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秀抱着熟睡的孙崽,只是听,只是默神,越听越觉得倒还是这么个理呢。时代不同了,孙崽赶上了好时代,眼下与先前,变化太大了。先前吃的么格?一年到头才有几次鱼肉,除了每年正月初一,没有哪一餐是净米饭,餐餐都得和上红薯干、萝卜丝什么的,还不能放开肚量吃,一天到晚半饥半饱,依靠野菜糠糍粑补充。夜晚困不着觉时,只得哼唱着“我有饭吃,我有饭吃”才能进入梦乡呢。养钕生时正遇上吃人民公社大食堂,她得到生产队长的照顾,在集体猪场帮忙,见猪吃的比人吃的还好些,也就学着别人的样子,煮猪潲时将红薯南瓜萝卜什么的“偷”一些回家,让全家人填饱肚子。紧接着天旱三年,奶水更加不足,先是找一些撕得出丝的野菜催奶,可野菜毕竟是“素”的,催出来的奶水就是浸泡青菜的水一样。后来吃蚯蚓催奶,也许这是“荤”的,奶是多了一些,毕竟满足不了需求。眼下人家催奶,用的都是鸡汤肉汤蛋汤,和的粉丝黄花菜,没有哪个月婆不坐出个胖婆来。好多人家天天吃的都像过年一样,连酒席上的十大碗,也由“素”变成了“荤”。买肉时,原先猪膏肥肉贵,眼下骨头最抢手。先前穿的么格?到过年才能穿上一件新衣服,细把戏多的人家,都是哥哥穿不得的改成弟弟穿,姐姐穿过的补上补丁给妹妹穿。眼下的人,穿一身看一套,热有单,冻有棉,还要选料子,还要挑花色。先前用的么格?就是女人做好事,也用不上纸,而是破布片,用了洗,洗了用,擦屁股也不用纸,而是竹片、稻草什么的,眼下都用纸,纸还是雪白的,喷香的,防渗的,家里用的东西,好多见都没有见过,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尽管对好些事不理解,对有些事情还看不惯,毕竟这是两代人的观念不同,叫做么格“代沟”呢。看来自格也只能到哪座山上唱哪支歌,跟上形势,顺应后生家,才是道理。因为她心里有一杆秤,妇人嘛,一生一世只对两个人好,自格的命运也在这两个人身上。眼下媳妇是崽的,只要她对崽孙好,我一个老太婆,好一点差一点,就是受点委屈也无所谓。况且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做父母的都是为了崽女好,作为做奶奶的,哪还有不放心的?因此,陈玉秀尽管心里有些遗憾,当时多少有些难受,想讨赏没讨到赏,倒是讨到了一掌,过后却能够理解,归结于“代沟”,也就明白了媳妇的一片慈母之心,自格心中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第十九章
陈玉秀见杨孝钕来到床前,就要坐起来,劈头就问:“满崽呀!闹出了人命案,怎么得了,怎么收场呀!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么格事情都瞒着娘,妈妈我也是半天云里起屋,摸不着底呀。”
杨孝钕这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讲了。
听到这里,陈玉秀就讲杨孝钕道:“满崽呀!眼下的乡里人,不是在外打工,就是在家打牌,没事摸几把麻将,也是过日子,你讲她做么格啰!这一年多,家里倒是平平安安,一家人也和气多了。你那妇娘手脚虽然没有嫁来时勤快了,可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的心思是重一点,脾气有时也丑一点,可品行还是满好的。我也留神了很久,老屋的窗口对准新楼房,我白天也留意过,夜晚抱秋狗过去看电视,看麻将,有时待秋狗困安稳后,还到新楼下面转一转,见闺女除了看电视、与湾里玩麻将、买码外,倒没有发现不守妇道的蛛丝马迹呀!你却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情,倒闹出了大问题,怎么收场呀——满崽呀!我刚才都已经看见了打人命官司呢!”
于是,陈玉秀就讲了她在梦中看到的一切——
她在昏迷中见到星星点点。这星星点点眨眼间变成了一个个火把,点燃起漫天大火。火光中,冲出一张张愤怒的脸,一双双吓人的眼睛,像一条火龙,直扑过来。男人,妇人,老头,细把戏……这是柳家湾的人,他们打人命官司来啦!
狗咬声,呐喊声,哭诉声,鬼喊鬼叫,乱成一片。
武弟带领几个男人爬上楼,揭开“千年屋”上的破草席,武弟猛一下掀开棺材盖。先下棺盖,后下棺身,把这胶了十斤桐油的棺材抬到了厅屋里,架在两条高凳子上,正正当当地摆在神龛前面。
文哥和武弟的妇娘哭叫着,左右肩起辣妹子,其余妇人扶着她,前后拥簇,先“走”到楼上,将辣妹子平放在谷柜上。辣妹子口中的尸水一线一线地流出来,掉到柜板上,漏到谷堆里。“哎呀呀!鬼走过路的人家再也住不得啦!天天会闹鬼的。稻谷黄豆什么的都被尸水沾污了,还能吃吗?”有人惊叫着。妇人们又挟着辣妹子“走”下楼梯,躺回床上,扯下尼龙蚊帐丢在地上,点一把火烧了,她们不能让辣妹子到了阴曹得府后住在“账”窝里。尔后打开四脚箱,把陈玉秀准备百年之日装殓的衣裤鞋帽全部拿出来,一件一件地给辣妹子穿上,辣妹子此时已经收尸了,手脚都已绑硬,穿不进去了,她们就用牙齿撕开,用剪刀剪开,给辣妹子套上。
“你们不能这样呀!这些都是我日后的妆死呀!都给媳妇穿走了,带走了,到时候我老太婆用么格妆死呀!”陈玉秀无力哭喊——嗓子哑了。无力拦阻——双手酥了。可朝天椒还不解恨,她敲开衣柜,把毛的、单的、棉的衣服裤子全拿出来,穿不上的就包起来,又一脚踩穿挑箱,把棉被、单被、毛毯、蚊帐全拿出来卷上,将辣妹子卷成个大麻布袋。
鸡飞,狗跳,猪嚎叫,棕树也在摇头晃脑。
第12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