哒?彭德怀那大的官都拗不过,莫讲你这个小小的大队书记。老革命又如何,搞不好,照样会被收拾批斗。
陈书记面对这样的状况,他也陷入了极度的被动和痛苦。一方面看到食堂情况更加恶化,社员群众的生活每况愈下;另一方面自己又无能为力,过去带领全家发展农林牧副渔的许多做法,他多次想效仿都因现行政策的种种限制而搁浅。眼下,就要过年了,这是传统的节日。过去山民们辛苦一年,尚能在这盼了许久的节日里鱼肉饱饭尽欢颜。可是今年这个年别说让全体社员,鱼肉饱饭尽欢颜,就是除夕,初一,要吃两餐饱饭都做不到,更别提桌上还能见到鱼肉荤腥了。所以,他召集各生产队干部开会,就是想要大家集思广益想办法,如何做到让全体社员吃两餐那怕掺玉米,蒸红薯的饱饭。但看今天会议的情况,他的最低要求都会打水漂。于是他留下肖汉明、刘有喜、周德山及几个自己平时看重依靠的干部,想再商量合计下,看能否拿出具体办法,其余干部散会。
这边肖汉明、刘有喜、周德山们饥肠辘辘边开会边等家人送饭,那边余春桃母女及周德山的父母已饿得吐清水,对着漫天飞舞雪花的夜色望眼欲穿。
突然前院的肖桂秋顶着一头白雪跑了进来,他松开脖子上的围巾,抽打去头上身上的积雪说:“腊梅姐今天怎么沒去给周德山送饭哩,我给我爹送饭时,德德说他饿死了,你们吃饭了吗?”
他这一问,其余人都争着想对他说话。余腊梅的母亲第一个对肖桂秋说:“秋秋,你在食堂没见到你腊梅姐?我们都沒吃饭哩。落这么大的雪,路不好走,梅梅早去食堂打饭了。我们还以为她等德德散会一起回来哩。”这余腊梅的母亲已面如死灰,她的脸在不太明亮的煤油灯下如同一张白纸。
她颤抖哆嗦着又吐出几个字:“秋秋,快去找你腊梅姐……”她话还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肖桂秋看情形不对,他蹲在余腊梅母亲身边,边掐她的人中,边喊:“余伯妈,余伯妈,你醒醒,你醒醒……,腊梅姐应沒啥事,今天雪落得大,风刮得厉害,说不定腊梅姐躲在哪个山坳避风雪,打瞌睏,一下子睡着了。”
余腊梅的母亲在肖桂秋的怀里,终于吐出一口堵心的浓痰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肖桂秋又对屋里的人说道:“你们都别出门,照顾好余伯姆,我去找有喜哥哥和德德哥哥,我们一定会找到腊梅姐。”说着用围巾包住头,朝狂风暴雪的茫茫夜色冲去,倾刻间,他就被肆虐的暴风雪吞噬了。
这肖桂秋心急火燎冲进风雪中,沿着余腊梅去食堂的那条山边小路边小跑边大声喊:“腊梅姐,腊梅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肖桂秋折断一根粗壮的树枝,撑着树枝一脚深,一脚浅,摸着黑艰难地行走,大声呼喊。他心中思忖,他这一路呼喊,也许腊梅姐睡醒了能听见哩,要是这样,那就太好了。他又想,我一路上肯定会碰见爹爹、喜哥哥、德德哥哥,他们一定已散会,说不定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哩。等下我们碰面了,大家一起找,人多力量大,肯定能找到腊梅姐。太好哒,太好哒,腊梅姐,我一定要找到你。
第七章 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