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文哥举起大镢头，挖掉了杨孝钕新屋里火红的灶，炭火四溅在地上的水中，烧起一堆白白的、厚厚的云烟。武弟他们抓的抓猪耳朵，攥的攥猪尾巴，扛的扛凳子，拿的拿刀子，把两头猪拖了出来。小的一阵“哇哇”叫，涌出一腔血，死了。大的挣脱人们的手，跑走了，咬了来抓耳朵的文哥一口。武弟急了，顺手操起一根杂树，打到猪的鼻梁要，猪血染红了杂屋前的草坪。文哥和武弟的老婆把鸡埘里的母鸡、雄鸡、阉鸡、鸭子嚇得“咯咯！”“嘎嘎”乱扑乱叫。她们一下抓一只，不用刀，把头一扭又扔在一旁。鸡鸭翅膀张张，脚丫蹬蹬，挣扎着转上半个圈，不动掸了。满屋子的鸡屎，鸭毛。他们用脸盆端出一盆盆猪肉、鸡肉、鸭肉，乱七八糟地吃过，把碗、筷、盆、钵、调羹都扫落在地上。哗啦！哐啷！……此起彼落。朝天椒一脚踩上一只没有摔烂的大碗。哗！大碗四分五裂。
　　外司人又分成两股人流。一股空梭般地查过这四逢三间的每一个角落，把长短沙发、高衣柜、五屉柜、电视机、电风扇、录音机、缝衣机……抬出去了。小样的该砸的砸得残缺不全，该烧的烧得无踪无影，能值钱的他们私藏起来。另一股人把一个后生崽抓来，叫他抱住一个毛奶崽，跪在棺材前头。他们不时地拳打脚踢。后生崽不低头，武弟紧紧地抓住他的头发往下闷。一把脱发捏在手里，后生崽又仰起鲜血淋漓的脸，大声嚎叫：“一人犯罪一人当，你们要不要国法？！是她歧视老人！是她不学好！是她……”
　　“满崽！孙崽！不要打我满崽！不要打我孙崽……”陈玉秀认准那被抓被整的一大一小是满崽钕生，孙崽秋狗，便要拼命扑过去保护，却被几个人死死地拖住。
　　厅屋里扎起了孝堂，白花丛丛，孝堂前面摆着“灵屋”，两旁左边是“金童”，“开路先锋”，右边是“玉女”，“土地公公”。不像是纸扎的，是活的，活鬼活神，牛头马面，呲牙咧嘴要吃人。铁炮震天，爆竹炸地，纸灰飞扬，香烟弥漫。孝堂里面六个乐师吹打起悲哀的曲调，外头四个师公高唱着凄楚的挽歌。
　　里里外外，乱成一包糟，好得那些苎麻早已平地割光了，不然的话，也会被踏平。
　　“公安局的来了！”人群中闪开一条路，让戴平顶帽子的人进去。戴平顶帽子、挂短盒子的人把杨孝钕和小鳅鳅带了出来。陈玉秀张开大嘴出了一口气，祈祷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换上大灯泡的杂屋前，辣妹子被从屋里抬出来，老鸦顿时扯开喉咙唱响了歌：苦啊_好哇！好哇——苦啊……
　　一个穿白衣服、戴眼镜的人拿起一桶药水洒了一周，把辣妹子身上的衣服、裤子扒得一丝不挂。“现丑了呢！是哪个缺德的报了警啰！”朝天椒哭诉着拖过一个裤筒遮住闺女的下部，白衣人又拿开，一个戴平顶帽的还不时地照着相。
　　湾里人与外司人争吵起来。“就要这样，对歧视老人、不学好的劣妇就是要示众，现现丑！”“放屁！明明是她屋里打死的，逼死的，你们想包庇凶手！”“凶手？！这屋又不是她起的，家私也不是她娘屋里送来的，她却要家娘死，把家娘赶开，老人家犯了哪一条？杨孝钕犯了哪一条？细把戏犯了哪一条？她是畏罪自杀！你们还搞复辟，搞打、砸、抢，我们可不客气了。拿绳索过来，把柳家湾的一个不留地捆起来！”……双方正要动武。“呯！呯！”“吵什么？谁先动手就抓谁！”公安局的鸣枪警告，才把场面镇下来。
　　白衣人先一个一个地方查了外伤。掀开头发，用药水洗净伤口的血迹，掏出尺子，长宽量过，把刀插进伤口，一转，绞出一坨肉，放进一个小瓶子里。然后抽出一把雪亮的刀，一下剖开辣妹子的肚子，用一片调羹舀起几粒没有消化的饭，先后送到文哥、武弟、朝天椒鼻子下闻闻，才倒进另一个小瓶子里。戴平顶帽子的人拿着一张纸给很多人签字：杨孝钕，小鳅鳅，柳文，柳武，杨忠义，穿白衣服的……最后，两个挂短盒的掏出一副明晃晃的铐子，将杨孝钕双手铐在了一起。
　　“钕生——满崽呀！你们不能抓他！不能抓他呀！！！”陈玉秀强打精神扯开眼帘，没见着杨孝钕。“满崽！满崽！”她转着看了几圈，仍然没见着杨孝钕，只见小鳅鳅在地上爬着。陈玉秀张开双手爬过去，只见一个熟悉的人站在那里。“是他？！”陈玉秀瞪住老头子吼道：“忠实！你救救满崽！救救孙崽！把我带去呀！”老倌子没有做声，从地上抱起孙崽，便不见了踪影。“忠实！忠实——你不能……不能带走我秋狗！这是我们家的一条根，是我的命啊！”
　　……
　　杨孝钕替母亲揩着泪痕，讲妈妈是想多了，气糊涂了，才做的梦。陈玉秀见满崽勾着脑壳，真像是如丧考妣，便交代说：“话又说回来，是祸躲不过，躲脱不是祸，既然惹出了祸，总是要面对，想办法消除的。”又提醒道：“主要是莫要惹恼了外司人。妇人活时一滴血，死后满山红，回去先得请外司人，千万莫依着你的犟脾气，要忍住一时之气，免去百日之忧啊！”杨孝钕就说：“鳅鳅还小，去也得大人带着去，挨家挨户跪门，受得了吗？”陈玉秀就说：“那……只有满崽带着去。”杨孝军赶紧说：“那不行！红黑不行！孝钕哥去不得，不合礼仪，遇上朝天椒那一家子不讲道理的人，恐怕还会惹出事来、吃大亏的。”陈玉秀顿时醒悟道：“也是啊，那……怎么办呢？”杨孝军便自报奋勇道：“只有我去。”陈玉秀感激地看着这个仗义的侄崽，却不同意道：“你是么格身份？人家会买账吗？”杨孝军就说：“我么格身份也不要，也不带小鳅鳅去，我还不相信，摆不平这件事？”杨孝钕也相信杨孝军有办法，说：“事不宜迟，快去快回。早点回杨家湾去啊！”话刚落音，杨孝军拔腿就出了卫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