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就是一公之后的兄弟姊妹多了,老大与老满本来就相差十几二十岁,代代相传,有的生儿育女早,有的传宗接代晚,这样过去几代人之后,就会出现年长的不一定辈份大、年少的辈份反而高的现象,见面后相互不晓得怎么称呼恰当呢,多尴尬呀。这还不算,山里面的小杨村,同辈人的年纪比杨家湾好些晚辈还大,这样每到清明节开祠堂门联宗祭祖,杨家湾的小字辈不但洗手吃现成酒,而且还得坐上席。而小杨村的老人家不但坐不了上席,而且还得当下人做杂事。于是小杨村的家门觉得太不公平,就另立祠堂重修族谱,从此以后他们就与杨家湾同祖不同宗了。再说杨家湾吧,像杨忠义,比好多晚辈的年纪还小,那些晚辈见到他就为难了,不晓得如何称呼。要是一般人,又是同吃一井水,同敬一个祖宗,抬头不见低头见,混得滚瓜烂熟的,直呼其名就是。可杨忠义是阉匠王,是老人家,还是老干部,应该高看一等,倍受尊敬才对呢。好得山里人聪明,为了不失礼仪,又给对方面子,只好以“家门领头”、“他老兄”相称呼。有的还别出心裁,以“老干部”、“老皇帝”的尊敬。每逢这时,杨忠义对称他“老干部”的人说:“莫这样叫嘛,么格老干部?黄泥巴土一捧,糊不上墙,不中用,没出息!”而对称“老皇帝”的,他心里虽然欢喜,却不敢妄自尊大,就说:“不敢当。芳基叔还在世,哪个敢称老皇帝!”可不是嘛,杨芳基在世时,他只能当“小皇帝”,杨芳基去世后,他才能继承杨家湾“老皇帝”的尊贵封号呢。
杨忠义一辈子吃的耍手饭,一生受到乡亲们的尊敬,家里用的水烟壶像是皇帝坐金銮殿时手中捧着的玉玺,湾里人遇上么格为难之事,往往见他在睁眼闭眼的一吞一吐中,便会想出锦囊妙计来。外面用的竹烟筒,既像是受到皇封的尚方宝剑,更像是佘老太君的龙头拐杖,只要他捧着竹烟筒金口一开,湾里人便会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去“遵旨”而行。可是到了近十年,老皇帝觉得这两样铜器宝贝似乎都生锈了,越来越不灵验了。那一年,大队党支书找谈话,要他让贤,他想来自格已经七老八十的了,不可能像佘老太君那样,百岁老人还挂帅出征,只是他执意要将生产队的帅印交给记名崽杨孝钕才放手。可这小东西刚接手,就将生产队的田土山全分光了,集体的家当全卖完了。集体没有钱了,广播都没人开了,党的政策听不到,花鼓戏也听不到了。杨忠义气得胡子头发根根竖起来,扬手要用烟筒脑壳挖死“败家崽!”老实巴交的杨孝钕就耷拉着脑壳、哭丧着脸说:“干爸爸哎!哪是我?我哪有这么大的能耐?上面在压,下面在拱,您讲怎么办?您个子不高胚子大,天塌下来顶得住,洪水来了堵得住。我比您细小一围,嫩竹扁担一根,去顶,去堵,不是死路一条吗,您不心疼我妈却舍不得呢。”杨忠义冷静的一想,也是委屈了记名崽,天大容天,天要变了,哪个阻挡得了?天要塌了,哪个又顶得住?可无论老天怎么变,人只要活着,还得生活,还得走路,还得做事,作为山里人,不就是一日三餐的生活,不就是翻山越岭的路,不就是泥里水里的事吗?
眼下倒好了,政策一放开,山里人就像打开了门的鸟笼子,身上有毛的鸟都飞走了,笼子里留下的,不是还没有长毛的嫩鸟,就是脱了毛的老鸟,还有就是虽然毛多,却是正在、或者准备拖儿带女的雌鸟。让杨忠义更为恼火的是,外人管不住还有情可愿,家里人也管不了了,自格屋里的人飞得最快,飞得最远,有的飞出去后再也不进笼子了,气得杨忠义干瞪眼,欲打欲杀都寻不见影子了。这么一来,山里尚好的田不长禾了,土不长菜了,山不长树了,而变成雪山草地了。那些先前用肩挑背扛、“小车推出来”的“跃进渠”、“四清湖”、“特殊时期水库”之类的水库、水塘和水渠,也装不满水、养不活鱼了。眼看着一天天延伸、一片片荒芜的肥沃土地,眼看着一天天暗淡、一块块损毁的光鲜颜面,杨忠义觉得刀剐肉痛。只不过这么一来,山里人家的生活倒是越来越好了,几个崽女家里更加鸟铳换大炮——今非昔比了,自格也从糠箩里跳进了米箩里,想荤吃荤,想素吃素,要棉有棉,要单有单,脚烟变成了鸡尾子,粗茶变成了尖叶子。老皇帝终于认识到世道确实变了,手中的老黄历再也翻不得了,过年时门口也贴上了“翻身搭帮毛主席,致富感谢邓老”的对子。只是管不到人,管不了事,也没有几个人、几多事要管了,心里有些失落感,似乎觉得自格虽然重了好几斤,却矮了好几寸。没人管,没事管,也就懒得操空心,管闲事,落得个逍遥自在,不是看人打扑克,扯字牌,就是给细把戏讲古论今,摆龙门阵。一天到晚还少不了田埂土墈山路上转悠几圈,遇上嗜好相同的熟人老友,就坐下来吃几锅烟,扯一阵闲谈。当然,若是有人请主事管事,老皇帝也会像开了光的神佛一样,有求必应。
第3章