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常常在黑暗的深夜中筋疲力尽地归来。在刚刚躺下随即而起的浓重的此起彼伏的鼾声打破寒冷沉重的黑暗的时候,有的战士则在这如迷雾一般升腾而起的遍布忧伤的思乡的孤寂黑暗之中转辗难眠。孤独的月亮蹒跚而至,将它如水波一样清冷的光辉从营房窗户的缝隙中流泻进来,撒在浓浓的忧伤的思乡气息不断地升腾而起的被子上如小小的清浅的湖泊,在厚厚的温暖的被子下面,悄悄地滴落在孤独的面颊上的泪珠如湖底晶莹的珍珠。突然激昂的军号声响起,将他们浓重的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沉陷在迷离恍惚之中的孤独忧伤的思乡之情所打破,他们立即穿衣起床,骑上同样从疲劳的睡眼中惊醒的战马,再一次地飞驰在孤独的寒夜之中。此时他们头顶上的月光皎洁无比,如水银一般地扑向了大地,在他们敲击黑夜的“的的”的马蹄下飞溅成朵朵美丽的花朵。当他们穿越河流的时候,那些在冰冷的在清澈如玉的河水中悠然自得地游动的鱼类,在他们浓重的身影中散发出美丽沉静的光芒。他们列队穿越如湖泊一样宁静的草原时,在皎洁明亮的月亮中看到了他们亲爱的家人和熟悉的家乡的景象,波光流泻的天空中飘动着他们儿时的天真无邪的朗朗的笑声和家乡丰收时稔熟的果香。同样在这个月光皎洁的遥远的家乡,他们的家人在波光流泻的迷人的夜晚随着他们颤动的马蹄梦到了他们,此时他们正列队在高大苍茫的大山之间穿行,随着山路的宛转,回头时看见山顶上的积雪在如梦的月光下冰清玉洁。
但大多的夜晚他们在茫茫无尽的漆黑中穿行,星星在天空中如醉汉一样地摇摇晃晃,寒冷的风儿如迷失的羊群一样慌乱地从他们的脸上吹过,如刺骨的水波一样撩动着他们冰冷的面颊。趁着天空中迷醉的星星和山顶上洁白的积雪的微光,他们在相互搜寻着彼此的模糊的身影和随即被寒风刮跑的战马“的的”的马蹄声中前进。当尖锐的枪声穿破沉重的夜幕,像猛烈的寒风一样地向他们袭来时,有的战士无声地倒下了,他们的战马有的还随着他们整齐的步伐继续前进,他们毫无知觉。等到第二天天色微明他们发现时,就会重新返回昨夜他们战斗过的地方,那些牺牲的战士还在深情地保持着匍匐搂抱着他们身下广阔大地的样子。有的战马因它们的主人牺牲后,它们的内心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它们扬蹄悲鸣,然后俯卧在他们的身边,伸出长长的舌头不断地舔洗着他们血流汩汩的伤口和他们失去体温而僵硬的面颊。等到他们发现它们的时候,它们还趴伏在主人的身边,但已被夜晚无情的寒冷冻死,大大的眼睛里结着厚重的冰凌。
战斗中很多战士陆续牺牲在了清澈的河畔,鲜花盛开的一望无际的广阔的草原或莽莽苍苍的群山之间。我父亲许多次亲眼看见他的战友牺牲在了他的身边,在尖锐的枪声响过之后,那一个个鲜活年轻的生命便随着慌乱的风儿消失殆尽。他往往试图挽回他们的生命,搂抱住他们体温逐渐消失的身体不断地呼喊,在寒风中脱下自己的衣服为他们包扎血流不止的伤口,他不停地感受着他们逐渐消失了的生命的重量,这让他悲痛不已。在逐渐消失的生命面前他常常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们鲜红的血液在他的手掌中如不停流逝的水波一样将脚下的土地染红。他的双眼里常常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悲伤的泪水,常常寝食难安。
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之中,他们又牺牲了十几名战士。当他猛然看见一颗冒着金属热气的炽热的子弹,正像流星一样地飞向自己的胸口时,他已躲避不及,刹时他感到了对生命的无限眷恋,他想起了那个炽热通红的子弹疾快地飞向的胸口里,正装着他还未见面的朝思暮想的我母亲的照片,他想他鲜红的血液一定会把它染遍,她日后看见它时定会流下悲伤的泪水。在昏暗得及将下山的太阳身边,他已看见有一个丑陋的神秘黑色的模糊的影子向他脚步匆匆地赶来。
忽然他看见那颗正要钻进他胸口的炽热得通红的子弹,在触碰到他身体的一瞬间,竟然神奇地偏离了方向,向着外边滑行而去,在他微张开臂膀的腋间滑过,钻进了他身后不远处坚硬的岩石缝隙的深处,发出了幽蓝幽蓝的微光。
我父亲闻到了那颗炽热得通红的子弹在滑过他胸口时烧焦他衣服的淡淡的气味。他目睹了事情的全部过程,他被惊得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后来有一次他在战斗后的间隙,又一次拿出我母亲的照片充满激情地注视时,他忽然有了灵感。他仔细地用手指头丈量着他的胸口和照片上的人想象中的实际的距离,他有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发现。原来在那颗炽热的通红的子弹滑过他胸口的地方,是隐没在狭小的照片背后的我母亲的胳膊,正是她的胳膊的护佑,才使那颗子弹在碰触到他的身体后竟然偏转了方向,穿过他的腋下,在他身后不远处坚硬的岩石上放出了幽蓝幽蓝的光亮,只使他闻到了衣服被烧焦后的淡淡的气味,而使他的身体毫发未伤。
第28章
在这样艰辛的岁月之中,我父亲和我母亲的爱情之花蓬勃地开放了起来。
被我母亲优美激昂的文笔所感染,我父亲为了表达他日益强烈的火热情感的需要,他休息时跑遍了整个昌都县的县城,在不大的书店里仔细地搜寻,终于在书架的某个角落找到了一本四角号码字典,他毫不犹豫地花钱买了下来。
第3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