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血缘关系、文化底蕴所致，也许是尽管封锁严密、也能透露国外风声的缘故，百灵人对“铜臭味”有着特殊的敏感性。一九七八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他们马上抢占了发展经济的先机，利用农闲时间走向四面八方，走向工厂矿山的角角落落，采取各种手段，以极小的代价换回可以变成宝贵财富的废渣废液，运用传统工艺提炼出金银等贵重金属，再将金银产品巧妙地“走私”到“珠三角”进行秘密交易，换回大把大把的钞票。一时间，外地还在竭力寻找“万元户”、大肆宣扬“勤劳致富”典型的时候，百灵人虽然对外还不敢显山露水，私底下却传开了“万元不算富，十万刚起步，百万才称富”的兴旺景象。镇村雨后春笋般涌现的红砖青瓦房，绝不比“工人房”、“干部楼”差；小村镇新修的柏油水泥马路，绝不比城市里的大街小巷暗；刚跨入九十年代，全镇私家小车就有了五十多台，相当于五岭县政府机关“官车”的总量。
　　百灵人掌握的金银回收原料信息，都是私有财产、高度保密的，哪个也不会将凭借“八仙飘海，各显神通”的本领，不择手段独自获得的商业信息资源提供给更多的人共同享受。百灵人掌握的金银回收工艺技术虽然大体相通，关键环节工艺却存在差别，更是私有财产，绝不外传，而且传男不传女的，不讲无偿得不到真传，就是有偿未必能学到皮毛。他们得到原辅材料后，以原料化验结果为依据，各自为战，单打独斗，往往在夕阳西下、茶余饭后，在房前屋后架一座小铁炉，安一座鼓风机，吹燃铁炭烈火，在男妇老少的言谈嘻笑中，就用坩锅将一锅一锅的废料分离出金银回收出来了。
　　杨孝春虽然是个妹崽身，却是杨家四姊妹的老大。自家迅速富了起来，不两年便成为百灵镇最先致富的几个万元户之一，之后便开始想着娘家人，想着还在死抱“稻谷加稻草”的三个弟弟。春节时，杨孝春与老公带着崽女来杨家湾拜年，抱鸡婆变成了金凤凰，连家里人差点也没有认出来了。杨孝春满身穿的戴的，都是山里人没有见过的，老弟嫂们摸捏着色泽斑斓、厚实光鲜的衣服问道：“大姐，这是么格料子呀？”杨孝春便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样一样地介绍道：“这是‘地球凉’，这是‘地球卡’，这是‘尼龙绒’，这是‘尼龙袜’。”老弟嫂们还没有往下问，她又主动地炫耀起来。“这叫项链，是黄金的，莫看这小小的一条，盖一栋房子还有剩呢。那一对脚链，是‘白’金的，每一条都比一头特等猪值钱。这只手镯是北京王府井买的，听说是‘面前（缅甸）’的玉石，你们看多清亮，没有半点污刺，戴着它可以防灾治病，久了还会变活流血呢。这块手表是广州买的，日本货，不用上练的。”大老弟嫂默默神，就问道：“姐呀！几点钟啦？”杨孝春左看右看了几次，自言自语道：“好像停了摆。”就把右手伸过去，说：“你自格看嘛，看你认得出吗？”尽管表面没有写数字，而是标的杠杠点点，大老弟嫂还是一眼就认准了：十一点二十分，可她却故意一格一格地点着说：“十，点，八，十。”杨孝春马上就说：“跨了牛栏门的人就是聪明，一看就准。快十一点钟了呢，我帮妈妈弄饭去。”一家人都哄堂大笑起来，杨孝春以为亲人们是羡慕自格在笑，也就笑着说：“你们也莫笑，只要你们舍得把我的老弟们放出来，跟姐夫去走银子水，我敢保证，可以餐餐吃荤的，天天穿新的。到那时候，你们个个的眼睛鼻子也都会笑歪呢！”
　　出节后，杨忠义的三个伢崽果然像三条狗，悄悄跟上一条狼（郎），天南海北地走银子水去了，气得杨忠义的胡须飞到了脑壳顶上。他痛骂道：“真是一窝猪狗不如的不孝之子！都撒手不管了，那么多的田土山，哪个来耕作呀？农民都不做农事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到时候就是金银财宝堆断了楼檩，看到哪里去买谷米，恐怕只能吃黄泥土呢！”三个媳妇赶紧过来安慰家老子，大媳妇说：“您老人家莫气，放宽心，身子骨可是自格的。气坏了，好世界看不到，有福享不成，不值呢。”二媳妇道：“他们也真是的，不孝，不敬，连屁都不放，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溜了，明显没把娘老子放在眼里嘛，等他们回来时，叫他们下跪赔罪，与他们算帐。”三媳妇却说：“不过，爸爸您老人家六十不管，七十不知，管他们去哪里，做么格，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家还是在山里，您还是娘老子，不会不管，也不敢不孝敬。至于屋里的耕田作土的事情，您指挥就是，我们会尽量做好的。”杨忠义这才缓下气来，只是说：“回来后再算帐！”
　　可是，年下三个伢崽回来后，杨忠义不仅把算帐的事抛到了后脑背，而且老花眼像是增加了几倍的光亮，心里无不欣喜，无不佩服伢崽们有主见，有能耐，有出息，说不定还真的能够混出个人模狗样来，给列祖列宗增添光彩。又有些自责，自格真的是老眼昏花了，差点儿看错了事，看扁了人，变成了伢崽们的拦路虎、绊脚石呢！还勾起手指算起来，这几个鬼崽子还真不简单，仅仅出去一年，家里就坛满罐满了，还在合计着要独立门面，自格办厂，进城买房呢。听话听音，倒不像是吹牛皮、讲大话。想着，算着，好久才困落，却又进入了梦乡，那是一座好大的花果山呢，只是没有看见孙猴子。杨忠义从梦想中笑醒，认真回味一祥梦，既喜更忧，难道梦中是在提醒我要上花果山吗？唉！花果山好是好，世上也难寻百岁人，自格已经七十多岁了，毛主席就说过，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格去嘛。只是，我还舍不得去呢，先前穷时不去阴间享福，眼下已经苦去甘来，刚刚看到崽女们的希望，就要去地府受苦，花不来呢。我还想看看后人怎样致富，也享受他们的一点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